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文化浩瀚的长河中,有着众多的吉祥民神,而钟馗则是一位非常特别的神祗人物。他沟通了天地人三界,奔走于人鬼神之间,既是神话的、传说的、梦魇般的人物,又是现实的、俗世间的人物。 齐白石《钟进士醉酒图》<br>王蒙《钟馗寒林图》,戴进《红品钟馗图》、钱股《钟馗持笏图》和清诸大家如高其佩、金农、王素、黄慎、罗聘、闵贞、赵之谦、任熊、任伯年、吴昌硕等都是擅画钟馗的高手,其钟馗画作品所释放出来的意境和风格更是各有妙处。 齐白石《福从天来》<br>中国画不乏以著名历史、神话人物为题材进行创作的,而最富传奇色彩的,当首推钟馗题材。这个人物名声很大,除了源于他除鬼驱邪的能耐之外,他的神奇来历大概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这个人物的诞生,只是源于唐玄宗的一个梦。开元年间,有几日唐玄宗总是感觉身体不舒服,找来太医诊治,也不见什么起色。一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大一小两个鬼绕着大殿跑,跑来跑去大鬼抓住了小鬼,挖了小鬼的双眼,撕巴撕巴几口便装进了肚子。<br>梦里的唐玄中打量着这个生猛的大鬼,看他戴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穿着一件蓝袍子,还露着一只臂膀,络腮胡子铁丝一般支支扎扎。玄宗战战兢兢的问:“你是什么人呀?”大鬼言道:“我叫钟馗,考武举没中。发誓要替陛下铲尽人间妖孽恶鬼。”玄宗醒来之后,病就好了,而且还更健壮。玄宗找来画圣吴道子,将梦中所见讲给了吴道子,要吴道子画出来梦中的钟馗。听完皇上的讲述,吴道子感觉这钟馗似乎就在眼前一般,没过一会儿,便画了出来,玄宗看后大呼:“唉呀,你跟我做了一样的梦吧!怎么这么像呢?” 宋.吴道子《钟馗抉目图》<br>以上的故事最早见于北宋沈括的《梦溪补笔谈》。由此,这个来自于皇帝一个梦的人物,便走进了中国百姓的生活中,同时,也成为历代画家所热衷的人物画题材。和其他人物画相比较,钟馗画少有一本正经、正襟危坐的姿态,多是怪诞奇趣的风貌;少有工整精绘的细笔,多是随性乱墨的写意。这样的特点,与钟馗的来源关系密切。来自于梦境的人物,缺少现实的写生原型,于是,打吴道子开始,便干脆用潇洒的写意之法为之。画圣定了基调,后世便传承下来。而这一画风传统,无意间为历代画家提供了一个纵情挥洒,不拘陈规的绘画平台。在钟馗画的快意笔墨中,我们可以看到画家们的真性情、真个性和真想法。<br>古代文人,多有仕途不济、人生不顺的。怀着“天生我才”的抱负,而没有很好用武之地的,从钟馗的身上倒是可以找到一种共同的影子。钟馗不可谓无能,但却无缘登科,于是,难免流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外在表现。这从他的衣着外貌等都能都看得出来。但是,他却并不是真的消极,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着自己的价值,追求着一种更加纯粹内在的理想。所以,在历代钟馗题材画作中,有不少钟馗捧花的作品,且所捧多为梅、兰之类。而这捧花的钟馗,却往往是衣袍邋遢,虬髯四张,形象本就奇异,而这样的一个人手中,却捧着一瓶雅致高洁的花枝,更显怪诞。