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细菌战长程采写，时常疲惫到“自动关机”（下）

关军

化材料为故事

再回到我写书过程的一个挑战，就是如何化材料为故事，写这本书，我一定要把它写成一个故事，而不是一些材料，我不想把它写成一个报道。

这样一个非虚构的长篇，我觉得还是要用故事来做支撑的，报道和故事的最大区别，就是报道是刻板的，是硬的，而故事是有温度的，有人的生命的温度。

因为写的是非虚构故事，所以对档案和资料的使用还不能生硬，特别是不能在你的故事里形成块状的一大块的资料，它特别妨碍读者的阅读，所以你要把资料化掉，要把它变成故事，你不能让你的故事里出现大段的原始档案或者资料，这等于是让读者去理解这些档案和资料，这太不合理了，你要把它化为故事讲给读者听。这里面有很多技巧，还需要大家去慢慢琢磨。

我过去虽然做记者，但是没有做这种严格的资料收集、档案运用等专业训练。搞这样的东西，你还需要几个国家的语言都能看，能比较原文的原始档案资料，我觉得要求还是挺高的。

写非虚构的人可能都读过《故事》那本书，关于故事的解释大家可能也都了解，就是说故事实际上是有情节的，有开始有高潮有转折，然后再高潮，最后结尾，故事它是一个在一定时间里的过程。

当然这也是我个人学习《故事》那本书的体会，那么在这个故事的过程当中， 情节从开始到结尾形成“情节流”，从开始流向终点，而这个“情节流”充满了一个个的场景，正是这些场景让情节流澎湃不息。最后一个一个的场景连成了从开始到结局的故事。

那么场景里面又是什么？是细节，细节把这个场景撑开，让它丰满，让读者可见可感，如身临其境。

我想在这里说一点自己的体会，就是说一系列的场景——好比说《唐山大地震》有20个场景，我这本书有50个场景——哪个场景是重要的，哪个场景是需要你重点写的？这些场景一定都是重要的，但它们一定还有主次，在布局上，还要注意疏密关系。这就需要你反复掂量，我觉得就有点像敲西瓜似的，西瓜外面有个壳，你不知道里头熟了没有，你要敲一下，听听声音，判断一下重量，所以所有材料都要在你手里进行反复的掂量。然后，要找到节点。

所谓的节点，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这4个方面，第一，使你的故事有重大逆转的地方，这叫一个节点。第二，让你的故事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第三，就是充满能量的地方，这个节点如果你写好了，可以推动你的故事往前跃进。第四，一个非常有描述意义的场景或者细节，它是特别独特的，比如《广岛》里拉他的手发现整个皮肤就像脱手套一样掉下来，这种节点非常可视可感、生动、典型，具有唯一性。

这些节点要把它写好，能让你的故事能够更加的生动，或者是能让故事写得到位。我举个例子，就是写到王选如何下定决心做这件事儿这个节点。

她本来在日本已经研究生毕业了，要去找一份工作了，这时候突然发生一个重大的逆转，她看见了细菌战，这改变了她今后的人生，这也是故事的转捩点，它肯定是一个重要的节点，符合我上面讲的四点。

这个节点里包括了几个小节点，也是一个流状的。先是王选回乡，家乡人说有两个日本人来调查，说我村的鼠疫是日本人放的，我们要去告日本，你在日本，你去帮我们找这两个日本人，这是她非常亲的一个叔叔对她的嘱托，是她第一次和细菌战相遇；然后，她回到日本，真找到了这两个日本人，和他们约在她住的城市见面，她去火车站接他们。当两个日本人向她走来时，她有一种被命运选中的感觉；素不相识的人，从不同的方向一下碰到的那种感觉，对她产生的影响很大；还有一次，她参加日本细菌战揭露会的一个活动，一个叫松本博的日本老兵出来，讲他在1644部队的经历，他是看管做人体实验的人的笼子的，笼子很小，人站不起来，全身都脱光在里头，然后每天给他注射病菌，最后把他们送上解剖台，从大腿根部切开，拉出动脉，从里面抽出含有病菌的血，这些人会浑身痉挛，弄得手术床吱咯作响，最后还有有人穿着皮鞋站上去踩实验者的心脏，让他最后一滴血流出来。这个会场只有王选一个中国人，她听到一半从会场里冲出来，在走廊上独自流泪；之后大家去了一濑敬一郎的律师事务所，一赖的夫人给她看了一本杂志上的照片，是三个中国男人被绑在一起，他们是细菌实验的实验品，日本人将他们的名字抹去，以“员木”为代称，将病菌注射到他们的体内，将他们解剖掉，送进焚尸炉；之后的节点就是王选坐火车回她日本的家，她看着这张照片，在回家的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中，不停地哭。

