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不一样的爱

草重

<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年了。岁月如梭,思念却从未褪色。那份独特而深沉的父爱,始终铭刻在我的心底,历久弥新。</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是一名光荣的抗美援朝老兵,1958年退伍后进入三明钢铁厂工作。虽然只读过几年私塾,但他勤奋好学,不仅文采斐然,毛笔字更是遒劲有力,很快便晋升为厂里的中层干部。然而,父亲性格刚烈,做事缺乏耐心,为人处世也颇为固执。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点在他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尽管担任领导职务,但他很快就发现协调各方关系、管理团队并非易事,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于是,三年后他毅然辞去领导职位,转而重操旧业当起了汽车驾驶员,毕竟在部队时他就是一名技术精湛的汽车兵。每当提起这个决定,他总是自豪地说:“当驾驶员多好,不用看人脸色,全凭真本事吃饭!” </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们的管教近乎严苛,任何过错在他眼中都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必定会招来他声色俱厉的训斥。童年时光里,父亲的责骂声成了最熟悉的背景音。他对我们的学业鲜少过问,可一旦考试成绩不理想,便会暴跳如雷。每当母亲不在家时,我们与父亲相处总是战战兢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在单位里,父亲性格耿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这种直来直去的作风无意间得罪了不少同事。因此他一生,真正交心的朋友屈指可数。记得有一次,他去老乡家喝酒,老乡借着酒劲炫耀道:“我俩同时进厂,如今我是副处级,你还是副科长。”父亲勃然大怒,一把摔碎酒杯,掷地有声地回敬:“我有四个儿子,你只有四个女儿。论荣耀,你比得上我吗?”说罢拂袖而去,从此断绝往来。所幸母亲性情温婉,善解人意,常常主动出面调解,化解了不少这样的矛盾。</p><p class="ql-block"> 我始终不解,父亲的脾气为何如此暴躁?直到后来观看二战题材电影,了解到许多欧美士兵战后都患上了“战争后遗症”,症状包括焦虑、抑郁、易怒、社交障碍等。这让我不禁怀疑:父亲是否也深受这种战后创伤的困扰?</p> <p class="ql-block">  高中毕业那年,我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平时成绩优异的我,竟在高考中意外失利。在那个将“成功”简单等同于“考大学、找好工作”的年代,待业青年不仅要承受内心的煎熬,还要面对旁人异样的眼光。父亲对此怒不可遏,整整一个月都对我冷眼相向。</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高考时,父亲执意要我改报中专,我坚决不从,父子俩爆发了激烈争执。父亲脸色铁青,双目圆睁如铜铃,厉声呵斥:“混账东西!好高骛远,再考不上你怎么办?”后来,我自作主张参加了一单位的招干考试并被录取。起初父亲嗤之以鼻,直到深入了解这个单位后,态度才渐渐缓和下来。 </p> <p class="ql-block">  参加工作不久,我迎来了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获得参加全省培训的机会,并有望调往厦门工作。那时的厦门刚被中央批准为经济特区,处处涌动着蓬勃的生机。我满怀憧憬地向父母报喜,却没想到父亲的态度异常犹豫。他忧心忡忡地说:“要是被分配到岛外怎么办?”年轻气盛的我,只觉得他目光短浅,当即激动地反驳:“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知道厦门未来的发展前景有多广阔吗?”父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混账!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番粗暴、无礼的回应,让我既失望又愤怒,我直接挂断电话,之后也拒绝接听他的来电。最终,在母亲的百般劝说下,我勉强接受了回乡工作。</p><p class="ql-block"> 岁月流转,厦门的发展如日中天。每当亲友们提起父亲当年的决定,他总是倔强地保持沉默,但我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落寞。而这件事,就像一根刺,始终扎在我的心头。</p> <p class="ql-block">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亲开始不动声色地为我张罗对象。他特别中意一位医生的女儿,虽然不明说,却总在我面前反复夸赞:“那姑娘模样周正,性子又温婉。”平心而论,这位姑娘确实条件不错,但我对父亲这种含蓄的干涉格外反感。每当他把话题往这上面引,我就故意插科打诨,或者干脆借故离开,留下父亲独自站在客厅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遇到了真正心仪的女孩。