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回来了

邨夫

清明节做面花 　　妈，明天就十月一了，因为疫情我还在西安，送寒衣的时节也回不了延安，不能来上坟看你。我多么想再说，妈，我回来了。您知道吗，现在的孩子都不怎么肯说：“妈，我回来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修宝成铁路，我们住在宝鸡姜城堡。逝去的非常遥远的那个元宵节，犹如昨天一样清晰在目。锣鼓声传来，小伙伴们说要去看社火，我就跟着去了。第一次看社火，新鲜，好奇，兴奋，追着看，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下午三点多才回到家，门锁着，爸爸妈妈也不在，一下就哭了。邻居听见哭声告诉我，爸爸妈妈等不到我回来，分头出去找了。 我一直站在门口。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远远看见妈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来。看见门前的我，妈妈跑了过来，把我紧紧的抱了起来，流着泪，沙哑的问我去哪儿。我只是哭，很伤心的哭，连个对不起也不会说。 回家后才知道，妈妈跑了很多地方找我，担心出了意外，嗓子都喊哑了。妈妈说，以后出去，要告诉一声去哪里，回家要告诉妈妈回来了。不要让家里担心，这是规矩。我点点头，含着泪对妈妈说，我记住了，一定能做到。 　　受反右冲击，父亲被开除，我们回到陕北老家。十几岁父亲就参加革命了，不怎么会做农活儿，大队上认为他是不愿意接受改造。所以，家里家外几乎都是妈妈在忙碌，撑起了一片天。 1959年，我上小学了。早上，我给做早饭的妈妈说，妈，我上学走了。下午，我给坐在前炕窗下纺线的妈妈说，妈，我回来了。天天问候，从来没有例外。 1965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那个年代录取通知是张榜公布的，妈妈站在镇邮电所门外的榜下，摸着我的头含着眼泪笑了，说：儿子，你念书顶用了，我还给你去借书。我一直喜欢看“闲书”，有了目标就求妈妈去借。 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只上了一年课，就进入了写大字报，开批斗会的氛围。因为出身不好，当不了红卫兵，游离于外围。68年秋，扛了一把学校发的铁锨，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 虽然我当时只有15岁，也是早出晚归，认认真真出工，劈山填沟修梯田，因陋就简办夜校，每次参加批斗会，跟着举拳头，喊口号，批判父亲的会一次也不敢不去。每半个月就写一份入团申请书，积极要求进步，唯恐说没有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一年后，每次参加批斗大会的我，表面上若无其事，总是晕眩发抖，冷汗淋漓，但入团还是需要继续考察。 实在受不了了，我决定离开这个痛心蚀骨的家乡，去流浪。 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妈妈同意了。 临行前一个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把我破旧的衣服细细地补好，把她自己的半新的大襟子黑棉袄拆了，铺开，熨平，撕棉花，一针一线地给我改缝成一件对门子棉袄。陪着妈妈，我没有一丝睡意。 鸡叫了，窗纸渐渐发白。妈妈把衣服用包袱包好，递给我，说，走吧，别让人家看见，出门要学会照顾自己。下了炕，我跪在脚地给爸爸妈妈磕了头，擦了一把眼泪，开门走了。我没回头，但我知道妈妈一定在窗户上看着我。 下了很长的坡，走了很长的路。脑海里是妈妈油灯下缝补衣服的样子，……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这是小时候舅舅教我背的诗。 　　身上没有一毛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一路要饭，帮人干活，还要避开民兵小分队，不能被抓了盲流遣返。 先到了永坪，再到元龙寺甘谷驿富县，一路南下，到了铜川。没活干，又折返到洛川县城北，在长庆油田筹备处安定了下来。拉锯，打石头，修窑洞，盖房子，什么都干。从小工干到出师，成了大工。 1971年元旦，工队要放假了，过了大年再开工。我想回家，出来一直没敢给家里写信，不知道父亲还挨批斗不，我回去会不会挨整，所以又不敢回。我的师傅工队队长说，想家就过年悄悄回去，不行再跑出来。我就决定回家了。 除夕夜，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家家户户灯笼亮起来了，我慢慢地溜进了院子，窗户上觑见家人们坐在炕上吃年夜饭，我推门进去，跪在了地上：爸，妈，我回来了！ 得拉一声，妈妈的碗掉了，弟弟妹妹吃惊地望着我，好像看见了陌生人一样。父亲放下碗，下炕穿鞋走出门外。 我放下背包打开，拿出给大家买的非常简单的礼物，最后拿出那件现在小的不能穿的黑棉袄。走时我不到一米六，现在已经是一米七七的大个子，这棉袄早就穿不成了，但这棉袄就是我的妈妈，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的念想。 妈妈一把接过棉袄，抱在怀里，流着泪说，我的 X X 回来了…… 2013年7月天津，母亲为我的生日做了黄瓜面。 　　我不得不信洛川工队马师的话，一九七一年我否极泰来，遇贵人扶持。 我小学时的丁老师来镇上中心小学当革委会副主任，他信任我，希望我能当民办教师，在他的多方运作下，费尽周折最终如愿以偿。 也正是因为有了民办教师这个职业，我才得以放下瓦刀拿起书本，才会以初中只读了一年的程度，文革结束恢复高考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 还需要欣喜的是，父亲得到平反，恢复工作，全家返回。父亲上班一年多了，弟弟妹妹也应该出来工作或者上学了，妈妈却不愿意离开老家。原因只有一个，要我和老家妈妈看中的儿媳妇结了婚她才放心。 妈妈啊，您的话我怎么会不遵从呢？您可能不知道，我大学宿舍床边贴的是县文化馆书法家艾先生写的“游子吟”。虽然上学时期一般不可以结婚，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站在您面前说，妈，我回来了。 2010年母亲在天安门城楼 　　大学毕业后，我到外地工作，只在每年过年才能回来，更为享受和珍惜能说：“妈，我回来了”。 2013年7月，我陪着妈妈来到我退休后天津的家。每天出门时我说“妈我出去了”，回家进门我说“妈我回来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这是我退休后最为温馨惬意的事。 每次我出去，她会问你几点回来。偶尔迟回来一会儿，就会看见她在单元门外等着。每天早上晨练，她会站在窗户前，数着我走了多少圈。我电梯里上来，掏出钥匙刚要开门，门就开了，妈妈笑眯眯地站在门后。 时间长了，我怎么都觉得哪儿有点不对。 太操心太累了。我一旦回来迟一点，她就担心，就会下楼到单元门外等待。每天早上我晨练一个多小时，她就会在窗前站一个多小时。这样，我心疼。 我正儿八经和妈妈谈了一次话。说现在社会治安不好，老年人不可以一个人出去，也不可以随便开门，如果进来坏人怎么办，非常不安全，所以，以后不要等我，不要开门。看着她怅然若失极不情愿地说“好吧”，我真是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之后，我再也没有迟回来过一次，自己用钥匙开门，说：妈，我回来了！ 2013年7月母亲和孙女在天津游船上 　　妈，这次我回不来了，明年清明我会回来。我都六十多岁了，也快回来了。我还对儿孙们说，要养成习惯，回家要说：“妈，我回来了”。 （2022 年10月24日于古都西安） 我陪伴母亲在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