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大沙河(一)

如禾

<h1>  时光荏苒,岁月不居。当额头细纹和鬓边霜丝不知不觉间惊现在镜子里时,关于逝水和流年的怅然早已悄悄浸润心底的情愫。人们未必都会感慨千里朗月挂疏桐,也不一定都叹息花自飘零水自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岁数越大,越容易怀旧,离家愈远,愈容易思乡。这种怀恋,既在夜深人静的寂旅中,也在不愿醒来的梦境里。旧时的大沙河,于我,那种牵肠挂肚的思恋,像印刻梦里母亲的笑容,似雪后地里前行的脚印,如牵线那头高飞的风筝,忘不了,抹不掉,放不下,说不清有多深有多远有多长。</h1> <h1><p></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一、姥娘门上唱大戏</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 <p></p><p> 许多人想必会记得一首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上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外甥男女也要去。这正是反映了我们传统文化习俗,体现了亲缘地缘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在行唐东北部的一个小山村,姥娘(我们这一带习惯称姥姥为姥娘)家在曲阳县沟里乡黄台村,村东紧邻大沙河。两村相距七八里地,一山之隔,按行政区划两村却分属于石家庄和保定两个地区。我村小河沟的水七拐八弯后也流进了大沙河,地缘上我们应该属山水一脉,但说话口音和生活习俗却大有不同。</p> 我从小喜欢住姥娘家,就是缘于那里村边有条美丽的大沙河。<br>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跟母亲走亲住姥娘家是常事。母亲有两个胞弟,舅舅家有我一群表兄表弟,只我这一个外甥,也显得稀罕,姥娘家自然便成了我儿时的乐土。我清楚地记得,每年四月初四,姥娘家村里过庙会,敲锣打鼓搭台唱戏热闹非凡,每年都是提早赶去,一连几天,吃了麻糖粽子就去看大戏,听大人说是保定老调,也不管唱的是《潘杨讼》还是什么《铡美案》,光看到来回几个人出来进去地唱个没完。顽皮的我们只顾追着嬉闹,在戏棚下人群里钻来穿去,惹来坐着小板凳看戏的老人们一顿顿呵斥……那时逢年过节我更是姥娘家的常客,用母亲的话说,一去就玩“疯”了,跟“长”在那儿一样,每次带我回家都要大费周折。因为我总会在表兄弟们“掩护”下,想方设法提前躲藏到大沙河滩遮天蔽日的柳树趟里或一望无际的蒲苇塘中,直到实在“赖”不过了才在满腹委屈和伤心泪目中被“强制带离”……</h1> <h1>  每当渐暖的春风悄悄化开大沙河边水汊里的薄冰时,长长的堤岸和沙滩里的老柳树上坚挺了一冬的枝条,开始活泛自在地摆动起来,我们一帮子玩伴儿就开始蠢蠢欲动。先是借口去河边挖野莱,跑到河中用鹅卵石砸开逐渐消融的残冰,再敲打成碎小的一条一块,相互争抢着当冰棍儿吃,全然不顾忌乍暖还寒天气会吃坏肚子。不几天功夫,粗枝细条全都舒展开了的垂柳枝梢鼓出了点点鹅黄,微风拂过,千丝万缕的柔枝竞相轻曳曼舞起来。爬高折枝拧“柳笛儿”,是大沙河边孩子们的拿手绝活儿。我就是在姥娘家村东大沙河里,熟练地掌握了“选枝儿、截断儿、拧旋儿、掐口儿、定型儿”一整套“柳笛儿”制作流程技术。印象中,每次均匀用力拧转一段柳枝外皮儿,再小心翼翼地快速抽出其中白白净净的“光杆儿”,防止划伤笛筒儿。又白又光的柳枝杆儿是不舍得马上扔掉的,顺手横放进嘴里,来回吮咂几个过儿,滑滑地涩涩地混合着口水竟能咽下肚去,滋味很特别。大概这就是我记忆中最早尝到的春天的味道了罢。“呜—呜—”的柳笛声,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远或近或急或缓,仿佛一直回响在整个童年时光里。</h1> <h1><p></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二、沙河苇叶棕最香</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br></span></div> <p></p><p> 特别想吃小时候家里包的粽子。那时的粽子与现在的形式不同内容不同吃法儿不同味道更不同。