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1954年夏,南京发大水,下关热河路惨遭水淹,就在这一年,家父从常州机务段调到了南京机务段,我们的家随父亲从常州搬来南京。</p><p class="ql-block"> 父亲考虑上班离机务段近一点就选择租住在下关永宁街老旧二楼的一房间,入住不久,母亲抱着五岁的我不小心从很陡的木楼梯上滚了下来,出于安全考虑,也方便上下楼,我们全家搬到了邻街的鲜鱼巷10号,这下父亲上下班又近了一段。 </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鲜鱼巷街巷不长,宽就六米左右,地理位置靠近中山码头。从明初到民国,客来人往,众多店铺商贾分散于大马路宝善街,他们在此开行设号,沿街商贸繁荣兴盛。鲜鱼巷和那里仅隔一条惠民河又靠近下关火车站 ,这条长不足三百米的老街也被带动热闹起来。这里有多家规模不小的商行,建国后,一些老旧商行被用作商业库房或被改造成简易居住的大杂院,门牌10号的大杂院,以前是张姓绸布商行,他的晚辈张鹏程就住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这个大院里住着廿来户人家,窄窄暗暗的过道两边被分隔成多户住家,往里走走,可见一明亮又宽敞的堂屋,地面是显有年代感的木地板,屋顶两排天窗,敞亮又透气。堂屋左侧隔了一个大间,里面住着方姓六口人家,方伯芜湖人,就职于列车段。沿右侧木楼梯拾阶而上,吱吱嘎嘎的声响不绝于耳,像是在追忆旧日时光的小调。楼上一共四户,刘叔,机务段司机,一家六口人,住的是采光最好的大间。我家一隔为二半间,东西朝向各开了一扇窗,打开东窗便可望见热河路丶绥远路(后改名为建宁路)交叉路口下关银行大楼的后背。谷妈妈一家住我对门儿,谷伯伯是列车段的行李员,家有两儿两女,大女儿是下乡支青。我们二家之间是亭子间,楼上四户都在这里用煤球炉做饭,每当煤炉生火烟气升腾,邻居们赶忙紧闭门窗隔绝烟气入室。亭子间还隔出一小间住着一位宁波老太,儿子是货物列车车长。印象中老太太特爱吃清蒸鳗鱼,但我们家海鳗鱼从未进过门,一是怕腥,二是怕鱼吃过不洁食物。</p><p class="ql-block"> 徐妈妈住在我家的正下方,下关老字号“一品居”甜食店就是徐家祖辈开创的。焦黄的糯米麻团儿滚满了芝麻,咬上一口,甜香四溢的豆沙就流了出来;油炸糖粿子沾一圈儿糖粉,真是外酥里糯;赤豆桂花酒酿小元宵(南京人称乌龟籽子)浓郁的醪糟香丶桂花香极俱特色,深受食客喜欢;水磨糯米粉做的四喜汤圆儿,被捏成不同形状静卧在汤水里,以便让食客识别馅心。。。。徐妈妈育有四子二女,若不是有这家店撑着,怕是养不好一众儿女们。“一品居”被公私合营后,先是开在鲜鱼巷的南头,后来又搬到了热河路大银行旁边,店面大了自然顾客就更盈门。 </p><p class="ql-block"> 记得每到夏天的下午,徐妈总会用大号瓷缸带来酒酿卤水让院子里的小朋友们分享,甜蜜的酒香让大伙儿喝得脸上绯红起来。</p><p class="ql-block"> 清楚记得有年深秋的早晨,要去铁中上学,母亲给了我五分钱买早饭。出了10号院儿大门,左拐就看见热汽弥漫的一品居,我去给自己买了一大碗菜粥充饥。散发着猪油香味的菜粥,被我呼呼拉拉地装进肚子。那不稠不稀,咸淡正好,长那么大头一回吃到那么香的菜粥。多年以后,常常想起"一品居"的菜粥,原来香味也可以驻留在脑海,兴许是被那个三年自然灾害饿伤了自已而念念不忘吧。 大杂院里曾住着一位姓吴的测字先生,专靠代人写文书信件养活一家三口;还有一位郝姓人家,天天早早起来,用晚上浸泡的糯米经石磨磨成米浆,后沥水做成豆沙丶芝麻馅儿的汤圆,在街边售卖。他家儿子郝贵秋和我共同就读下关兴安路小学,每天早出晚归,结伴同行。