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任遂昌县令五年与“临川四梦”的书写

阙居士

汤显祖是大明朝三百年（1368—1644年，共276年，加南明1644—1662年，共18年，总294年，仍未突破帝国三百年“魔咒”）中国文学史书写中，“明代文学”部分唯一一位专章论述的重要作家（见北京大学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七编“明代文学”第七章“汤显祖”，复旦大学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七编“明代文学”第七章“汤显祖和明后期戏剧”等）。汤显祖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的诗文是明朝一大家，是明中后期从徐文长（徐渭，字文长，浙江绍兴人，号青藤）到晚明公安派“三袁”（湖北公安县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的“性灵派”文学的重要代表；赋作三十余篇，数量和质量在明代一千余名辞赋家中居前五位（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他还是明代八股文“八大家”之一，与明代“唐宋派”唐顺之、归有光等齐名（清代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当代美学家李泽厚把汤显祖列为“晚明浪漫思潮”的重要代表（李泽厚《美的历程》）。其中最杰出的是他的戏曲代表作——“临川四梦”。“临川四梦”四部“传奇”剧与汤显祖在遂昌担任五年县令的经历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概而言之，第一梦《紫钗记》（53出）写于1587年的南京，1594年该剧在遂昌完成最后修定稿（汤显祖书信云：该年“提笔了了《霍小玉》公案”，1595年7月，该剧改本送给好友帅机赏读，“知其幽尚耳”，见汤显祖《紫钗记题词》）。第二梦《牡丹亭》（55出）是在遂昌构思和写作，并在1598年完成了文字稿；同年春末夏初，他辞官回临川，中秋时节即已上演；1599年，《牡丹亭》在江西南昌滕王阁公演，标志着该剧最后定本。第三梦《南柯记》（44出）完成于1600年，第四梦《邯郸记》（30出）完成于1601年，都在临川老家，各历时一年左右。“前二梦”《紫钗记》和《牡丹亭》都是爱情剧，“后二梦”《南柯记》和《邯郸记》都是社会讽刺剧，均批判和讽刺了当时明代官场的众生相，是明代的“官场现形记”。这“后二梦”既是汤显祖宦海沉浮十五年（1583年中进士，到1598年辞官归去）的观察和总结，也融入了他在遂昌担任五年县令（1593年—1598）耳闻目睹的丰富经历。 汤显祖：明代文学中唯一一位专章论述的杰出作家 汤显祖戏曲经典《临川四梦》，中华书局出版 1591年（万历十九年）春，南京礼部主事（正六品）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批评内阁首辅申时行（辅臣）和给事中胡汝宁、杨文举（科道之臣）等，建议改进朝政，被贬为广东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任典史（即县尉，负责一县治安）（附：添注，即编外人员）。第二年，申时行辞去首辅之职，汤显祖命运迎来转机，被朝廷调浙江遂昌县任县令（正七品）。1593年（万历二十一年）春，三月十八日，汤显祖到了浙西南万山丛中的遂昌县。县城满目青翠，四周重峦叠嶂，两水抱城，民风淳朴，是个神仙般的境地，汤显祖称之为“仙县”。在遂昌，汤显祖开始了他理想中的县政实验。二十一日，他视察县学，发现只有十四年前，万历七年（1579年）知县钟宇淳在瑞牛山麓所建的三间学舍，也没有射堂。他还寻访本地父老，了解地方文化和风俗民情，见了城内青云坊下的苏姓老秀才（“青云坊下老明经”）。四月初一，汤显祖开印办公。四月十五日，汤显祖捐出部分官俸，加上学租，开始在瑞牛山原址修建书院和射堂。六月，射堂竣工；八月，书院学舍三十间完工，并增置学田。汤显祖给它取名“相圃书院”，寄托了他对遂昌学子的殷切期望。