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书札记：《脂砚斋评石头记》之晴雯

小满梧桐🌿

奇怪得很，对于贾宝玉房中大丫嬛之一的晴雯，好像从少年时代开始看《红楼梦》，就有点不太赞同她的一些做法。虽然主流评价都是，敢爱敢恨，不惧世俗眼光的晴雯是林黛玉的分身，对应作为薛宝钗分身的那个恭良温俭让的袭人。加上宝玉为之写的《芙蓉女儿诔》，算是盖棺定论的高评价，因此，这一切，都像一个光环，与现代职场里类似——某人因为很得上司赏识和偏爱，故而在一定程度上能让周围人对其明显缺点开启自动屏蔽功能。也和现在许多宫廷古装剧一样，主角的缺点，也容易因为自带“主角光环”，而被观众忽略掉这个人性格和处事中明显不妥的地方。

　　晴雯，作为贾府老祖宗贾母最宠爱的孙子贾宝玉大丫嬛，本身具有很强的地位优势——她和另一个大丫嬛袭人原本都是伺候贾母的丫嬛，得到这位最高家长认可和赏识，故而才被赠送给孙子贴身伺候——说白了，在当时社会环境与习俗下，这就是富贵人家为娇生惯养的少爷准备的“妾室”候选人。如果用现代职场来比喻，袭人和晴雯作为老太太指定人选，先天就具有宝玉房中其他大小丫嬛不具备的背景，如果其后的工作一直表现优异，那么基本上能确定，如有提职机会，这两个人肯定是排名第一第二的候选人。要不王夫人也不会在抄检大观园中将晴雯撵出后，还要特意到贾母跟前解释一句。

　　那晴雯最初被贾母赏识有没有原因呢，有，这确实和她出众的业务能力有关——在古代，女性擅做女红，便是突出的一项技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指晴雯），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这是七十八回中贾母对其的评价。事实，则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已得到充分展现。这一回里，因为贾母特意给宝玉独一件的“雀金呢”被火烧了一个洞，正在病中——用现在的医学常识来判断，应该是得了重感冒卧床不起的晴雯，在头昏眼花的状态下，挣扎着起身挑灯一夜，终于把这件“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的“雀金呢”补得完好如初。这业务能力，确实很突出。所以，在这熬夜补裘第二天又加重感冒病情之后，请了王太医来为其诊脉开药也好，“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也罢，都可以说是晴雯因为不可替代的业务能力和发自内心的职业操守应得的回报。

　　但晴雯的缺点和她的优点一样，同样也是非常突出，有目共睹的。在三十回与三十一回，因为下雨天怡红院的丫头们在园中堵住水沟关上水，“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惹得冒雨跑回来久叩大门不开的宝玉生平第一次发火，没看清楚前来开门的人就踹了对方一脚——谁知这人恰恰是怡红院平日最为认真负责的大丫嬛袭人。当晚半夜，宝玉见到咳嗽吐血的袭人内疚不已，“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却被袭人赶紧拦住，“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这里，耐人寻味的是没有看到同为大丫嬛的晴雯对同事的关心，反而因为袭人遇事克制懂礼，一句“倒抱怨我轻狂”映衬出紧接着下文里的“晴雯撕扇”多少有些轻狂来。

晴雯撕扇与上文提到的补裘都是《红楼梦》中的著名片段。但与晴雯勇敢、能干的补裘形象相比，这个撕扇的前因后果，其实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在里面。接着袭人挨踹吐血之后说，第二天参加了端午家宴回来的宝玉因为别事闷闷不乐，正好晴雯上来帮着他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手跌在地下跌折。因而引起宝玉叹了一句：“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这里也颇让人会心一笑，要知道如果对比怡红院中两大丫嬛袭人与晴雯，袭人的优点并不在灵与巧，而在谨与慎，反之，聪慧灵巧的晴雯居然被“蠢才”贯之，虽是戏言，相当于也是于戏言中直接否认了心高气傲的她，所以，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果然，晴雯噼里啪啦回敬了一通，且看，先是“冷笑”，再是：“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处治就是了。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而这样口不饶人回怼的结果是，“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被激得一时冲动，真要去回复王夫人打发晴雯出去。最后还是袭人领着碧痕、秋纹、麝月等几个大丫鬟全跪下央求，又正逢黛玉走来拜访，方才把事平息下去。到晚间，宝玉从外赴宴回来，此刻已经雨过天晴的主仆二人之间，这才发生了宝玉为讨晴雯开心，把自己扇子递过去以及夺了路过的麝月手中的扇子一并让对方撕的桥段。至此，倒是以宝玉笑着：“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以及“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结了尾，但实际上，经过这一天的事件，晴雯的缺点几乎都暴露无疑。

首先是性格特别好强，受不了一点批评。作为大丫嬛，不但没有察觉到一贯和气待人的宝玉为何在这天有些闷闷不乐，反而在自己失手跌了扇子对方顺口评价“蠢材”时无法忍受这一丁点儿委屈，反唇相讥，进一步挑起了实际上对自己职场生涯（能否留在怡红院)有决定权的宝玉真正的怒火。如果不是息事宁人的袭人带头跪下恳求宝玉，很难说不闹出在宝玉气头上被赶走虽然后来也会接回来的闹剧。