<br>现在一年四季南方北方城里乡下都能吃上各色各样的粽子。有糯米红枣的,有黄米蜜枣的,有黑米枸杞的,有香米花生枣泥的的,有鸡鸭咸肉火腿的,不一而足,琳琅满目,好看却不好吃。小时候物质贫乏,家里包粽子就两种式样:三角锥形和等腰三角形。粽子馅料顶多三样:江米(大米)、黄米(黏米)和高粱米,加上大枣、红豆。<br> 包粽子用的粽叶大有讲究,传统习惯是南方人多用一种类似竹叶的箬叶,大而宽,有叶梗,有淡淡的竹香。北方人则大都用芦苇叶,小而窄,头长尾圆边锋利,有清新的雅香。因为家住在大沙河岸,村里人包粽子用的自然是大沙河里的苇叶,捆扎粽子自然也不用绳线,而是采用大沙河里的一种叫作香蒲的马莲草,也就是我们小时常见的生长蒲草棒和甜甜根儿的那种植物。聪明的先人早已发现苇叶和马莲包裹枣米豆肉煮出来的粽子,会更加甘醇浓郁,清香四溢,堪称世间独特的美味。</p> 总是在端午前一天,一番粉米、泡枣、煮粽叶工序后,一盆盆白米、黄米、棕米搭配了红豆、大枣,一片片清鲜苇叶和一根根青黄的马莲,在母亲一双巧手间腾转跳跃,很快几萝筐齐刷刷机灵灵的粽子包好,装锅,再煮一下午焖半宿,清晨醒来软糯甜醇的粽香便漫透了屋里院外。知道我最爱吃高粱米大枣加红豆的,母亲就特意每个里面多加了两粒红豆一颗枣,剥开粽仁儿边吃豆枣,边看被红豆和大枣濡染成红色的粽米窝窝,直感觉满口甜香,满心欢喜。<br> 母亲包粽子的手艺传承于姥娘家,她对所用粽叶质地好赖非常在意,毫不马虎,每年都是自己到大沙河芦苇丛里亲手撇来上好的苇叶,不惜划破衣手,母亲凭经验总能採到每棵芦苇最上方的那几片宽大而柔嫩的新鲜苇叶,下面的质老而坚硬称为脚叶,包起来手感差。</h1> <h1><p>  四月四庙会在姥娘家吃的粽子是典型的曲阳风格的,外形呈倒三角形,等腰,小半尺长,尾细尖,握手里有攥着火炬雪糕一样感觉,街里的人一边吃着粽子,一边用满带“儿”化音的曲阳腔,念叨着“黄米粽子儿,苇叶儿包里,枣儿是甜里,米儿是粘里,豆儿是圆里”。听着这曲儿就能勾出爱吃粽子的人的馋虫。母亲不止一次对人说,大沙河里水流清、沙子白、苇杆壮、苇叶宽,生叶清新、煮熟鲜香,哪里的粽子也不如大沙河苇叶包的好吃。有一年大沙河断流干涸,蒲苇不长,无叶可采,母亲极不情愿地买了集市上的陈年苇叶,过后多日,还在唠叨那个端午节包出来的粽子味道不甜也不香……再后来逢过端午,附近沙河滩里撇不到苇叶时,家人还设法托人到沙河上游王快水库一带去寻买当年生的鲜苇叶。于是,母亲把用过一次的大沙河苇叶,泡在清水盆里,一片一片认真洗净、捋平、晾干、码好,吊在屋内阴凉干净处备用。直到母亲因病去世,老屋内还挂着一把把显然是来自大沙河的老粽叶。我觉得,在母亲心目中,只有用大沙河苇叶包的粽子才最香甜最醇正最好吃;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母亲亲手做出的粽子味道才最可口最地道最难忘!</p> 偶读宋代陆游一首诗词: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转眼又到麦黄榴红时节,大沙河里郁郁葱葱的芦苇丛中,一定早有了匆匆忙忙撇苇叶割香蒲的身影。忽然,仿佛一股浓郁的山村粽香徐徐袭来,摇动人的心旌。 <br> 特别想吃到母亲用大沙河苇叶包的端午香粽。</h1> <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三、秋水长天任逍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当秋风骤起,云淡天高,大沙河水不知不觉增添了凉意。午后的阳光下,河汊里一些深湾坑塘水的颜色由清亮渐变向深蓝,浅水潺潺的沟岸边,丛生的水草里,除了野鸭、黄雀、小鱼、灰虾和沙爬虫,曾在夏天里竞相争鸣的那么多水鸟昆虫一下子少了许多,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但好像这并没有影响沙河边的孩子嬉戏玩耍的兴致,顽皮孩子们会齐齐爬上一棵斜枝伸延到水面的老柳树,数看一片一片泛起浅黄的柳叶,随风飘落下河水里,像小船一样一个一个被水流载向远方。</span></div> 也不知谁起头儿,一声呼哨,大家像灵猴一样溜下树,霎时钻进初见干叶的苇丛里,惊飞正在密密苇叶间产蛋或换毛的野鸭子,扑愣愣飞向沙河对岸。运气好的会在带着体温余热的水鸟窝中掏出几个甚至十几个野鸭蛋或黄雀蛋,上缴家中淹咸佐餐,没准儿还可“邀功请赏”。<br> 总有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头脑更聪明,常常会有更大的耐性和本领去捕捉绿头野鸭。