然而,正是这份怪诞,让后人看到了古代画家们(同时也是古代知识分子)的特殊的精神世界。 宋.龚开《中山出游图》<br>龚开《中山出游图》元.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br>画的是钟馗和小妹在鬼卒使女的前呼后拥下,乘舆出游中山的热闹场面(中山即终南山),画中钟馗俨然一副悠闲的文官打扮,小妹和使女也脂粉敷面,温情惬意。与前人钟馗的刀光剑影别有一番情致。值得提及的是,画中龚开以钟馗自居,把统治者视为小鬼,借以寄寓对封建王朝的不满情绪,有积极的意义。<br>《中山出游图》画卷由两部分构成,主体部分描绘的是钟馗与其妹携众小鬼出行的场面;画卷后半部是长达17人的题跋,其中包括龚开的自叙。<br>画中的钟馗让人一看就有猛气横发的感觉,他髯须丛生、豹鼻环眼。钟馗的妹妹和两位侍女,作者用“墨妆”来进行表现,即以浓墨代胭脂,从她们的眼睛到颈根自深变浅,嘴唇是白色的,面部的内轮廓用白线空出。作者非常注重细节的刻画,连她们衣服上的纹样都是以“五毒”为主的丑怪邪恶纹样。卷末的小鬼们有的扛着卷席和酒坛,有的挑着书担,有的是等待被烹的,他们举止痉挛、睁大眼睛凝视着。取材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勾魂使者的形象,所以画中的小鬼大多牛头马面。卷尾急行的鬼队与卷首缓行的肩舆在节奏上发生变化,反衬出了钟馗气吞万夫的威力。《中山出游图》的诗与画都充满了荒诞、诙谐的趣味,也是龚开运用漫画手法画钟馗和鬼趣图的首创之作,这一画风为后来许多画钟馗、鬼趣图者所借鉴与发挥。 梁楷(款)《钟馗图》 钱谷《午日钟馗图》 徐悲鸿《钟馗》 徐悲鸿《钟馗》1938年作<br>有人称他为“鬼雄”,也有人敬他为“馗神”。从社会学、民俗学的角度而论,钟馗所涉及到的中国文化、民间风俗和朝野的认识度,几乎是其他诸民神所无与伦比的。 徐悲鸿《钟馗》<br>唐朝悠悠数百年间,宫廷画家及民间艺人,都以吴氏的“钟馗样”作为摹本。就这样,钟馗、钟馗画、钟馗信仰,经过史家附会、民间造神、皇帝梦呓、画圣神笔,而盛传千古、历久不衰。 张大千《钟馗戴花》 张大千《自画像钟馗》 程十发《钟馗捧花》 明.袁尚统《钟进士像》 清·方熏《钟道》 清·董旭《钟道》 清·费丹旭《钟馗》 清·改琦《钟馗》 黄山寿《钟馗》 清.张翀《钟道负童图》 清.佚名《丰绥先兆图》 清.金农《钟馗像》 清.王素《钟馗图》 清.任伯年《钟馗图》 清.倪墨耕《钟馗仕女图》 清.华嵒《钟馗出游图》 清.高其佩《钟馗像》 清.钱慧安《钟馗》 清.任熏《钟馗》 溥儒《钟馗嫁妹》 溥儒《钟馗迎福图》<br>元代到清末民初,为钟馗发展的第三个阶段。这可概括为“寄情寓意”阶段。此间600余年,漫长的封建社会逐渐衰亡,社会长期处于动荡之中,正直的文人墨客,常常惨遭文字狱的迫害,他们不得不采取曲折方式抒情达意,于是钟馗画便成为他们寄寓惆怅、愤慨和希望的最佳题材。<br>清人郑绩在《梦幻居画学简明》中说:“画鬼神前辈名手多作之,俗眼视为奇怪,不思古人作画,并非以描摹悦事为能事,实借笔墨以写胸中怀抱耳。”且以元初龚开《钟山出游图》为例,该图现藏美国华盛顿弗里尔博物馆。 溥儒《钟馗巡山图》<br>他们笔下的钟馗不仅限于捉鬼的情节,而扩展到了钟馗的家事和生活方面,钟馗形象从此被生活化、现实化了,也由“神性”到“人性”化了。换言之,离老百姓的希冀更贴近了,更可亲、可敬了。 