想起来这位同学曾在火车站广场扔石头砸蜻蜓,结果砸破了我的头;学校课间休息嘻闹的我们我跑他追,我也误伤过他的头,俩个相互伤害过,头又流了血的俩兄弟,两天过后还是相逢一笑泯了恩仇。郝贵秋初中毕业后,进了南京邮电学校,而我因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技校不录取,被逐走去了遥远的大西北-----新疆。 大杂院里的人被历次政治运动洗條,挨批被斗被整,侵人权伤人格的事已成那个历史阶段的独特现像。 在 那个年代,家家就住一间房,我家里房间的墙面是用纸筋灰粉芦席抹成的,地板多缝有洞,每户人家都是在这种简居陋室中生活了几代人。我的父母在这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 院子里家家都有不可或缺的木制带盖腰鼓形木桶,俗称“马桶”,是如厕时要以马步姿式坐在上面才得此雅名的吧? 每天倾倒排泻物,要拎去百米远的后街惠民河畔的公厕。沿街阳光照射的墙角,一只只红色鼓形木制品经涮洗后就地摆放,静看人来人往。 大杂院就是一个小社会,邻居街坊和睦相处、相互谦让,一个水龙头多家共用,水电费用按人头分摊,邻居和颜悦色,浓浓人情味、处处烟火气。 鲜鱼巷10号的左邻也是曾经的大商号,我见过里面有许多大酒坛。右邻是一姓孟名歧山的私人诊所,文革时期因其历史问题遭批斗,不堪忍受后投了长江。10号院斜对面的21号内也住了几户铁路职工家属,我的何姓玩伴,其父因口头把关不严,在反胡风反革命运动中被批斗,他家里贴满了各种标语、批判的大字报,政治运动像浪潮拍岸,无情地打湿许多无辜的岸边人,整条老街也伴随历次政治运动的浪潮波翻云涌。 原下关火车站建于民国年间,它是沪宁铁路线的终点站,也是宁芜铁路线的起始站。车站大楼的外立面很是气派,楼下是火车站的候车厅,楼上是南京铁路分局办公区,铁路工段如:机务段、电务段、工务段都拥簇分布在南京站周围。由鲜鱼巷10号院儿往西步行,横跨二粮仓库铁路专用线到火车站也不过十分钟。这条不长的巷子当时租住着许多铁路人家,少有做干部的,大都是就职于各站段的职工。 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这条巷子就像露天大卖场,市井气息浓厚,两个集体性质的蔬菜销售组,被分布在巷子两头,他负责组织蔬菜货源和临街售卖。还有一个门脸摆放着几条长案板专卖猪肉,肉从下关肉联厂直接运来。市民们排着长队,手上捏着肉票,专挑有肥膘的猪肉买,瘦肉无人问津。那时的人肚里少油,总觉肚子饿,在一切物资凭票供应的年代,身患“三高”是闻所未闻的。那些因长期饥饿造成营养不良身体浮肿的人群,就医也无药可开,医生也只是开一张营养票去领几斤麸皮就算是治病良方了。 10号大院儿对门的猪肉大案板外,每到下午,就有一溜提前被居民摆放的破篮、坏凳、砖块排成一排占位子,时间一到,居民们都出来各就各位了,排队选购不用肉票的猪大骨、小排、猪肠、猪肺、猪尿泡(俗称猪小肚)来改善生活。卖肉师傅的剔骨技术也是一流,大骨小排也绝不会让丁点肉留存在上。 鲜鱼巷因鲜鱼买卖丰富而冠名的吧,鱼摊位在长巷就有好几个,低档鱼如鲢鱼丶冻带鱼是要凭鱼票才能买的。专卖时令鲜鱼,春天卖周身银白、鱼腮亮红的长江刀鱼、鲥鱼和各种江河湖鲜。鲜带鱼、黄鱼、鳗鱼、墨鱼等海产品也常现鱼摊之上。名贵价高的鲜鱼在当时不用凭票购买,但各家的收入都捉襟见肘,居民们也少有问津的。在那个票证年代,各种名目的购物劵五花八门。而社会风气良好,人心向善,根本不用担心食品安全问题,注水掺假、以次充好的现象发生。记得有年夏天,一个鱼摊上在卖分割好的皮灰膘白肉红的鱼块,不少人在围观,从售卖人口中得知是江猪子肉,就是经过宰杀的江豚肉,街坊说江猪子油可治烫伤。那时生态保护意识差,没有哪个部门会关心生态平衡的问题。 一到秋冬季节就能看到街巷边有各种野兔、野鸡和不知名的野鸟,这些野味都是被人从八卦洲、江心洲一带用喷砂枪猎获来的,因它们体内含有被射杀的球状铁砂,所以很少有人去买。