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中骑士

李天然

<p class="ql-block">  我童年的精神世界是外公用历史故事架构而成的。他说“云台二十八将”是大汉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又说“薛仁贵”是大唐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也说“岳鹏举”是大宋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在他老人家的反复灌输之下,我机械地记住了这个高级语汇,总觉得只有那些移山填海、拯救万民、一呼百应的伟大人物才能配得上这两句话。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让我认识到,一群普通人也足以担得起这两句话。</p><p class="ql-block"> 疫情来的突然,校园封闭,所有学生被困宿舍。学生的一日三餐、安全管理成了迫在眉睫的任务。班主任们既要管理学生,又要处理突发事情,还要送饭。来到2号公寓楼,看到地上的一千多份饭菜。大家纷纷议论,这么多的饭菜,这么少的人要搬上楼,还要分配给学生,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张峰主任说:“虽然困难,但也没办法,大家听我指挥,所有人提着饭菜从六楼开始向下逐层派送。”听到“六楼”“逐层”,我顿时想到了自己那一双疼了十二年的膝盖,连续两年的服药和呵护,终于控制住了恶化的趋势。如今看来,两年养护,是要毁于一朝了吗?</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庄则老师早已提起了两大袋米饭,两大袋菜食,晃动着宽大的身躯向上攀援,像一只笨拙的大熊猫,紧随其后的另一只大熊猫是耀林老师。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两句诗“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我也提起了两袋米饭,两袋菜食,准备出发。张峰主任说:“小石老师,不要高估自己,你拿太多,我怕你爬不动!”我提起饭食走了两步,发现两个胳膊似要从肘腕处断裂,饭菜也有掉落的危险!唉!看来再盛的豪情也不能帮我减轻这四袋饭菜的重量。我只得提了一袋米饭、一袋菜食向上攀爬。爬到三楼,四肢酸疼,呼吸不畅。我咬着牙,继续向上爬,终于看到了楼道口那个大红油漆的4。呼出的气顺着严密的N95口罩的缝隙钻出来,覆盖在了眼镜片上。我将饭菜放在楼梯口,大口喘气,顺便在防护服上擦拭眼镜。当我戴上眼镜的时候,我看见两个瘦高的白影从五楼下来,我想定是他们腿长,爬得快,已从六楼折返下来。走近了,才隐约认出其中一个白影是贺正军老师。我提起东西继续向上攀登,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歇一口气,爬起来更困难。终于拖着灌铅的双腿爬到六楼,蹲身把饭菜按数量摆放在宿舍门口,准备离开。看到一个娇小的白影站起身来的时候,身子一晃,赶紧抓住了门框。我赶忙上前问询问情况,她说应该是出汗和起身太猛的缘故!她抬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身下楼去搬运下一趟。我赶紧跟在这个我还来不及知道姓名的女班主任身后下楼,我想,万一她摔倒,我还能扶助她。在下楼梯的路上遇到了高建刚老师,他的眼镜上布满了白雾,镜片中间又流下两道汗水,这两道汗水在镜片上冲刷开的缝隙使他能够勉强看清上行的路。我迅速来到楼下,提起饭菜继续上楼。身体上的痛苦与第一次相比,翻倍,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一趟又一趟地提饭菜,上楼下楼,唯一的喜悦是,需要爬的楼层越来越低。防护服里面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能真切地感觉到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滑到下巴,钻进脖子。终于,饭菜基本送完了,只剩几袋包装破损的饭菜凌乱地瘫在地上。有人站在大厅门口喘着粗气,有人坐在地上揉着膝盖,有人双手扶着腰靠在墙上……战斗终于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听到有人说,四楼还有差五份菜,还得跑一趟。魏伟老师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没有送完的菜,身躯笔直地向楼上走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五楼还差几双筷子,军卫主任说,“唉,我给咱送个来!”,弯腰,抱起筷子,挪着步子走了。