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对联

梨花带雨

<p class="ql-block">  父亲教私塾时,上下湾子的人称他“先生”;当解放初顺理成章地转为人民教师后,大家仍然呼他为“先生”。小辈的依年龄、辈分称先生哥、先生叔、先生伯、先生爹(爷爷);年长的呼先生,但这样呼的人并不多,更多的都愿意依了小辈的叫---亲近,多份敬意。即便文革时期挨批斗(说是族里明白人、师爷),最不敬的叫法也得在他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二字的后缀。以致后来连我也似乎有了世袭“先生”这名头的走势——大家都唤我“先生的学生(男孩)”、“先生的公子”。</p><p class="ql-block"> 旧时乃至解放后一段不短的时间内,我们这一带办事图个仪式感,凡婚丧嫁娶、生庆寿诞、造府乔迁、置业开张……一家一家比着办。“比”,既比家势、投入,也比负责操持者的水平。操持者除了精明、深谙各类事体的仪式流程外,具备一定的文字功夫当然是必须的硬件。在识文断字者并不多见的乡下,私塾先生(后来的老师)于是成为了当仁不让的稀缺人才。</p><p class="ql-block"> 一众“事”的操持中,从预案设计、各类文字编排书写到支宾、呼礼、主持等往往一肩挑,淘神费力还不能推诿懈怠,于是圈内有句甘苦之言,“小书好教应酬难”。 </p><p class="ql-block"> 当然,诸多应酬中,最日常、工作量最大的当数写对联了。父亲一辈子写过多少对联,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始于应酬,慢慢地在悠悠岁月的各类应酬中,逐步把感情的抒发,审美的观照,世事的透析融汇在对联的创作之中,形成他自己的个性。</p><p class="ql-block"> 贺进心佛堂青莲尊者落成(嵌字联):</p><p class="ql-block"> 青磬远扬唤醒大千后进</p><p class="ql-block"> 莲台高拥参悟一片佛心</p><p class="ql-block"> 贺朋友谱庭新婚(以名冠首):</p><p class="ql-block"> 谱本九成玉箫引凤</p><p class="ql-block"> 庭敦六礼金屋贮娇</p><p class="ql-block"> 贺我大舅六十大寿(是年大舅在编写县志):</p><p class="ql-block"> 花甲方周幸有仙桃作寿考</p><p class="ql-block"> 雄心未已敢凭椽笔写春秋</p><p class="ql-block"> 挽他同学杨君家富:</p><p class="ql-block"> 北堂有亲东阁有妇际兹呱呱在抱事多遗恨君竟去</p><p class="ql-block"> 流水莫觅高山莫瞻长此郁郁于怀世少知音我何依</p><p class="ql-block"> 皮影戏台对联(以皮影冠首):</p><p class="ql-block"> 皮里春秋说是论非寓褒贬</p><p class="ql-block"> 影中人物攻城掠地逞英豪</p><p class="ql-block"> 贺家乡塘嘴善书馆(嵌字联):</p><p class="ql-block"> 塘里正绿水清波处处鳴蛙望大家及时向善</p><p class="ql-block"> 嘴边是华语丽词声声入耳请诸位就此听书</p><p class="ql-block"> 父亲后期的对联很少用典,重表情达意而不拘泥于平仄对仗之类,更趋平易晓畅接地气。</p><p class="ql-block"> 贺当生产队长的堂弟楼房落成:</p><p class="ql-block"> 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p><p class="ql-block"> 带全组人们致富发家</p><p class="ql-block"> 给男瓦工女缝纫工家庭的春联:</p><p class="ql-block"> 铁刀建新宇</p><p class="ql-block"> 巧手夺天工</p><p class="ql-block"> 幺弟结婚后父亲给自己房门撰联:</p><p class="ql-block"> 少子如今成家室</p><p class="ql-block"> 老夫此后是散人</p><p class="ql-block"> 有抗美援朝二级伤残军人,后又划为右派回老家务农,曾发牢骚说,“残废军人光荣能值几何”。