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故事》

太阳海（金讯波）

　　选自短篇小说集《天忆》作者 金讯波

小时候，经常听妈妈讲故事，妈妈很会讲故事。

妈妈没念过几年书，小学毕业。她的家位于烟台海边的一个小鱼村里，北临大海，长长的沙滩海岸线，长满了茂密的刺槐树林。

村里有所小学，就在树林的南面，附近村庄的孩子也都在这里上学。学校很正规，但师生的成分却很复杂。校长是国民党员，我妈妈是地下共产党员，那年她才十四岁，学校高年级学生。

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妈妈的主要工作是为党送情报，搞联络。解放后参与土地改革，发动群众，领导群众，斗地主除恶霸。

艰苦的对敌斗争，培养了她，使她具有很强的领导能力和号召力，加上妈妈人长的也很漂亮，凡是她工作过的地方，人们都很喜欢她。

妈妈很会讲故事，她讲过的故事，归纳起来，大体上有四个方面内容。第一类题材是有关妈妈的故事，第二类是讲述她参加革命活动的经历，第三类是述说家族史，第四方面是她的所见所闻。

每当妈妈讲故事，我们姊妹都很喜欢听。最早故事，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记得我刚懂事时，妈妈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后来，我儿子也经常听他奶奶讲。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从前那，有个小男孩，家里很穷，连个名字都没有。她的妈妈非常爱他，有一口好吃的东西，也都留给他吃，妈妈从来舍不得吃。

晚上，他就躺在妈妈的怀里，听妈妈给他讲故事。妈妈边做针线活，边给他讲。有时用嘴唇亲亲他的脸，有时用手摸摸他的头。妈妈有好多好多故事，他可爱听了，经常讲到他睡着了。

妈妈常说，富人的孩子吃的好，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再穷，妈妈天天也要给他讲故事，富人的孩子就没有这个福气。

后来，妈妈病了，家里穷，没钱治，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妈妈在去世之前，也还没有忘记给他讲故事，一直讲到妈妈闭上了眼睛。

妈妈死后，小男孩天天哭喊着，找妈妈，找妈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妈妈，他的妈妈死了。

从此，小男孩变得又瘦又小，整天病恹恹的，又没有个名子，谁见了谁可怜，有人叫他小白菜，后来，小白菜就成了他的名字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爸爸又结婚了，后妈年轻，很讨爸爸的喜欢。

后妈有了，但后妈对小白菜很不好，后妈能比上自己的妈妈？

妈妈活着的时候，小白菜欢天喜地。后妈就不行了，背后整天打骂他。

爸爸和后妈住在一起，只从有了后妈，小白菜就被赶到另外一个屋里睡觉了。

小孩都怕黑，晚上，小孩都害怕，害怕孤独，害怕声音，害怕鬼。其实，哪有鬼？胆小的孩子都相信有。

小白菜没有了妈妈，晚上，没有人在他的身边，孤独的他，特别害怕天黑，害怕做梦。

他想妈妈，天天晚上都想，他能做的就是，蒙着头在被窝里哭，有时哭着哭着就睡了。 

梦中，他常常掉进很深很深的黑洞里，在那里哭喊，妈妈救他，妈妈救他！能喊来妈妈吗？根本喊不来，因为，妈妈已经早去世了。

后来，家里有了弟弟，小白菜就更不受待见了。爸爸和后妈都喜欢弟弟，弟弟长得又白又胖， 家里有好吃的，弟弟先吃，吃剩了，小白菜再吃，不剩，就捞不着了。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熬过，小白菜长到五岁的时候，后妈就让他一个人去山上砍柴了。

山，很大，也很静。渴了，小白菜就到山间小河里喝水，累了，就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呆呆的发愣。

他想妈妈，他不愿意相信，妈妈真的死了。

坐在河边，老鹰在天空孤独的盘旋，孤身一人的他，经常忍不住的流泪。

周边没有人，只有野草理解他，迎着风轻轻地向他招手。

河水也同情的望着他，依依不舍的从他身边缓缓流过。

望着河水，他木讷的往水里丢着小草，小草随水而下，他会一直凝望着它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他幻想，小草就是他，顺着河水，小草去找妈妈了。

小时候，妈妈就是天，什么也代替不了妈妈，有妈妈的孩子和没妈妈的孩子，是两个世界。

妈妈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只有孩子自己最清楚。

我小时候，家里也很穷，基本上不买新衣服，都是妈妈自己亲手做的。

每年冬天，妈妈都会给我做件新棉祆。

她做的棉袄后背、祆袖、衣角，每个地方蓄棉花都很厚，厚就暖和。

她说，“后妈做的棉袄，只在袖口和衣角处棉花厚。因为外人摸棉祆的厚薄，通常都只摸摸袖口和衣角。”