外地的列车员最爱逛鲜鱼巷,他们穿着铁路制服混杂在人群里,跑长途的北方列车员爱挑南方的时令水果和蔬菜。上海方向来的沪上列车乘务员爱选购珍稀鱼类,就螃蟹而言则是他们爱到痴迷的首选。他们专挑青背、白肚、脚长金毛最肥美的蟹,把螃蟹捉进泡过水的草蒲包,也许是上海的蟹价和货源不及这条闻名的老巷原故,他们心满意足地拎着鼓鼓的蒲包走向下关火车站。那时的螃蟹从未见被五花大绑的,也不论只卖,只论斤而沽。清晨,天刚蒙蒙亮亮,鲜鱼巷就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住家生煤炉的烟气也在街巷中弥漫开来。人们走在清扫过的小方青石块铺就的街道上,不时能看见,挎着竹篮的市民在必购的蔬菜摊位前,拿着买菜本本交于卖菜人确认后,并用笔在菜本上划过当日日期。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蔬菜按人口定量供应,居家过日子更为精打细算。如果某天中午放学进了院子,闻见红烧带鱼的味道,这味道一直伴隨我上楼到家都不曾间断的话,那今天一定是凭票买鱼的日子,这就是那个年代才有固有的特色。 拿着大包小包的路人,行色匆匆地朝火车站方向赶去。 人流不歇丶热闹吵杂的鲜鱼巷直到掌灯时分才渐渐安静下来,老街也在昏黄的路灯下变得幽暗漫长。入夜,绥远路和鲜鱼巷交叉的拐角处,点着电石灯的馄饨摊子上见有长长的火苗伴着浓浓的气味把摊子照得愈发亮堂一些。食客接过摊主递来冒着腾腾热气的大碗馄饨,洒上蒜花,滴上辣油,就着汤汤水水,头也不抬,小口吸溜,一脸满足。 住在大院口头的張鹏程老叔,每天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长方型书包架的二八大杠加重自行车,驮着一个椭圆大竹筐不知是从何处载来的鱼虾蟹交由他人售卖,张老叔也是集体体制的人,兴许要是个水产个体户他早就发大二啦,但在计划经济年代,是不允个人发家致富的。 张老叔的那辆专车从不上锁,经常等他入睡后,我就偷骑他的车,不记得摔过多少次,我能学会骑自行车也有他专车的功劳。 每到卖蟹季节的夜晚,就会有越獄"逃犯"我就和小伙伴猫着腰遁声搜寻它们吐泡泡的身影,“猎物们”被电筒一照,一准就是一只隐匿的大螃蟹,我的母亲嫌贵不愿买,我只好自力更生捉回来解解馋啦。10号大院儿里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孩子很多,虽然物质简单,我们只能玩些朴素的玩意儿,男孩打弹子、拍洋片,夏天斗蟋蟀,冬天抽陀螺,女孩玩跳牛筋、抛沙包、翻线绳,但也兴致盎然、玩得不亦乐乎。 鲜鱼巷里有我不少的同学和玩伴,还有同去支边新疆的五男六女,那时我们正风华正茂,若干年后经风沙洗礼、容颜不再,再重返这条既熟悉又陌生老巷时,我们都已成了拖家带眷的城市新人。从新疆回城,我顶了父职来到镇江,只是逢休息日才回到10号大院儿看望父母,大院被拆后,我就把父母就接来镇江和我同住。此后,也很少去南京。历经沧桑岁月,下关鲜鱼巷也在城市改造的大拆迁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它的旧址上高楼耸立,车水马龙。从此这里少了烟火气,多了距离感,缺了人情味,多了孤独感。 我的“巷音”依旧,“巷愁”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我的童年、少年都留在这个老街巷的大杂院里,大院里的喜怒哀乐只能在睡梦中影现片断,是伤感,是欣慰;五味杂陈,泛于内心,难于言表。。。。。。 生活还在继续,人间仍旧是四方食事、市井巷陌,一食一饭,一尘一土,皆是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