绿头野鸭常群栖于大沙河湾水生植物繁盛地带,秋季正是脱换飞羽季节,习惯筑巢于沙河沿岸蒲苇滩或堤岸附近的树叉间,喜安静,胆小,机警,若有陌生人或牲畜、猫狗接近即惊叫逃散。如突遭枪击受惊,则拼命逃窜高飞。因而捕捉野鸭成为高难度技术活儿。事先要准备一个大竹篓,一根长细绳,谷物若干,一截树枝。首先将细绳绑在树枝上,把竹篓放在野鸭子会经常出没的地方,再用树枝将竹篓支起来,竹篓下面要放一些谷物作诱饵。人远躲起来,静等野鸭子进入竹篓下啄食时,快速拉倒支柱,就可将野鸭扣住在篓内。因手脚拙笨,贻误时机,扣鸭不成蚀把米的也不乏其人。像得胜还朝一样,抓住野鸭者耀武扬威走在前,宛若景阳冈下来的英雄武松般,屁股后头跟着一群“望鸭兴叹”的粉丝,眼里闪烁着无比羡慕的光。那时还喜欢玩一种活捉“卖香油的”游戏。“卖香油的”是一种具有水上漂功夫的小昆虫,学名叫水黾,以前在农村干净水域常见,身长为20多毫米,共6条细长腿,腿上密密麻麻的绒毛,能起到防水作用,在水面滑行时能快步如飞。水黾前腿短后腿长,和野兔类似,都是靠后腿发力,在水面运动最快速度可达每秒1.5米,若凌波微步。水黾捕食浮游生物、死的鱼虾,还能处理掉落水中的蚊虫,净化水域,堪称是水上清洁工。水黾自身对水环境质量要求很高,水体受污染,水黾就只能被迫离开或者被自然淘汰,大沙河水黾一直活跃证明水生态环境良好。</h1><h1> 水黾被称“卖香油的”,原因是身体能挥发出像香油味道的气体,民间的说法是以前有卖香油的人不慎把香油洒到水里,被水黾吃掉,慢慢进化出散发香油味道的功能。逮“卖香油的”需几人合作,从三个方向拿树枝轰赶,留一个通道用纱网罩捞,逮住后抢着闻所谓的香油味,一想到它常吃蚊虫,心有忌讳,所以“活捉”之后又统统再放掉。从保护益虫的角度看当初还真是做对了。</h1><h1> 当然,应该说明,那个年月,到河里摸鱼捞虾掏鸟蛋逮水黾捕野鸭,是不知道要受野生动物保护法约束的。现在,孩子们想随心所欲地跑到大沙河苇塘深处去玩个天昏地暗是不可以了,一是野生水鸟等资源得到到专门保护禁止违法捕猎,二是学校家长会严控未成年人入河游泳戏耍防止发生溺水事故。</h1> <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四、冰雪沙河入梦来</span></div> </h1><h1>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迴从之,道阻且长。冬季的大沙河美在芦荻美在蒲苇,也美在冰雪苍茫。<br> 相对于大沙河中游以下季节性枯水后冬季河床干裸砂坑遍布的荒芜,家乡的大沙河段得益于近处上游王快水库溢水渗流,寒冬时分河槽坑塘里还能见到大片白花花的水面。无疑为这里的孩子们提供了一个冰天雪地的欢乐世界。尤其是大雪覆河后,远眺曲曲弯弯的大沙河,更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盘旋蜿蜒于皑皑冰雪天地里。</h1><h1> 这时我们会用4块木板钉成简易冰车,底面抹上棉籽油或安上木轮儿,拴根长绳,一人前拉两三人挤坐,飞驰起来像坐雪撬一样。倘谁存心使坏,便会闹个“车仰人翻”,或屁股或脑袋着地摔在冰面上,也无人喊疼,爬起来照玩儿不误,乐此不疲。玩乏了,还会钻到收割剩下的金黄色野生苇丛里捉迷藏。一次,有个坏小子自己竟躲进河堤外一片干爽蒲草上仰角八叉恬然入梦,害得我们满河找寻几乎跑断了腿,还以为人掉冰窟淹死或失踪了呢,吓得大家天黑了也不敢回家。直到各家大人齐来寻人,才算知道是虚惊一场。至今犹记,那天很冷,河风很冽,深蓝的天空里星星很高、很远、出奇地闪烁着亮光。</h1> <h1>  近些年,有机会到白洋淀品尝特色小吃炖杂鱼,醇鲜浓郁口齿留香,每每勾起我对小时候大沙河里凿冰抓捞小白条和鲫鱼炖来解馋的美妙回忆来。把冷鲜小白条和鲫鱼去除内脏洗净,锅内下入猪油,与葱姜辣椒黄豆大酱煸炒出香味,杂鱼入锅,加少许酱油提鲜,将拌和好的玉米面揉捏成饼子,围锅贴一圈,小火慢煨,使汤汁滚滚,浓浓的鱼肉鲜香和淡淡的饼子饹馇清香飘出灶台,随着呼吸直钻入人的肺腑里,一道香喷喷的铁锅炖便成了一家人温暖而幸福的佳肴美味。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梦回当年大沙河,浓香四溢杂鱼炖,那滋味,比白洋淀边巧手渔姑做的,汤汁更浓白,肉香更悠长。</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如禾2022.11.2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