妈妈的故事，有时很感人，总是能牢牢抓住孩子的心理，没有了妈妈，幸福也跟着没有了。

妈妈懂得的东西，很多很多，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夏天，水果下来，我最喜欢吃甜瓜，妈妈说，甜瓜吃多了，不好，容易拉肚子。

我经不起甜瓜的诱惑，一吃就吃多，一多就拉肚子，我很佩服妈妈有那么多知识。

我的任性，妈妈是知道的，有些故事，她能重复许多遍，但针对性很强。

她讲：“小白菜长大了，弟弟也长大了。家里有两块地，一块种的蒜苗，一块种的甜瓜，在成熟季节，需要有人看守。

后妈让小白菜去远处的地里，看守蒜苗。让弟弟在家附近看守甜瓜。

家里带来的饭，根本不够吃的。饿了，小白菜只能偷吃大蒜，弟弟可以吃瓜。

蒜辣，生吃，吃不多，烧着吃，则很有营养。甜瓜，少吃很甜，多吃拉肚子。

秋天回家，弟弟比哥哥瘦多了。”

这个故事管住小孩的嘴，很起作用。

多年以后，每当吃甜瓜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来甜瓜和大蒜的故事，妈妈的故事很有道理。

“后来，随着小白菜一天天长大，后妈生了歹心，她怕将来小白菜欺负弟弟。

一次，小白菜在山里砍柴时，被大雨淋透，晚上发烧，昏迷不醒。为了害死他，后妈偷偷的将一条小蛇放进葱叶里，让他囫囵吞下，说是能治病。

小白菜迷迷糊糊地吞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太可怕了，妈妈的故事如此深刻，至今我吃葱都不吃葱叶，这也使我养成了讲卫生的习惯。

在妈妈的眼里，不分贫富人家，只要是后妈，都不行。这一逻辑，深深地刻在她的后代心里。

我儿子也听过这个故事，也是我妈妈给他讲的。

说起妈妈，我妈妈非常爱她的妈妈，没有人能超过她的爱。不管工作有多忙，她都会抽出时间，回家看望我姥姥，并帮助家里干些零活，只要她有时间，就不忍心让姥姥忙活。

姥姥也非常非常疼爱我妈妈。遗憾的是，妈妈最后一次回家看望我姥姥时，回来不到一周，姥姥就突然去世了，没留下一句话。

对于妈妈来讲，这是晴天霹雳，她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那时我还小，妈妈说，如果她没有孩子，她会跟着她妈妈一起去。

姥姥去世后，妈妈天天哭，一直哭了七八年，直到我们长大了才不哭了。

妈妈说，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妈妈再好了，如果能把妈妈换回来，她愿意付出一切。

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还记得妈妈在做针线活时，经常自言自语，反复地哼着由她改编出的摇篮曲：

“小白菜呀，叶瘦黄啊，

三岁两岁，没了娘啊。

做梦想娘，泪水淌啊，

随着河水，去找娘啊！

……”

这首歌，是我听到的第一首伤感的歌曲，我儿子也会唱，也是我妈妈教给他的。

妈妈的这个故事，紧紧地抓住了儿童依恋妈妈的天性。在培养后代孝顺母亲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我和妈妈的感情也很深，姊妹三人，我是由妈妈亲手带大的，没有了妈妈，我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我怕这一天的来临。

妈妈说，她妈妈去世后，他的弟弟和姐姐，也就是我的舅舅和姨妈，哭了几天就不哭了。说他们和姥姥不亲，当时我信。

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早早就远离了姥姥，长期在外地工作，离别之情没那么强烈。

距离产生了疏远，悲伤自然而然就减少。 

后来，我大学毕业，刻意选择了远离家乡，远离了妈妈。

妈妈常说“母行千里儿不愁，儿行百里母担忧”，这都是妈妈常说的话，她把我的“不孝”，归纳为做儿子们的共性。

好男儿志在四方，妈妈是一位非常明事理的人。

妈妈的身体不好，在家病痛的时候，也会止不住的数落起她当医生的儿子。有时，我很长时间，不给家里通个电话，实在想我，忍不住了，妈妈就会给我来个电话。先是问问我的情况，最后总是嘱咐我，要经常给家里去电话。

后来，听妹妹说，妈妈在家经常想我，有时常常暗自流泪，自言自语唠叨，说我把她忘了，不管她了，不想妈妈了。

后来，妈妈去世时，竟然是一个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就走了。

什么时刻走的，不知道，等爸爸从另一个屋像往常一样喊妈妈时，才发现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走时，妈妈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

我记得，最后一次妈妈给我通话，已是她去世前好长一段的时间了。回想起来，我怎么不能常回家看看她呢？

现在，对于我，有意识地远离妈妈，实在对不起她。如果能有一点宽慰，那就是妈妈因为身体不好，曾来省城治病和我住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尽管那时条件有限，没能很好的孝顺她，但看得出，那段时间，妈妈是很幸福的。 