父亲见我心意已决,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多年后,我和妻子在阳台上喝茶时聊起这段往事,我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老爷子这辈子最开明的决定,就是成全了我们的姻缘。”</p> <p class="ql-block">  女儿刚上小学时,学校离家足有三站路远。我和妻子工作忙,尤其是我经常要出差,接送孩子就落在妻子肩上。看着她每天骑着那辆老式自行车来回奔波,还要操持家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p><p class="ql-block"> 父亲退休后,二话不说就把这活儿揽了过去:“接送孩子的事交给我,你们专心工作。”我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实在放心不下:“爸,您身体不好,骑车也不稳当...”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怎么啦?嫌我老了不中用?”</p><p class="ql-block"> 从此,无论盛夏烈日当空,还是寒冬北风呼啸,总能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蹬着辆掉了漆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雨天路滑,我特意请单位司机帮忙接送了几次,没想到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公车是给你们这么用的?简直胡闹!”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我和妻子相视苦笑,只好由着他继续坚持。</p><p class="ql-block"> 这一坚持,就是整整五个春秋。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载着祖孙俩,也载着沉甸甸的爱,在时光里碾出一道深深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九十年代初,我遭遇了职场低谷,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span>。父亲经常到我单位,见我忙碌转身就走;见我闲暇时便和我聊天。我知道,他来的目的就是想安慰我。然而,他谈不出什么人生大道理,总是笑眯眯地说:“今天天气不错,人很舒服哈,你也要心情舒服点……”<span style="font-size:18px;">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我突然感到,那些朴素的字句仿佛有了温度,像冬日里照进我心底的一束暖阳。</span></p> <p class="ql-block">  2002年的初春,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病倒了。诊断结果像一记闷雷——肝癌晚期,那年他还不满七十岁。我们四兄弟围在病床前,忧心忡忡,眉头拧成了结。反倒是父亲拍了拍我们的手背,声音沙哑却坚定:“别愁眉苦脸的,阎王爷还收不走我!”</p><p class="ql-block"> 费尽周折联系上省城医院的专家后,我们兴冲冲地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没想到他摇了摇头:“我不去。”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爸!这是为什么啊?”他望着天花板,半晌才说:“开刀化疗太遭罪...…我这辈子,最怕疼了。”我们轮番劝说,说有麻醉不会疼,说专家医术高明...…他却总是闭着眼睛装睡,像极了小时候跟我们怄气的模样,知道他脾气倔强,无奈我们只能依了他。</p><p class="ql-block"> 直到他弥留之际,老领导前来探望时问起这事,父亲才终于道出实情。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游移天花板上,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老伴走得早...…去省城治病,孩子们都有各自的家庭,耽误工作来照顾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病...…我心里有数,何苦让他们人财两空...…”话音未落,我们早已泣不成声。那一刻,才恍然明白,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用他特有的方式,把生命最后的温柔与爱,都化作了对我们的成全。</p>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就像一坛陈年高粱酒,初尝时辛辣呛喉,让人皱眉咂舌。他那刀子般的言语,常常扎得人生疼;火爆的脾气,更似烈酒般容易“上头”。可当你慢慢细品,就会发现这酒的回甘绵长——那藏在锋利话语背后的关切,裹挟在暴脾气里的温情,都随着岁月沉淀出独特的韵味。</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终于明白,父亲那些或对或错的举动,那些紧锁的眉头与舒展的笑纹,那些疾言厉色的训斥与不动声色的关怀,都是同一种爱的不同表达。这份爱太过深沉,以至于我要用五十载光阴才能慢慢读懂,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他不擅长言谈的温柔,而我用了半生才学会细细品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