李可染《丑钟道图》 李可染《钟馗送妹图》<br>到了近代如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徐燕荪、李可染的钟馗画也都是博古达今,奇葩纷呈,推动了钟馗画的发展更趋繁昌,钟馗画也成为了一个特别的画科,而对它的研究,自然也就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 清.金农《酒醉钟馗》 清.罗聘《钟馗图》 清.罗聘《钟馗醉酒图》<br>可以准确地说,钟馗画仅靠吴道子的神笔,而没有唐明皇的“颁显有司,乃告天下”,是无法形成旷世神话的。正如恩格斯所说:没有英明的君主,就决不会出现英明的神话。唐朝政通人和,五谷丰登,开元盛世,风流天子的梦幻和倡导,“画圣”吴道子的手迹,朝野大臣和黎民百姓的共鸣与习俗,方使钟馗画的发展在唐代达到了鼎盛时期。 清.罗聘《钟馗醉酒图》<br>醉酒钟馗的图式起源较晚,清代的金农和罗聘曾画过多幅钟馗醉酒的形象。在金农的一幅《醉钟馗》图中,钟馗着一身红衣,头戴乌帽,脚穿黑靴,腰中佩有腰带,闭着眼睛,一副摇头晃脑的喝醉状态。罗聘的《钟馗醉酒图》描绘的是竹树下三小鬼送醉酒的钟馗回府的情形,一小鬼拿乌纱帽玉带和外套,两小鬼搀扶酩酊大醉的钟进士踉跄而行,钟馗醉眼微闭,大腹便便,高抬左腿,形名刻画生动,用笔转折有度,是罗聘人物小品的佳作。 明.戴进《钟馗》 明.戴进《钟馗夜游图》<br>明代画家戴进的《钟馗夜游图》,描绘的也是钟馗在小鬼们的簇拥下夜游的画面。画中背景紧扣“夜游”主题,枯树怪枝、白雪皑皑、寒气袭人、寒山嵯峨、荒草萋萋、气象萧索,一派令人胆寒的阴森气氛。画面中,四个小鬼抬着椅子,一个小鬼撑着破伞,走在山间小路上。钟馗有着浓密的虬髯和慑人的目光,他俯下身子催促快点走的神态,让服侍于身旁的小鬼们胆战心惊。作者在细节的描绘上,也强化了人物的境况和环境的幽冥,如破伞、宝剑、钟馗头巾上的白色小花等。游图》 明.文徵明《寒林钟馗图》 明·陈洪绶《钟馗像》 明·陈洪绶《蒲觞钟馗》<br>神话人物多半是幻中存真,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趋向于人格化、具体化、现实化,甚至会俨然成为历史人物,这是古今中外神祗人物演绎的轨迹,也是民间造神史的规律。钟馗当然不能例外。唐代产生钟馗信仰,更是钟馗画诞生的年代。钟馗画的开山鼻祖就是当时被称为“画圣”的宫廷画家吴道子。 明.陈洪绶《簪花钟馗图》<br>明代以前,悬挂钟馗像是年节时一项重要的风俗活动。钟馗的形象多与蝙蝠、蜘蛛、如意等带有吉祥寓意的符合结合,从而产生了一种了对吉祥如意的追求。创作于成化17年(1481年)的《岁朝佳兆图》,画作者明宪宗朱见深主要以钟馗为描绘对象。图中的钟馗与一个手举托盘的小鬼相搭配,小鬼像一个侍从一般,托起一盘柿子和柏枝。背景用淡墨晕染出一种雾蒙蒙的效果,在雾中隐约有一个蝙蝠的形象展翅飞翔,这象征着福从天降,万事如意的吉祥寓意。在明代陈洪绶的《簪花钟馗》图中,钟馗是位戴着幞头的佝偻老者形象,他左手执铜爵、右手持着剑,保留了钟馗服饰上的形象元素。不过,不同于出现较多的钟馗形象,陈洪绶笔下的钟馗没有胡须飞扬,没有金刚怒目,却增加了怪异的符号——头上戴花。陈洪绶的钟馗更具普通老百姓的形象,少了驱鬼者的神性,多了人间烟火味。 明.张宏《福至天降图》 明.张宏《搔痒图》<br>钟馗画发展的第二个高峰是五代到南北朝时期。