妈妈的故事很多，她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有关她个人，参加地下党组织的革命经历，一直是教育着我们进步的动力。

在战争年代，敌占区，共产党是地下党。妈妈的主要工作，是党组织联络员的职责，由于她当时年龄小，十三岁参加工作，十四岁入党，那个年龄，在当时，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为党做了不少工作。

那时候，晚上开会经常到深夜，妈妈年纪小，容易犯困，她就学习老支书抽烟，尽管刚学习时，被烟呛得两眼直冒泪，但驱赶困意很管用。

她抽的都是烟叶，现卷现抽，一辈子没抽过好烟。她知道抽烟不好，从不允许我们抽。

她说过，抽烟是她一辈子的缺点。作为她的孩子，她抽烟，我们都习惯了。

“有一次，接到上级指示，晚上到临村一个秘密地点开会，布置怎样应对国民党还乡团的反扑。”

山东胶东地区解放了两次，好多党员和领导，在第一次解放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还乡团回来时，不少革命者都被他们杀害了，我妈妈也差一点成为烈士。

妈妈讲述，“会议定在当晚十点召开，她的任务是，提前通知各个参会的地下党员。敌人也有眼线，当晚，就跟踪上了她。

论距离，两个村庄相隔不到六华里，晚上八点多钟，她从我姥姥家出发。一个人，假装去乱葬岗丢死人的东西，观察是否有人跟踪她。

什么叫乱葬岗，就是丢死人东西的地方。当地有个风俗，家里死了小孩，他所用过的东西都是夜间丢到乱葬岗。

那天，一出门，她就察觉到后面有人跟踪，她加快脚步，那人也加快脚步，她慢下来，后面也慢下来。

风高夜黑，乱葬岗到处磷火游荡。当时才十三岁的妈妈，丢下衣物就赶紧往回跑，借机甩掉跟踪。

跑回家后，静静的观察了一会儿，又从后窗溜出，转了几个弯，看到没有人跟踪了，才急速在跑到接头地点，并报告了刚才发生的情况。

看样子，敌人已有所觉察，组织决定与会人员马上撤离。后来才知道有人叛变。

根据上级指示，妈妈也只能连夜离开家，投奔游击队伍去了。

不出所料，由于叛徒的出卖，几天以后，在海边的槐树林里，有个地下党被杀了。解放后才知道，牺牲的那位烈士是中共派往渤海地区的一位重要领导，当年也就二十多岁，据说是大学生出身，妈妈还听他讲过话。说他很有才华，懂得那么多革命道理，人长得也很潇洒。真可惜，被敌人杀害了。”

妈妈讲起这段经历，总是十分感慨。我很佩服我妈妈，我认为她很机警勇敢，我不行。

妈妈有说不完的革命故事，其实，她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妈妈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大户人家，姊妹三人，在家排行第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在妈妈的影响下，都参加了革命。我姥爷兄弟四人，家大业大，一时家业还算兴旺。后来分家，姥爷排行老小，父母早亡，分得的财产也不多。

加上当年烟台地区被日本占领过，三天两头，日军进村烧杀抢掠，家境一落千丈。

孩子们都去参加革命了，家里的农活，基本上都落在了姥爷一个人的身上，后来，家里穷的连吃饭都困难了，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冬天，无米下锅，只能往锅底内烧把火，让房顶的烟囱冒冒烟，不至于让外人笑话家里揭不开锅了。

解放后划成份，姥姥家被划了个下中农。”

妈妈是个革命者，一辈子对党忠心耿耿，容不下谁说一句对党不利的话。

五八年打右派，本来党是好意，让党员群众给党出出主意，提提建议，改进党的工作作风，以便以后党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也只有共产党，有这种诚意和胸怀，让别人提意见。没想到，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煽动一小部分不明真相的人，借机想搞臭共产党，打倒共产党，掀起了一股反对共产党的逆流。

妈妈很看不惯，忠诚，是她一生做人做事的底线。

尽管今天说起来，与右派有瓜葛的人，内心仍存怨恨。为此，不妨找找其个人原因，为什么绝大多数共产党员和人民群众，都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偏偏你跳出来另立一派？

也许你是被蒙蔽了，也许你是内心就存有敌意，学习很重要，世界观的改造，是一辈子的事。如果仍坚持自己没有错，那还是当年没有被划错。

不管后来，右派怎样辩解，都没有用，历史是翻不过来的。他们的动机和行动已经证明了，他们已经站在了党的对立面。

妈妈是很清楚的，坏人就是坏人，我很赞成妈妈的立场。

妈妈，现在已经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她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的一生是为革命奋斗的一生，同时她也是一位很人性，很慈祥的母亲。

妈妈很会讲故事，她有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