　　其次，对袭人的善意视而不见，要不也不会对赶来劝架的袭人句句带刺，什么“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什么“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直说得袭人，“又是恼，又是愧”，总之，晴雯是把平日里对袭人实际是怡红院大丫嬛之首的事实、对宝玉与袭人已经发生过亲密关系等诸多不满与醋意，全借着这一由头一并爆发了。虽然部分是事实，但因为和自己跌了扇子引起的这件口角冲突全无关联，因此就只能显得自己的胡搅蛮缠，一点不可爱。

第三，在富贵人家过惯好日子，某种程度相当于“副小姐”的晴雯（与晴雯同级的大丫嬛们被冠名“副小姐”一语，见七十七回周瑞家的对迎春房里的司棋说的话：“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已经对贫苦小户的日子很陌生了。所以才会口出狂言，言及跌了扇子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宝玉心情不好有所迁怒是真的，但平日里亲描淡写对待“玻璃缸、玛瑙碗”打碎的晴雯，以及后来到晚上虽为昭示自己受宠地位才故意又撕了两把扇子的晴雯，对“一粥一饭”“一针一线”当思来之不易，还真是没什么概念。玻璃制品，在清雍正年间才随海上贸易逐渐进入上层阶级的家居生活，而富贵日子过惯了的人，要做到惜物与惜福，还真需要一定的文化修养。这点，也暴露了心灵手巧的晴雯的文化层次和思想境界，这点，倒不用苛责她，因为我们自己很多时候也未必能全部做到做好。

　　——后来晴雯被赶出大观园，重病不起，家中哥嫂也不管她，还是宝玉偷偷去探望时替她倒了一杯茶，只见“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反倒是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这让宝玉都忍不住发出“饱饫烹宰，饥餍糟糠”的感叹。想来此时的晴雯，在经过那些打碎多少玻璃碗都不曾心疼过的日子之后，正在无可奈何地直面与接受人生真实残酷的另一面，她那句扶枕而言的话：“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也可以当作她在生命的尽头，对自己曾经年少轻狂的部分悔意与醒悟。

晴雯还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对小丫头们的苛责。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宝玉房里小丫头坠儿小窃，偷了凤姐赏给平儿的虾须镯。平儿是谁，这是荣国府当家二奶奶凤姐的得力助手，家中丫嬛仆妇谁见了不敬三分的人？但看看平儿表现，她没有因为自己特殊的地位和手中的职权得理不饶人，而是首先投鼠忌器，考虑到宝玉最好面子，不愿意直接揭露坠儿偷窃一事；接着应该还考虑到凤姐处罚下人的手段，也是那种动不动就叫小丫头跪碎磁片的人，于是只暗中告诉宝玉的另一个大丫嬛麝月（当时袭人因母丧请假不在怡红院）事情原委，让事后偷偷打发去别处就好，并特意叮嘱不要让晴雯知道，“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她，她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可以说，平儿想得非常周到，也体现了在小错上宽以待人的胸怀与气度。结果看看晴雯知道后的表现——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她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哪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得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她，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哭乱喊。

坠儿偷窃，连带着让一向爱护丫嬛们的宝玉也没脸，这事固然是可以罚责，但晴雯如此粗暴的处理方式，恐怕还是非常不可取的。最后，在怡红院大丫嬛之首的袭人因母丧请假期间，晴雯在这通“乱戳坠儿之手”之后就自作主张遣走了坠儿，虽然事后袭人回来“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但对比之前平儿叮嘱麝月时，也是让麝月告知袭人“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就可知，晴雯这种“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实在为自己树敌太多，虽然平儿、袭人、麝月三人性格都算宽厚，并没有与她为处理坠儿一事发生冲突。

　　如果说坠儿这样的小丫头是因为偷窃让晴雯不喜，算有错在先，那么且看晴雯因为吃药不见明显好转，便骂小丫头们的作派：“哪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印象中，《红楼梦》中“仔细揭你们的皮”这样类似的说法，在当家二奶奶凤姐骂小丫头、王夫人骂晴雯时都说过。只是，一个大丫嬛也如当家主子那样对待比自己地位低的小丫头，虽然这样骂人的方式也许是当时的流行语，但个中滋味，还是挺耐人寻味的。

实事求是说，晴雯就是因为在对待小丫头时的狂妄态度，才引起了王夫人的关注和不满，且看王夫人和凤姐商议抄捡大观园方案时，问凤姐的话：“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挑拨，晴雯也因为自己过往对待小丫头们气势比正经主子还主子，在王夫人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其实，对比怡红院中与宝玉偷偷有过亲密关系的袭人，或者晴雯口中不屑一顾的“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的碧痕，被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时以“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骂出去的晴雯，还真没与宝玉有过什么儿女私情。也就是说，晴雯虽然确实因为一些缺点被人恶意放大，造成“风流灵巧招人怨”，但在原则问题上，她还是比出了名的贤惠人袭人做得都更好。这，恐怕也是作者曹雪芹回忆起生平所遇见过种种优秀女性，对作为其中一员的晴雯感叹“寿夭多因毁谤生”，才让“多情公子空牵念”的缘故之一吧。

　　最后，现代女性从晴雯身上能学到的优点和得到的启发也不少。尽在上述前文中。

［《脂砚斋评石头记》，曹雪芹著，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11年5月第一版，2013年9月第3次印刷］

备注：插图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