这一系列的节点流里，哪一个是要重点描绘的，如何描绘？

王选说，在揭露会的老兵证言中，1644部队关在笼子里的那些人是没有面孔的，她知道731部队和1644部队的活人人体实验，知道他们被称为“员木”或“材木”，但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模样，这张照片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她对我说，你看旁边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睛多么的单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命运是什么，王选从心底里发问：“他是谁家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的妈妈知道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从那以后，王选彻底改变了，她说，“死于细菌战的活体实验，死于鼠疫，死于肮脏的细菌感染，多么屈辱，多么没有尊严，多么悄没声息！他们都曾是有名有姓有父母的人，都曾是一个个活着的生命。”

“总得，总得有人为他们做些什么吧？！”

“总得，总得让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吧？！”

王选在心里诘问自己，也是在寻找答案。

“看见了能背过身去，假装不知道，今后照样过日子吗？”“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身去。”

这句话，当你用了这些事实、这些描述进行支撑的时候，我想读者看到那句话，它就不是空洞的一句话了，它是非常具体的、能够理解到很多含义的一句话。

在故事里，你找到这样一个节点，然后你去充分地把它展示出来，是非常重要的。

这一段，我写过无数遍，也改过无数遍了，这次又做了一些修改，过去写的时候难免带有情绪，感性的东西，这次基本上把情绪化的感性的东西全部拿掉了，拿掉以后，全是事实，我觉得不仅清晰，而且更有力量。

我在写作中意识到，这样一个长篇，王选这个人物必须是成长的，你要把这种成长表现出来，所以我做了一个文档，就是王选的性格曲线，从她接触这件事情开始，把她一些变化的关键点也进行了梳理。

写这本书的过程，我对非虚构写作、对特稿有了更深的一个理解。

我还要说的是，写非虚构长篇对人的挑战是特别大，包括身体。它需要你有强健的体魄，去对付那些材料，写作这件事，在你身体好的时候和不好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是差异特别大的。好的写作状态我觉得会有一种身心飞翔的感觉，那时候是通灵的，而不是在地上爬出来的。身体确实扛不住不行，所以写作者要多锻炼身体。



现 / 场 / 对 / 话

提问一：南老师写作过程当中有崩溃过的时候吗？

南香红：那就太多了，这本书为啥写了这么长时间，也是因为写着写着就干不动了，就扔下了，一扔有时候扔很长时间。

提问二：在座很多人写的题目可能都会有比较沉重的一部分。我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怎么能够让自己的情绪跟苦难保持一定的客观的距离，还有一个，我们自身在书写苦难时怎么调控自己的情绪和心态？

南香红：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其实情绪真的不太好调控，哪怕是现在，我在校对书稿之后，我要去干别的，我必定先洗手。

当我写完《王选八年抗战》，我把我们家关于细菌战的全部资料都塞到地下室去了，从家里清得干干净净，我不想再回头看那个东西，还是有情绪。写的时候，因为这么多年的职业训练，我知道要控制情绪，但是很多人看了我这个书以后，包括王军、王选也给我提过，还是要尽量把情绪部分进行删减。

另外就是个人这一块，我觉得，有时确实需要像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一样，我就是有一段时间“关一次机”，不去管这事，有时候几个月都放在那儿捡不起来。

写书的过程，那时候身体还是会有反应，失眠什么的。为了把它写完，还是硬撑着，好多东西硬撑着写出来，现在回看的时候就感觉那会儿写的不好，因为是硬写的。

现在再校对的时候，我觉得就比较冷静了，会做一些剔除或者重新的修改。自我情绪这一块就调控得好多了。

这么大的罪恶，你看久以后也自然会有一种屏蔽，就像是脱敏，可能不会像你刚知道的时候对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但是这个事还是有伤害，我就觉得从王选身上看到了非常大的伤害。有一些特别残酷的东西，她和我讲，她也不愿意去触碰。

我写这本书，确实太难了，经常是写了放下，然后再捡起来写，还是觉得是一种责任，确实是有责任感。

提问三：老师我想问一下，你写这个题材分5个部分，22章，我想知道你是规划好这个大纲，完全按照这个顺序来写的吗？

南香红：我在这之前写了很多片段，比如说常德这一部分，在这个大纲完全出来之前，我就想那样写了，所以我先把常德这一部分写出来了。

还有一些部分也是在大纲之前完成的。

后来22章的思路清晰了，大概用了一两天时间把章名一口气写出来，然后就按章来写了，中间会有小调整，但不大。

提问四：刚才您讲到怎么去搭架子，从您的蜘蛛图到最后的结构图，我特别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您是用了多久？是怎么考虑这个事情？有过哪几种弯路？前段时间，正好我也在考虑这些东西，我一个写作的朋友跟我说，入调是很重要的，你必须要找到开头，你的调要怎么定调，把它找到，后面就会很顺滑。

南香红：我画这个蜘蛛图大概是2016年吧，那时开始想结构，到18、19年的时候，把这个事情能够基本想清楚了。

这期间和好几个人聊过，好像在某一刻，一下子我就把几部分列出来了，一开始列出了7部，我觉得多了，就合并了一下，然后里头的各章也就出来了。

过程很难的，它不是喷涌而出，我觉得就像抽丝剥茧那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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