十月，县内叶坞等地出现虎患，汤显祖发动乡勇，组织狩猎队进山猎虎；五年中，共计打死大小老虎十七只，基本根除了虎患。为纪念灭虎，他在城内报愿寺（县实验小学旧址）建“灭虎祠”，写了《遂昌县灭虎祠记》。他还严惩了躲避在深山老林中伐林采矿的盗酋十余名，稳定了社会治安。1594年，汤显祖在遂昌过了第一个春节。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在新春诗中，他写到“得见河阳似旧时”，以西晋著名文学家、河阳（今河南孟州）县令、知民疾苦、爱民如子的县令潘安（字安仁，中国古代美男子之一）遥引为知音。新年后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他打破《大明律》的束缚，在县城南溪河桥纵囚观灯，分享人间快乐。到年底除夕夜，他又纵囚回家过年，初四全都归监。他为此作《除夕纵囚》诗，有“䣿酥销恨狱神前”之句。此后，他又兴建了遂昌县有记载的第一个座公立图书馆——尊经阁，报晓的启明楼，并请遂昌县进士、时任谏议大夫（吏科都给事中）的项应祥写《尊经阁记》，从振兴遂昌文教入手，努力改进县政治理。 “临川四梦”前二梦《紫钗记》和《牡丹亭》 “临川四梦”后二梦《南柯记》和《邯郸记》 遂昌县城北街四弄——汤显祖纪念馆 遂昌县汤显祖纪念馆，建在县城内北街四弄，原陈家大屋 遂昌县城南溪汤显祖“纵囚观灯”的河桥 遂昌汤显祖纪念馆 遂昌县城“射后潭”，在县城瑞牛山下的南溪，是汤显祖为遂昌县修建的县学——“相圃书院”学生读书射箭后游泳之处 遂昌县城郊吴山土地庙——吴山社祠 遂昌县城古迹太保殿，今已拆除，仅存地名 遂昌县城北街二弄，紧贴着县政府衙门后侧，过去叫“槐花巷”，有大槐树，给汤显祖写《南柯记》以很大的启发 遂昌县城北街二弄（槐花巷）今景 君子山，在遂昌县衙门南侧（今山顶建有气象站，西侧为县中医院），汤显祖多有题咏 汤显祖的《紫箫记》，1577年写了半本（34出）而“是非纷起”，被迫中途搁笔 《紫钗记》（53出）1587年初稿写于南京，1594年在遂昌县完成最后修订 临川四梦“第一梦”《紫钗记》根据唐传奇蒋防的《霍小玉传》改编 “临川四梦”前二梦《紫钗记》和《牡丹亭》是爱情故事 《紫钗记》写唐代陇西才子李益和霍王私生女霍小玉的爱情故事 任遂昌县令五年，汤显祖以儒家仁政教化和道家“清静无为”“垂拱而治”为本，以法家刑政为辅，宽严结合，恩威并施，得到很好的效果，政声誉冠两浙，被称为“循吏”。邹迪光在《临川汤先生传》中说：“一时循吏声为两浙冠。”遂昌五年仕宦生涯，除了后期与本地“害马”——豪绅项应祥的关系“先友善、后交恶”外，汤显祖总体还是很愉快的，他给友人的信中说“平昌斗大县”“赋寡民稀”，“赋成而讼稀”，公务也不繁忙，“五日一放衙”，这在《牡丹亭》第五出《延师》中有描写：“山色好，讼庭稀。朝看飞鸟暮飞回，印床花落帘垂地。”平日，他除了下乡视察，多数时间是在相圃书院和诸生讲学、习射，有很多时间进行《牡丹亭》的构思和写作。他坐轿出行，每逢想到一个好句子，即下轿，“索市廛中秃笔”写出，贴在轿子上。每到春天，汤显祖还亲往农村劝农“班春”。这一经历，后来在《牡丹亭》中，他专门写了一出戏，即第八出《劝农》，有十几支曲子，写官民班春，耕田采茶，其乐融融的美好景象，著名的曲子“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即源于此出戏。《南柯记》第二十四出《风谣》，写淳于棼治理南柯郡二十年，政绩卓著，父老们唱歌颂扬道：“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老的醉颜酡，后生们鼓腹歌”，也是他县域政治实验成功的精彩写照。 “临川四梦”第二梦《牡丹亭》代表了“临川四梦”的最高成就 《牡丹亭》写南宋南安府太守（知府）杜宝之女杜丽娘和唐代柳州刺史柳宗元后人柳梦梅的爱情故事 《牡丹亭》 《牡丹亭》 《牡丹亭》经典折子戏“游园惊梦” 汤显祖任遂昌县令五年中，有两次赴北京参加吏部考核述职，当时称为“外察”，往来都走京杭大运河，须经过扬州。扬州城内有一条古巷，巷内有棵唐槐，相传是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李公佐著）故事的发生地，是主人公淮南军裨将、游侠淳于棼的旧居，蝼蚁国——“槐安国”的旧地。