<p class="ql-block"> 长生,是立舅舅的小名。作为那个贫寒之家出生的长子、长孙,一出世就集全家两辈人宠爱于一身,且有了这么一个饱含着祝福与疼爱的名字,有点老舍先生笔下“祥子”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记事时长生舅就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风风火火、精精神神的,说话大嗓门、一急就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直到今天依然在我的记忆里那么清晰。也记得当年婚后不久的他曾站在自家只有一孔窑洞的小院子里,给我规划过他未来的蓝图:再给人打几年“胡基”,攒够了买木料砖瓦和匠人的手工钱,就给自己打几千块子结结实实的“胡基”,盖三间“砖包皮”的房,把光阴过得像个人样! </p><p class="ql-block"> 一番豪言壮语说得我心潮澎湃,突然就想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周公瑾,不禁念起“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半天也没琢磨透,涨红了脸、乜斜着眼睛问我:你狗日的是不是骂我着呢?</p><p class="ql-block"> 为了那个宏大的理想,长生舅打了一辈子的工。跟着“黑包工”没黑没明搬砖推浆,越苦越挣钱多的活就越抢着干。十一月冰冷的水田里割过芦苇,骄阳似火的机砖厂里码过“花架”,火炉子一般的砖窑里出过砖。学过瓦工,绑过钢筋。工地上因雨或其他原因停工了,也要跑到劳务市场找个给人搬搬扛扛的零工,似乎一闲下来浑身就发疼呢。长生舅的信念自始至终都很坚定:勤劳是必定能致富的。</p><p class="ql-block"> 寒冬腊月,长生舅挣上钱回来了,说话嗓门也大了,走路脚步声也越发的重了。给我们帮忙杀猪时就高声地讲说着外面世界的精彩,那些我没有听过的、异乡的故事。那些他吃过的苦、吵过的架、受过的气。也第一次听到了“山狼”“山汉”那些奇奇怪怪的称呼。</p><p class="ql-block"> 冬夜漫长无聊,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微信,我们便约了他打“幺二子”麻将(平胡一根、自摸两根香烟,一盒一块钱的),心想着他挣钱了多赢他点。一番“勾手”操作下来,长生舅输得面红耳赤、暴躁如雷,砸到桌子上的麻将跳起来多高。连坐在炕上奶孩子的立舅母都骂他:你输给外甥了,又没输给旁人,看你那个怂姿势!</p><p class="ql-block"> 输过两盒烟他必定是死活不玩了,说今天手气太背,让我们明晚一定要来,不然他就找我们“捞本”去呢。</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还不懂生活的艰辛,总认为长生舅就是个小气人、输不起,摸黑回家的路上也骂骂咧咧和别人一起嘲笑过他。多年以后的今天,当生活重担之下的我理解了他当年拼尽全力、养家糊口的那份窘迫时,良心一阵阵生疼,泪花打转。</p> <p class="ql-block"> 长生舅没有能盖起他早已规划好的三间房,也没能买回来他双手给我比划过的、城里见过的大彩电,更不会想到仅仅十几年后,我们就人人都拿着“大老板”才有的手机,聊着微信、打着游戏。也许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这看病不花钱的医保政策。</p><p class="ql-block"> 长生舅得了一种怪病,莫名其妙的发胖,以至于所有的衣服全部穿不上去了。人肿得像充了气一般,一步三喘、行动艰难,逢人就说他腿重的拉不动,浑身的肉皮子都疼。几年下来,打工挣来的那点钱还不够吃药看病的。大医院里舍不得去,讲迷信、用偏方的又耽误了病情。等查清楚已经由肾脏炎发展到了尿毒症晚期,医生也回天无力。</p><p class="ql-block"> 在被医院“宣判”之后的日子里,长生舅一直都待在家里,怕自己肿得变形的样子吓到年幼的孩子,自己搬出去到隔壁自家老院子里的一个小窑洞里住着,家中无事或者晚上我会常去和他聊聊。</p><p class="ql-block"> 临走前几个月的一天晚上,他和我说,三个孩子太小了,不放心。又说,孩子现在不记事,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记得爸爸。那时候他说话已经比较困难了,半嗓子里发音、断断续续的。缓了会儿又说:“大外甥,我把有些事情写下来,放到这个窗洞子里,等我死了,你来找着保存起来,等我们娃大了你再给他们看。”</p><p class="ql-block"> 我就那么惊诧地看着长生舅,看着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平静的语气里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就好像他过几天又要出门去给人打“胡基”一样。生命的交错中,一边是我的风华正茂、未来无限,一边却是他的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也许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有人在油盐酱醋的生活里奔波算计,有人却在生命旅途的尽头默默安排。<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长生舅死了。