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张舜夫

<p class="ql-block">《问教余秋雨》吴拯修 著 金城出版社</p> <p class="ql-block">  我在图书馆的书架间逡巡,一本以“问教”起首的书引起我的好奇,难不成,请问讨教如今可以被浓缩成问教二字?问教的对象是余秋雨。余先生写的书我看过好多本,很喜欢。时隔十几年,其作品中有四件尤其印入我记忆。一件是个词组:阳明医院,被城外的农人误认为是养命医院。一件是段场景:童年余秋雨随长辈到上海走亲戚,表哥在安静地练钢琴,他在旁边看;若干年后,他进到上海读书工作,表哥退到乡下务农。一件是篇文章:《十万进士》,他显摆国家財产之文化精英十万,其豪情略与万户百年千禧相当。一件是本书名:《文化苦旅》,这是我最早领教余先生的媒介。问与教互联,恰似苦同旅相伴,引人关注。于是,我把书抽出,借回家去细品。</p> <p class="ql-block">  综观全书之后,我发现自己误会了,原来问教二字在这里作咬嚼解,且咬嚼的不是独体的文或合体的字,咬嚼的是余先生的人品人格。吴拯修先生写下六十多篇四百余页,思其原委,我捋了一下,就一句话:都是“苦旅”惹的事。苦旅的反义词是美差。正因为是苦旅,余先生大概不会有秘书跟着,也不大会带着本字典去旅行,那时也还没有百度。于是,余先生在把旅途苦思所得挥洒成文时,遇到打嗝楞处,为了不留下空白,凭着记忆,凭着自信,采取八九不离十的笔法先写下去,然后……。然后,文责“他”负,许多人在余文中找错,越找越兴奋,尤其是在“自从被上海官方册封为大师之后,余秋雨精神抖擞,继续向前进发。这个国宝级大师的下一个目标,是世界级的大师。”(摘自吴先生书的第一辑第一篇第一自然段)之后。余先生光凭一句“老师后退一步是大师”的谦辞,那足以抚平各方人士的心潮翻涌?若自嘲,来上一句打镲,说堪舆、打卦、唪经者,也不乏被人尊为大师的,岂不拂了教育局在教师节为其工作室挂牌的美意?唉,做人难哪。</p> <p class="ql-block">  找错是件细巧活。我学生时代看过叶圣陶先生《评改两篇报道》。其中有一篇介绍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六百来字,被改动九十处。我看后心悦诚服,受益匪浅。陶先生就错论错,意在提高学生写作水平,却并不列出作者名字,唯恐给人留下个比作者高明的印象。</p><p class="ql-block"> 时过境迁,有人为《咬文嚼字》杂志而咬嚼,咬嚼出余先生几本散文中的126处错,还为此写下20余万字。有许多对文学史地感兴趣的,也在余文中孜孜不倦地找错,多的能找出200多处,其意在提高余先生写作水平否?古人云:交浅而言深,是乱也。想来,这些找错者与余先生并不相熟,何为找错,找错者何为?搞不懂。</p> <p class="ql-block">这本书教会我如何找错,为何找错。</p> <p class="ql-block">  散文看重的是见解、意境、文采,写人写事是可多可少的形,情感体验是不散的神。典故误用往往是和散文情感相伴生的。好比早餐的大饼包子偶尔会夹着些未熟的粉团,那是“匆忙”的赠品。又好比足球场上有些犯规不被吹罚,那是“流畅”的默契。每一个典故都核实清楚了,感悟恐怕就溜走了。有一个词叫致仕,被“文史基础薄弱”的余先生误用作“做官”。我试着了解误用的原因。一本一千五百多页的《现代汉语词典》,只能指引我得出与余先生相同的结论。有把握的答案,我是靠着二千元一套,九大本的《漢語大字典》得出:致,归也。致仕,还禄位于君。这和大部分人初接触致仕一词时的猜测相近:致仕约等于退休吧?我相信余先生也查问过,只是被导向岔路去了。</p> <p class="ql-block">这本字典告诉我“致仕”是怎么回事。</p> <p class="ql-block">  1992年《文化苦旅》面世,十多年后的2006年,吴先生退休有了闲暇,才消遣起余先生的书来。说起来,像个路人甲,路遇一群人在找错,而余书中的很多说法,吴先生极不认可,“尤其惹我不爽的是`谎`”。于是回到家乡求证后,写下了第一篇文章,《一个离“谱”的谎言》。吴先生出生在江山,所以,余文中“毛泽东主席的祖辈也是从浙东到湖南去的”被认为是余的慌言,是余架设的让祖母余毛氏通向伟人的时空隧道。虽说江山所属的衢州在唐朝有过四五番折腾,一会儿浙江西道,一会儿浙江东道的,算是史实,但是吴先生有一股子争气,并未被转晕,一句“现代人余秋雨为何要和我们说唐朝话”,那是相当的给劲。再一句“把江山说成浙东,著名学者的地图是倒着看的”,也必是极度的解气。百度云:钱塘江因河流曲折,称为之江,又称浙江,省以江名,简称浙。