后平反复职,让父亲以他这句牢骚为上联作副春联,父亲续为:</p><p class="ql-block"> 残废军人光荣能值几何</p><p class="ql-block"> 英明政策历史回复本真</p><p class="ql-block"> 自家门墙的对联是自家的脸面,父亲当然会多几分经心。这经心除了文字上的润色外,更多的体现在常常借对联“言志”“咏言”,书写朴素的个人怀抱。</p><p class="ql-block"> 丙戌年(1946年)我们这一代大水,荒时馑月,野有饿殍。父亲目睹凋敝的乡村,面有菜色的乡邻,戚戚于怀不得释然,丁亥年(47年)春节愤书一联:</p><p class="ql-block"> 可以无饥 长此言荒缄口</p><p class="ql-block"> 刻于图治 自然使贼卖刀</p><p class="ql-block">“可”无“口”为“丁”,“刻”无“刀”曰“亥”,这是一副析字联。从内容上看,“可以无饥”语出《孟子 梁惠王上》(寡人之于国也);“使贼卖刀”由成语典故“卖剑买牛”转化而来。他试图借这些吁告当局要行王道,要与民休息,要勤于治理,从而使“黎民不饥不寒”。一介乡野私塾先生,比不得饱学鸿儒,更比不得朝国大佬,但并不妨碍他忧国忧民;恰恰相反,这种底层的忧思往往更具地温,更彻人心腑。</p><p class="ql-block"> 1962年,是共和国最饥饿的年份。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在农村,欠下生产队一百多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欠款。物价特别是食品价格暴涨,有人戏称父亲微薄的工资顶不上三个黄鸡母下蛋,因此有不少好心人劝父亲弃教从农。外有欠债,内无存粮,一群幼小嗷嗷待哺,父亲好受煎熬。温良敦厚的父亲,骨子里却有股子不折腰的硬气。春节,他奋笔疾书:</p><p class="ql-block"> 诲而不倦</p><p class="ql-block"> 穷且益坚</p><p class="ql-block"> 寥寥八字,明志示义,斩钉截铁。</p><p class="ql-block"> 三中全会后,国家政治生态、物质生活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丙寅年(1986年)父亲书有一联:</p><p class="ql-block"> 春花报春昭我烟景</p><p class="ql-block"> 陋室不陋惟吾德馨</p><p class="ql-block"> 身无负载,愉悦轻松;甘守清贫,自得其乐。</p><p class="ql-block"> 其实在内心深处,父亲是不以为乡亲撰写春联为“应酬”的。遣祝福、赞美、希冀于笔端,温润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方故土,他以为是本分,是一份被信任的荣耀。</p><p class="ql-block"> 从记事后多少年,我是觉得我们家的年夜饭很晚而早餐比邻家都早。这一早一晚的时间腾挪,分分秒秒都记载着我的家人特别是父亲对乡亲的真诚和尊重。早早的母亲就把大方桌移到堂屋中央,再把地上都收拾干净,以便墨迹未干的对联摊放,摆上两条长凳供等久的人歇坐,屋角的小方桌还备有茶水。父亲把研好的墨一池一池地倒入大碗里(有墨汁后这道工序就取消了),毛笔用水发开,另拿出几张红纸裁好,以备家里无红纸的乡亲之需。 </p><p class="ql-block"> 日头杨树多高的时候,湾子里有人就开始吆喝,“求先生写对子去啰!”跟着,拿了红纸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了自家门进了我家门。父亲录有厚厚一本春联,普适性极强。认识几个字的一般自己挑选,不识字的则任由父亲做主给定。有特殊要求的还需父亲现场创作。每每这时,他便说,“你等等,帮我研墨。”边写对联边打腹稿,几副写下来,新对联也创作成功了。征求对方意见,得到的回答总是“厨子师傅弄的汤好喝,您郎没得错的!”得到对联的,待墨干了,叠好,对父亲说句道谢的话——有的道谢话也不说,手握一叠散发墨香的红纸,咪咪笑着离开,几分满载而归的成就感。 </p><p class="ql-block"> 有讲客气的,拿出红纸时一并掏出纸烟,父亲让抽取一支,放在桌上的小盘子里。