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走完了他短短三十二岁的人生旅程。在一个春寒料峭的黎明,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牵挂,带着他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理想。长年累月的病患掏空了那个本就捉襟见肘的家,死后连丧葬费用都是家门亲戚帮凑起来的。打了一辈子工,到死一副棺材板还用的是预备给奶奶的木料。</p><p class="ql-block"> 我也曾按照他说的,去那个小窑洞的顶窗洞里找过,尘封旧土、空空如也。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长生舅到底要给他的孩子们留些啥话。</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立舅母带着几个孩子改嫁他方,从此以后再也没见到过。时光匆匆、岁月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去年最后一次听到关于立舅母的消息,说因为癌症她已去世数年。这人世间啊,苦难似乎都在扎着堆地去肆虐穷人。</p><p class="ql-block"> 国庆节放假回到老家,又去长生舅生前住过的小院子转了转。荒草萋萋、一片颓废,那孔长生舅亲手挖成的窑洞掩映在半人高的芨芨草中,一片沉默死寂,就像这里从来没人住过,就像长生舅从未来过这世上一样。</p><p class="ql-block"> 秋风萧瑟中,仿佛又看见满头大汗、打着“胡基”的长生舅亲热地招呼着:大外甥,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 以长生舅为代表的父辈那一代打工人,背负着时代洪流下无法选择的命运。当黄土地贫瘠的身体无力提供更多的供养,贫穷如山一般重压着本就佝偻的脊梁,生活的拮据如附骨之蛆啮食着仅剩的尊严,无路可退的他们唯一的选择只有绝地求生,离开、闯荡、改变。有时候觉得他们就像被父母狠心赶出家门的孩子,因为只有走出去才会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活路。那些被黄土地用贫苦的鞭子抽打着赶出门的孩子,流浪在同一个世界中却经历了各自不同的苦辣酸甜,他们有人带回了糖果,也有人带回了苦涩,有人却带回了终生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以后当我的生命长度大于长生舅的时候,我回过头去重新审视他的人生旅程,虔诚地求证他为人一世的价值,也借此寻觅自己生命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面对生活的苦难,他们从来没有抱怨、颓废过,似乎天生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放弃”两个字。他们咬牙切齿地与生活死缠烂打、鱼死网破地跟命运硬刚到底,即使终其一生无所建树、平凡如尘。或许,这就是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定义吧。他们艰辛跋涉的一生,隐藏了太多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苦涩,当后来的我走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连路过都觉得辛酸。</p><p class="ql-block"> 初冬的夜,守一轮月、执半壶酒、燃数支烟,任那些陈年旧事在心中千回百转、百转千回,直撞得胸膛发疼、喉咙发紧,千千心结、万般感慨喷涌而至。这烟火人间呐,事事值得、事事也遗憾,得用多少懂事的理智才能压制住心中那些不甘与难过。</p><p class="ql-block">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老家第一代抛下犁杖鞭杆走向外面世界的那批打工人就如同被车轮甩出的泥巴,落在哪儿都无怨无悔,坚韧不拔的扎根生存下去,用黄土地上贫苦艰难锤炼出的隐忍执着生活,他们的字典里只有一句话: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p><p class="ql-block"> 如同《平凡的世界》中所言:命运往往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不同处境的人,又很难理解别人的苦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难念的经,人生是不可预测的。没有永恒的痛楚,也没有永恒的幸福。生活就像流水一般,有时那么平展,有时又那么曲折,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受许许多多的磨难。</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作为新一代的打工人,我用拙劣的文字、滚烫的泪水为他们写下这些,向那片土地上走出来的、或依然守望在那里的父老乡亲致敬,致敬他们与贫穷宣战、同命运抗争至死不休的精神,也为自己加油鼓劲。</p><p class="ql-block">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