我把地图背着看,浙江的流向确如翻转180°的“之”字,杭州西湖正对应之字上的一点。钱塘江有北南二源,北源新安江,南源马金溪。南源右汇南北流向的江山港,(这个港不是港口的港,指江河的支流。在我们上海,蒲汇塘与漕河泾交汇后往下流的一段叫龙华港,最后流入黄浦江。它并无港码头,却曾有一座桥约百步长,故名百步桥,1982年时,我在宛平南路龙华路西侧看到过半人高的桥名碑立在墙体的凹处。),流过衢州叫衢江,流过金华叫兰江,与新安江交汇后叫富春江,过了杭州总算叫成大名钱塘江。所以,事实上,现代人余先生说的不算错,毛氏远祖居住地确在浙江南源向北流经过的右岸;情感上,吴先生发火也不算莫名其妙,他一直自认是浙西人,怎可被人说成浙东。不过,清漾村在哪?石门镇在哪?江山在哪?知道的人恐怕不会多。说浙东,至少让人知道大致方位。何况,江山若与湖南相对,怕是要被叶圣陶老师提醒,是否考虑一下用词的搭配、程度、轻重?更何况,江山初置县时属越州总管府衢州,而越州,又会让人联想到浙东。余先生的叙述或许离毛氏宗谱之谱,但要说余言为谎,言重了。</p> <p class="ql-block">红圈所围的开化县莲花尖,是钱塘江南源马金溪的源头。</p> <p class="ql-block">  吴先生的书出版于2010年。隔了十多年,无意中我当了回路人乙,有意地读了浙西吴先生的书。风轻云淡,找错的热闹早已散去,静心的思考尚可继续。我发现吴先生用五分之一的页面篇幅,深究余先生文革经历方面的谎言。其实,有些时期,不堪回首,各有回避,那么,少提为妙;有些事情,感受不同,结论迥异,不妨,多闻阙疑。书中写道,余说的当年参加过多所高校联合教材编写组一事,是个谎言。吴认为余为自己辩护,参加的一定是“石一歌”,一个专写大批判文章的十一人小组,少不了写些大批判文章,并称有物证人言为据。两造具备,师听五辞。路人乙听下来,不就是几所高校凑了若干人,组成后的两个小组办公地相近,人员或有借调,可使用同一个图书馆,都遵命写些应景文章糊弄糊弄该被糊弄的人。到后来,一个小组的任务较单纯,不被追责;一个小组的任务太不单纯,被秋后算账。路人乙不知道而想知道的是,这些人的工资由谁开,奖金相差几毛。此番问教,我忽然觉得余吴两先生很有趣,眼前浮现他俩一起出游的情景,余走在前东瞧西看,时不时地说着“这个可以有”,吴跟在后连连摇头,说“那个必定无”。可惜,余先生抱定“有争气者,勿与辩也”(荀子《劝学》)的宗旨,不给吴先生追谎辩论机会,还说“我以无言的方式,把他们锁定在他们的等级里”。好不气人,吴先生定是这样想的。</p> <p class="ql-block">吴先生的这份证据,反而证明余先生与石一歌是并列关系,而不是从属关系。</p> <p class="ql-block">吴先生的又一证据,余写《胡适传》采用了锻炼钩距的手法,所以是大批判文章。其实,此批判非彼批判。余先生挑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对象写应景文章。虽属无意,却因关联祖籍同乡,对吴先生也算是一种冒犯。</p> <p class="ql-block">  吴书中另有六分之一的篇幅涉及汶川地震后的捐款,说余是诈捐,心口不一。误会来之于余先生捐款不走正规渠道红十字会。余承诺的捐二十万元在当时很是不少,但余先生和经办的人似乎并不了解二十万元可以办成什么事,学校、图书馆、还是图书?害得吴先生在正规渠道好一通追问,但没有人正面明确答复老吴,哪能不义愤填膺?于是,受捐方都江堰的一个副局长出面打圆场,代表63万人民感谢上海,被吴先生认为主客体不恰当,要与其谈心,“老夫好歹在官场混过多年”。好事多磨,如今捐款一事已落实,余先生还“捐”了十个字,“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在去景区的路上随处可见,而上海人因为是对口支援方,享受着当地景区门票的特别关照。好事暖人心。</p> <p class="ql-block">都江堰人民生活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大灾之后,余先生再度恭书此联,并感慨:拜水大仪竟如此暴烈,问道所答竟如此艰险;天道难问,天机玄深,人在天怀,不可造次,须秉百般善心、千般德行,以奉敬畏。</p> <p class="ql-block">  吴先生说过,“事实上只有我才是中国的咬余专业户”。好多人赞赏他的执着认真,还有人称他的文章“冷峻犀利,字字见血,句句刺心”,惊异于他目光之独到,思想之深刻,文笔之尖锐。吴某人看到余某人为谢晋墓写的碑文,“谢晋先生,浙江上虞人氏,东晋谢安、谢玄之后也”,立马指出这一句有错。