</p><p class="ql-block"> 歇过劲儿来的大家,开始讨论,就这一顿饭,已经耗尽所有人的精力,下一顿饭怎么办?就这么几个人,每天值班,还要送三顿饭,可如何是好?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坐在地上想,如果明天还是如此的话,我将没有明天。但是事实证明,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我竟坚持了八天,在这八天里,有人被隔离,有人累到,有人病倒,有人被调整到其它岗位……每当有人离开,就会有新的人立即顶上。外霞老师在老公跟前,喝瓶水都拧不开瓶盖,却能提着两大袋饭菜呼哧带喘上六楼;王敏主任总是让男同志值夜班,尽力让婆姨们(对于这个称呼,我本人极度抗拒)多睡觉;张蒙老师不忍心把食物放在不够清洁的地面上,总是提醒学生提前在门口摆放装饭工具;张峰主任很在意自己数日未刮的络腮胡子被女老师取笑;王涛老师安静地送饭,安静地值班,纵使抗疫,儒雅依旧;魏伟老师执着于自己有没有多提几袋,让女老师少爬几趟;杨瑞小老师总是觉得大家口渴,劝每一个人吃水果润嗓子……我比较关注的是这样的高强度运动到底燃烧的是脂肪,还是我本就不多的肌肉。有人浑身酸疼,有人颈椎疼、有人腰椎疼、还有人膝盖疼,但是人手短缺严重,我只能咬牙坚持。除忍受身体的病痛之外,我们还要面对各种的精神压力。</p><p class="ql-block"> 为阻断病毒传播,学生的行动被限制在宿舍内部。有一部分极度渴望自由的学生,吃饱喝好玩好之余,开始关注自己的形象。我在值班的时候,遇见一个女生,端了洗脸盆,在卫生间预备洗头,我说:“你不要洗了,回宿舍去。”她说:“你看看,我这头发脏成甚蓝,你不让我洗?”我说:“你回去吧,过几天解封了你再洗。”她边收拾东西边说:“网上都说了,新冠跟感冒差不多,你们这些老师一天在这挣命有啥意思……”她扭头回了宿舍,在门口放了三个热水壶,傲慢地说:“你不让我出来洗头,那你给我打热水吧。”我知道,我不给她打热水,她就会打校长热线投诉我。我一声不吭地把三个热水壶都给她打满,我想她这下洗头、洗脸、洗脚的水都够用了吧!</p><p class="ql-block"> 这八天里,作为楼层长的我们,跟一个个陌生的学生在楼道里无数次地发生各种不愉快的交流。他们在生活上依赖我们,因为我们给他们配发生活资料;他们在心里厌恶我们,因为我们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他们在电话上投诉我们,因为怀疑我们克扣泡面和火腿肠;他们在网络上诋毁我们,因为他们不知向何人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因为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有何意义。</p><p class="ql-block"> 遥想三年前,武汉疫情爆发,人们看到身着防护服的“大白”,一片赞美,因为在未知的灾难面前,人们恐惧。“大白”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大众,“大白”自然就被赞为“英雄”。人们懂得索取之后一定要赞美,赞美的目的是继续索取。可如今,人们看到,新冠已经从恶龙退化成了毛毛虫,不会再危及自身的生命安全,人们已经不需要“大白”的保护了,“大白”们自然就成了为众人所厌弃的“帮凶”。思及此,又想到了那句“你们这些老师一天在这挣命有啥意思”,这句话对我的杀伤力真的有些大,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如此“挣命”有何价值。我现在想不明白,我能做的就是把眼前的工作做好。也许,终有一天我会知道今日种种苦难的意义何在,也许这些苦难没有任何意义。</p><p class="ql-block"> 职中很大,有些老师我认识,有些不认识,可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付出。他们自己也是需要帮助的人,却以善意、勇毅、担当去帮助周围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让车水马龙却寡恩少义的人间有了温度。你们是职中历经磨难而屹立不倒的“擎天白玉柱”;你们是职中风雨飘摇依旧稳步向前的“架海紫金梁”。你们是职中的“骑士”;你们是职中的“良心”。我有幸能遇到一群这样的人,并且成为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知道有很多同事,依然在长夜中为日出而奋斗。希望我们能够早日博得一个没有新冠的日出。</p><p class="ql-block">最后,特别特别感谢,在我夫妻二人忙于抗疫,无暇照顾孩子的那几天,接送、陪伴、投喂、安慰我女儿的朋友们,我爱你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