盘子里的烟,往往是父亲抽,帮研墨的、烟瘾大的也抽,一天下来,地上的烟蒂委实不少。 </p><p class="ql-block"> 中午,父亲只能草草吃点零食,喝上几口水。这类似当代人的生活节奏,缘于工作量太大。上下湾子门户本来就不少,一户一般不少于两副,数额之巨,可想而知。加上礼数周全的人家除了门墙外,诸如大门、后门、房门、柜门、梁柱等都要有红联,甚至牛角上都要粘上“六畜兴旺 水草产生”之类;临了,父亲还得指导分门别类叠好,以免回去贴错——一户顶几户。</p><p class="ql-block"> 所以,每每最后一位拿了对联出门,父亲收笔,都过了掌灯时分。母亲率领我们匆匆收拾方桌,清扫地面,然后一碗接一碗的菜端上来——顿时鱼香肉香伴着烟香墨香,充盈了并不宽绰的堂室。 </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这年夜饭特殊的香味,伴我一路,跋山涉水,跨坎越滩。</p><p class="ql-block"> 我与父亲的对联故事,都和读书有关。 </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考入离家40来里的沙湖中学,她是一所全县为数不多的有别于农业中学的全日制初中,入校难度似乎不亚于现如今的重点本科,父亲好高兴。是年寒假,他布置了个作业,让作一副对联。我一直磨蹭到小年,才交出手: </p><p class="ql-block"> 杨柳青青春又返 </p><p class="ql-block"> 读书不怕路途远 </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了,笑着说,“扣时令,说自己的事,还行。”他拿出纸和笔,诙谐地对我说:“斧钺大作,我何来底气!”我似懂非懂的陪笑。他戴上眼镜,在纸上反复圈画推敲,好一会,才把纸递给我: </p><p class="ql-block"> 杨柳发青春又返 </p><p class="ql-block"> 沙中虽远我争先 </p><p class="ql-block"> 他似乎还不太满意,“还有些不工,不过意思到了。” </p><p class="ql-block"> 年三十,父亲暂停下为乡亲们的书写,让我站到方桌前。于是红生生的纸上,留下了我两行学步伊始的蹒跚脚印。 </p><p class="ql-block"> 再次是我读大四的时候。春节前父亲说今年你作副对联,我点头应承。当年毕业论文的选题是关于陶渊明的,不成想所作对联到底也有陶诗陶文的印记: </p><p class="ql-block"> 门前多植柳 </p><p class="ql-block"> 日后好造车 </p><p class="ql-block"> 何劳三槐(横额)</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了,颔首微笑,“字面平易,典藏其后,有点意思。我来写。” </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些年湾子里读书人多,集镇也广有春联叫卖,自家门墙由幺弟操持,年三十他已是久不捉笔。听父亲要旧业重操,母亲立马从柜子里拿出红纸,父亲取了尘封的砚台、方墨,将一支羊毫养在清水里。“四宝齐全,研墨!”他自我调侃里透出几分兴奋。 </p><p class="ql-block"> 我往砚池里注入清水手握方墨一圈一圈地划磨,他按对联字数把红纸裁叠停当,放在桌上抻平。墨浓,叫我在桌前牵纸,他悬腕搦管,运笔挟风,一气呵成。</p><p class="ql-block"> 我把对联摊放好,他点燃一支烟,浅吸两口,又回头看了看那副对联——岁月的犁耙在他脸上耕耘的齿痕分明疏朗开来,几缕轻烟袅袅过颁白的头顶,如薄岚诗化了岳颠。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习过颜、欧的,字体方正周密温厚,只可惜当年没有如今日的手机,不曾留下是联的原始影件。近日清理书橱,竟发现了父亲的手迹。原来,晚年他把平生所作(当然包括部分应酬的内容)蒐为一集,曰《逆旅杂俎》,书之《自序》手稿,就庋于一册《逆旅杂俎》内。 </p><p class="ql-block"> 虽为小楷,聊补遗憾足矣,特敬附于后。 </p><p class="ql-block"> 2022、11、10(农历壬寅年十月十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