因为两谢是叔侄关系,根据宗法,根据逻辑,是谢安之后就必定不是谢玄之后。此话是不错,不过中国人在说自己是炎黄子孙时,大概率也不会去想,是炎帝之后就必定不是黄帝之后。所谓某某人之后的说法,表达的是仰慕之情。谢晋号淝捷,仰慕的不就是在前线指挥、在后方统筹的先人两谢么,何必将他们分得那么清。吴先生还顺便指出“谢晋碑文显然已经成为上海文化之耻”,这一句欠妥。余先生虽说在上海学习工作,但根子上,他自认的是浙江人。他出生不久,就从绍兴人被划分成了宁波人;入学不久,又因为棉区置换稻区山区,从余姚桥头人被划分成了慈溪桥头人。所以最保险也最无奈填写籍贯的方法是填写成浙江人,和吴先生做一回两眼泪汪汪的大同乡。不过,从“城里养命医院”一说可以看出,余秋雨的城是余姚,他的文化之根在余姚。余姚出名人。严子陵,天子不能臣。黄宗羲,工商皆本的思想对宁波人影响至巨,开店列肆经商盈利与读书赶考金榜题名一样荣耀(经商不影响赶考,沿余姚江排列的余姚慈溪鄞县,在历史上曾同时跻身出产进士十大县之一)。朱舜水,学说被尊为朱学,龙泉山上有专为他立的中日友好碑。王阳明,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世人称其“三不朽”。余姚人的后代:倪桂珍,是“宋氏三姐妹”的母亲;黄楚九,他的滑头生意和噱头,让上海人津津乐道。余姚已足够让余先生自豪,没必要为他披上上海文化的外衣,再加一句“之耻”之类的话。</p> <p class="ql-block">宝鸡炎帝祠。中国人立祠,表达对先人的仰慕。</p> <p class="ql-block">  吴先生对余先生的行文风格也颇有微词,所作的断语是全书最精彩的,“一连串的排比句,直晃得人头晕,素未谋面的词语犹如米饭中的沙粒,很是咯牙噎喉”。假如,吴先生读过周树人翻译的俄国作家作品,就能体会到咯牙,不是读者文功不到家,而是“绍兴饭”不一定配他乡人胃口。至于排比句,恰如军队的方阵,堂堂正正,排山倒海,气势十足,是有关方面最最喜欢用的修辞手法,吴先生既然在官场混过,想必常见排比句,说不定也没少用,怎么就被余先生的排比句晃得头晕了呢?</p> <p class="ql-block">  吴先生的书写到情急处,也会口吐芬芳,夹枪带棒,伤及旁人,可见他是个性情中人,有个性。比如这一句,“只要脑子线路没有发生故障,即便是余夫人马兰,恐怕都不会相信”。再比如这一句,“余弟是匈牙利傻子,急于打听坏消息(文革中余父被关想自杀,余弟每次出海归来都要问一句,父亲自杀了没有?)”。又比如这一句,“余的祖母听起来像巫婆,因为余的祖母说过:一个人让疯子也看不顺眼了,他就出道了”。对余则火力全开:余不要脸;某个批判余的姓余的人可能是余的十八辈祖宗;老年痴呆,弱智;连肚脐眼也没有;肠细如线的某地小男人。清代人张潮不妨也拉进书中助阵,他写过“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好巧不巧,借此一用。路人乙不禁佩服起吴先生阅读的广度和深度,也大约明白了吴先生所用问教二字究为何意。问乃斥问,教则是手拿戒尺在小儿头上“卜卜”敲打那么几下的训教了。请问讨教与斥问训教,主客体未变而身份易位。两位若是能穿越,又恰被陈寿先生惦记上,不知谁人可入文人传,谁人仅在他人的传记中留下一句念,“郗公,天下宁有是乎!”(此处“乎!”,在《后汉书》中作“邪?”,读ye,第二声。)</p> <p class="ql-block">  吴先生书中也有说余先生优点的地方,说余记忆力极好,在无准备情况下,在电视台脱口而出李绅、白居易是同年出生。只不过那是为了衬托余更多记错说错之处,从而认为余是存心的,是说谎的,为了某种目的。问荒文学,是吴先生自封的;大记忆文学,是吴先生封余先生的。此论倒也不乏中肯,很幽默,像是一堂问教课后写的教案总结,放在书末部分难能可贵。荒、慌与谎,同音不同调,常被吴先生混用,作为一种修辞手法。“问荒”一词,隐约在说,追谎行动虽然匆慌,还是能如拾荒者流,有所薄收。记忆前缀个大字,发人深省,让人联想到大吹大擂、大错特错、大跌眼镜、大放厥词、大惑不解、大谬不然、大言不惭等等,可谓举重若轻,好一个“大”记忆。而隔空受教者余先生,也不乏中肯,不缺幽默,说决定把石一歌这个署名正式接收下来,开一间古典小茶馆叫“拾遗阁”,开一间现代咖啡馆叫“诗亦歌”。看来吴余两位,都已有机缘各受教于幽默古人东方朔,读到过那句“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路人乙且可道一声吴余珍重,煞笔无语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