汤显祖每次往返，途经扬州，都经过此地，这想必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此株唐槐今尚耸立于扬州“瘦西湖”（瘦西湖原为大运河古道）南边，今“八大山人纪念馆”正门南侧的小巷中，槐树高大魁伟，根部已经中空，但依旧蓊蓊郁郁。在遂昌县衙门北侧，有一条古巷，故名“槐花巷”（今改名为毫无诗意的“北街二弄”），曾有大槐树，这也给汤显祖创作《南柯记》以很大的触发。1598年春三月，汤显祖辞官。明代规定，出任地方官须离家乡五百里外。汤显祖从遂昌步行翻过侵云岭（今写作青云岭），到龙游上船，渡衢江，过信江、汝水，至暮春时节始到家。之后，除了亲友宾朋们迎来送往的日常应酬外，他还在城内沙井巷购买了“忘年交”高应芳的旧宅，扩建了为以“玉茗堂”为中心的新居。七月二十日，新居基本竣工，他一家从桥东文昌里迁居沙井新居，还延请伶人，组建戏班，“自掐檀痕教小伶”。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是汤显祖的生日，《牡丹亭》已在沙井新居“四梦台”上演。可见，《牡丹亭》无疑是在遂昌已经完成了文字稿的创作，否则，一部55出、一千多支曲子的大戏，是无法在短期完成的。1599年，《牡丹亭》在江西南昌滕王阁公演，获得巨大成功，标志着该剧最后完成定本。之后，汤显祖动笔创作在遂昌已经开始构思的表现“人生如梦”的《南柯记》。大约历时一年，1600年完成了该剧44出的剧本，并亲自教江西宜伶演唱此剧。在《南柯记》中，汤显祖突破原作的局限，增加了右相段功这一人物，凝聚了他对明代权相张居正生前为万历皇帝的“相父”、倍极恩荣，死后仅一年就被夺爵、抄家、满门流放边地的“权臣”形象和命运的反思。淳于棼在担任南柯太守时，勤政为民，深得民心，而调入中央担任左相后，却沦为居功自傲，贪恋女色的权臣。这些情节、人物的改动，既增加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包含了汤显祖对明代官僚体制的整体性批判，其主题思想和艺术成就远远超过唐传奇的原作水平。 “临川四梦”第二梦《南柯记》根据唐传奇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改编 《南柯记》写淮南军裨将淳于棼做梦进入“槐安国”担任南柯太守，治理南柯郡二十年，后担任左丞相的故事 传奇故事《南柯记》后来有成语“南柯一梦” 《南柯记》写淳于棼梦中经历了荣华富贵，后得到孝感寺契玄禅师的点化，最后顿悟。 《南柯记》 《南柯记》 《南柯记》 《南柯记》 《南柯记》 “汤学”研究专家、原杭州大学（今并入浙江大学）徐朔方教授说：“徐闻谪后愤无限，遂昌归来笔有神”。从目前所知资料看，汤显祖辞官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得罪了遂昌豪绅项应祥（最后做到应天巡抚）等本地豪强，也即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记载的“汤项交恶”；二是由于“万历三大征”（宁夏之役——平定宁夏蒙古鞑靼部哱拜叛乱、播州之役——平定播州苗疆土司杨应龙叛乱、朝鲜之役——援助朝鲜抗击日本权臣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的八年抗日援朝战役），国家开支急剧增加，万历皇帝朱翊钧派出大批宦官，作为“税监矿使”到全国各地搜刮钱财，大肆扰民。遂昌东乡濂竹一带有金银共生矿，唐代以来就进行过开采，宋代建有永丰银场，明代永乐和宣德年间是全国最大的银矿产地（至今仍有金矿开采，并建有遂昌金矿国家矿山公园）。派到浙江的是太监曹金，汤显祖愤怒斥责这种劳民伤财的行为，称之为“搜山使者”。1597年，遂昌金矿还发生了大矿难，死伤数十人。这是汤显祖辞官更重要的原因。1601年，汤显祖辞官三年后，吏部和都察院“外察”，追论并撤去汤显祖原有的职级衔，还以“浮躁”考语，对汤显祖做了“削籍”处理。这种种不公，促使汤显祖写了第四梦《邯郸记》。和《南柯记》一样，汤显祖在剧中也有重大突破，增加了权臣宇文融这一角色，蕴含着他对明代政治制度的反思和批评。《邯郸记》第十一出《凿陕》，主人公卢生被权臣宇文融陷害，中状元后即赴任河南陕州知州，限期一个月开凿河道。