随着李唐王朝的覆亡和绘事的不断发展,吴道子的“钟馗样”画风已渐被打破,《太平广记》黄筌条记云:“昔吴道子所绘钟馗,笔迹遒劲,时有唐之神妙收得者将献为蜀王(蜀后主王衍),甚爱重之,常悬于内寝。一日召黄筌,令看之,筌一见,称其绝妙。谢恩讫,昶谓曰:‘筌此钟馗若拇指掐鬼眼睛,则更较有力,试为吾改之’。筌请归私第,数日看之不足,别絣绢索,画一钟馗,以拇指掐鬼眼睛,并吴本一时进纳。 明.朱见深《岁朝佳兆图》 明.朱见深《钟馗》 清.倪田《钟馗仕女图》 清.王素《五美扶醉图》 清.高其佩《负手钟馗图》<br>昶问曰:‘比令卿改之,何为别画?’筌曰:‘吴道子所画钟馗,一身之力,气色眼貌,俱在第二指,不在拇指!’昶甚悦,赏筌之能。”这段文字记述了蜀后主王衍令黄筌改画之事,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五代黄筌对人物动作神韵的理解已十分考究,同时也表现了对前人画迹的珍重。事实上黄筌的新作钟馗,已经突破了吴道子“钟馗样”的束缚,树立了自家风貌,而这风貌也同属于那个时代的风貌,开创了钟馗画变异发展的先河。 清.任颐《钟馗读书图》 清.任颐《钟馗》 清.任颐《钟进士斩鬼图》 清.赵之谦《钟馗图》 元.颜庚《钟馗嫁妹图》<br>生活在同一时代的颜庚,他的《钟馗嫁妹图》与颜辉的《钟馗月夜出游图》有着相似的绘画风格和构图形式。《钟馗嫁妹图》中的钟馗,完全没有一副丑陋捉鬼的形象,而是头戴幞帽,前呼后拥,俨然一派官家风范。 元.颜辉《钟馗月夜出游图》<br>元代画家颜辉的《钟馗月夜出游图》,描绘的是钟馗带着被收伏的小鬼们,在月夜中饶有兴致地乘兴出游的情形。在卷首,作者描绘了八个表演各类杂耍的小鬼,他们相继出场,可谓是丑态百出。随后是侍奉钟馗的一行鬼队,钟馗被三个小鬼高高地抬起,后边还有鬼乐队持伞、击乐。有的鬼卒还戴着蒙军的头盔,其意甚明。颜辉的笔墨不但有南宋梁楷、法常粗犷豪放的性情,还有一些文人气概,呈现出来的笔法古拙粗厚,人物造型富有动感。 清.黄慎《钟馗图》 清.黄慎《钟进士图》<br>明清之交时,悬挂钟馗像的风俗渐渐移向端午。清代画家黄慎画过20多幅钟馗画,其中多达10幅就是在端午节时期创作的。黄慎《钟进士图》中的钟馗倚靠树干而立,眼神凝视古树上方飞来的红色蝙蝠,衣折线条转折自然,老干虬枝,意境苍然浑朴。在黄慎的一幅《钟馗图》中,钟馗和一位小童俯仰相对,各居于画面左右。钟馗微微弯着膝盖,俯着身咧嘴嬉笑,他左手拿着石榴往张开的嘴边送,逗孩童玩儿。创作于中年、晚年时期的钟馗画奠定了黄慎兼工带写的创作风格,钟馗都是面部夸大,须髯茂盛,长须飘摆,身形矮小,服饰用山石的皴法写成,线条多取法行草。 清.任熊《钟馗醉酒图》 清.金廷标《钟馗探梅》局部<br>在清代,钟馗已晋身为五月花神,但仍有少数画家,热衷于绘画钟馗在雪天探梅的雅兴,以此“借景抒怀”。清代金廷标《钟馗探梅》中的钟馗,头戴一顶破斗笠,背着一捆梅花,踏雪想要过桥。跟随着的侍者嘴中衔着一枝梅花,同时想要把破伞打开。金廷标的这幅画作,就是想藉助钟进士访梅的情境,映射画中人孤高不群的内在性格。<br>在画家们的笔下,钟馗除了原有的驱鬼除邪功能,还被赋予了许多新的含义。尤其是文人画家,一直乐忠于创作各种形式的钟馗画,形成了钟馗画发展的历史脉络,不仅体现了不同时代、不同画家审美趣味上的差别,而且也向我们展示了中国画中同一题材能够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