卢生用“火烧醋浇之法”，凿通山石，开河二百八十里，如期完工。这个“火烧醋浸之法”是缺乏炸药爆破时代开矿的主要方法，包含了汤显祖对遂昌县濂竹乡金矿开采方法——“烧爆法”的深入了解。在中国文学的书写中，写到这样具体的工程作法是极为罕见的。“四梦”完成第二年，1602年，汤显祖还应宜黄腔艺人之邀，写了中国戏剧导演学的重要论文——《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宜黄腔源于明代中后期“四大声腔”之一的海盐腔（源于浙江海盐县），当年平倭“四大将”（胡宗宪、戚继光、谭纶、俞大猷）之一、江西宜黄人谭纶（1520—1577年，最后做到兵部尚书，老家“谭大司马”墓地今尚存）把海盐腔戏班带到江西，与本地唱腔结合，形成“宜黄海盐腔”。宜黄腔伶人修建了戏神清源师，四时供奉。汤显祖在文章中追溯了戏神“清源师”的由来，即四川灌县（今都江堰市）随父亲、秦代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的二郎，尤其重要的是，在文中，汤显祖从戏剧导演的角度，详细论述了戏曲表演各方面的要求。在汤显祖之前，宋元和明初戏曲史上对戏曲导演和表演的论述也有一些，但大多数仅限于一言半语的零星论述，汤显祖精通音韵、声律之学，又能“自掐檀痕教小伶”，有丰富的戏曲导演经验，他的《宜黄县清源师庙记》成为中国戏曲史上第一篇完整意义上的导演学论文，具有极大价值。汤显祖辞官回家三年，完成了“后二梦”的创作，第四年又完成了导演学的奠基之作《宜黄县清源师庙记》，融入了他多次北京之行，南京任官，南粤之行，尤其是五年遂昌县令的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多年宦海沉浮的观察体验，在中国文学史、戏曲史上，都弥足珍贵。 “临川四梦”第四梦《邯郸记》，根据唐传奇沈既济的《邯郸记》改编 《邯郸记》后来形成一个成语“黄粱一梦” 《邯郸记》 《邯郸记》 《邯郸记》写河北邯郸道上，赵州桥头，书生卢生得到吕洞宾的点化，在瓷枕中经历了得美妻，中状元，立边功，封妻荫子，富贵已极，最后醒来发现是“黄粱一梦”的故事。 《邯郸记》 《邯郸记》 《邯郸记》 《邯郸记》 1598年，汤显祖辞官回临川后，遂昌士民即在相圃书院设立生祠，以作纪念。1609年，汤显祖将六十大寿时（南方人“做九不做十”），遂昌士民赍发画师徐侣云专程赴江西临川，画下他的真容，放在祠内，春秋二季，祭祀不断。清顺治五十二年（1713年），江西崇仁人缪之弼任遂昌知县，为汤显祖建立遗爱祠。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另一位临川人乐桂荣来遂昌任知县。他听说遂昌人满口争夸汤显祖德政时，在遗爱祠题写了一幅楹联：“先后两临川，我惭时政疏虞，难比昔贤褒众口；古今同邑宰，公独名祠巍焕，尚留遗爱结民心。”据遂昌地方志记载，自隋朝到清朝一千三百多年，遂昌县有姓名可考的县官共有三百一十五人，唯有汤显祖一直受到遂昌县人民的爱戴和纪念，千余年来，一人而已！遗爱祠在今遂昌县城实验小学之侧，后改为汽水厂，今因旧城改造而全部拆除，撼甚！1985年，为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遂昌县政府在城内妙高山半山修建了一座遗爱亭，遂昌各单位及士民多有捐款。1995年，遂昌县政府利用遂昌北街一座古宅——陈家大屋，修建了汤显祖纪念馆，后又加以扩建；在城内眠（瑞）牛山顶，树立了汤显祖雕像，在县城新区建了规模宏伟的汤显祖大剧院。不过，作为纪念汤显祖最古老的遗迹——遗爱祠，仍应该在县城内选择良址，加以复建为佳。 “遗爱祠”，在遂昌县城内妙高镇内，清代为纪念汤显祖而修（在县实验小学原址外，原报愿寺附近） 遂昌县为纪念汤显祖在县城妙高山山麓修建的遗爱亭 遂昌县汤显祖“遗爱亭” 遂昌县妙高街道北街四弄，牡丹亭小巷 遂昌县妙高街道北街四弄，牡丹亭小巷 遂昌县城北街汤显祖纪念馆中的汤显祖像 遂昌县城瑞牛山顶的汤显祖像 遂昌县神龙谷景区中的汤显祖像 汤显祖在创作 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阙建华写于2022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