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释怨

李秀瑜

【原创】 李秀瑜／文

上期《缘恨缘情》说到岳母对抛弃她的生父由恨转为思念，执着地要去寻找她的出生地和她父亲的坟茔。经过女儿女婿们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完成了一生的“我从哪里来？”之疑问。从此老人家不顾高龄，年年清明时节前往上坟烧纸祭拜。八十年来对其生父的恨一笔勾销，这对于岳母精神上是一种解脱。解释岳母非常的寻根行为只有一个，即：廖氏父女血缘。可是当年为什么襁褓之中的母婴双双遭到廖家无情的抛弃？这疑问却困扰我们，经过多年的找寻探索，笔者根据廖氏族人口述传说以及当地历史民俗，写下续篇《血缘释怨》以飨读者。

一、

时间穿越回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

1930年仲夏的夜晚。重庆巴县“石岭岗”，田野蛙鸣声声，萤虫飞舞。整个山乡被笼罩在没有月光，没有凉风的黑暗中。

廖家四合院西厢房窗户上，灯光映着屋内抱婴儿的人影。

屋里廖卢氏坐在凳子上，一手怀抱着婴儿，一手轻轻地摇动扇子，为熟睡中的女婴降暑驱蚊。

油灯的火苗随风不时地晃动着，昏黄的灯光照映着廖卢氏年轻而忧郁的脸庞。她和刚刚满月的女儿即将离开这里。明天一早，女儿的舅舅就要来把她娘俩接回娘家，永远离开这漆黑的廖家大院。

“咕喔，咕喔……”猫头鹰不祥的叫声萦回于山林，给闷热的黑夜更增添了不安和恐怖。

廖卢氏的丈夫廖家三儿子廖世福推门而入，满脸沮丧地坐下，叹息道：“唉，我也舍不得你俩娘母走呀，啷个办嘛？哪个叫你生个女儿嘛？刚才我牵了一只羊送给廖家族长大爷，他同意了你可以不走，但要把女儿送给外姓人家，明年你生个儿子就是廖家的人了。”

“哇哇……”

女婴醒了，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母亲哀啼着。

廖卢氏解开衣襟给女儿喂奶，眼泪外涌，女婴闭着眼睛甜甜地吸着母亲的奶头。

明天离开廖家大院，意味着结束了一年多衣食无忧的生活。回娘家将重回田间劳作，荒月不饱的日子。可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与他人，这骨肉分离更是如刀绞心痛，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廖卢氏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说道：“你不用装好人了，我们姓卢的人家说话算数，绝不食言，女儿是你廖家生的，除了姓廖，从此与你们廖家没有关系了，我们明天就走。”

“喔喔……”

鸡鸣催促黑夜。

天近五更，卢家五兄弟打着火把，抬着滑杆进了廖家大院。老五兄弟推门而入，嘶哑地低声说道：“姐，走嘛，我们接你回家了”。

卢家兄弟们抬着廖卢氏母女俩离开了黑暗中的廖家大院，鸡鸣狗叫代替廖氏家族的送别。

晃动的火光在夜色中远去。

廖世福难舍地悄悄跟随火光，跟随着离去的行人。

天色渐渐明亮，圣灯山山高林密依稀可见，松林杉树直立挺拔，植被郁郁葱葱，朦胧的晨曦笼罩着山下层层叠叠的梯田。

卢家兄弟灭掉了火把，急速地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坐在晃晃悠悠滑杆上的廖卢氏，哽咽地抽泣着。

“妹子，别哭了，我们商量好了，回到家你还住原来房间，这个女儿我们大家养，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就饿不到你俩娘母”。卢家老大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山里。

“姐，廖老三他还跟起的哟！”

卢家老五发现了跟随的廖世福。

卢家老二挥舞着刚刚熄灭了的火把，冲着廖世福吼道：“你给老子爬开些！跟到起做啥子？你信不信老子放把火把你廖家湾的房子烧了！”

“二哥，你莫吼他，喊他回去就是了。”

“啥子？你还要同情他？你这个苦命的傻妹儿哟，我看他不是个男人，要是我的话，带起婆娘娃儿一起远走高飞，永不回廖家！”

廖世福快步冲上前来对卢家兄弟们说：“哥，你们让她俩娘母跟我走吧，像你说的远走他乡，永不回廖家。”

“走？走哪里去？”“你啷个养活她俩娘母？”

“你爬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三少爷，你离开了廖家自己都养不活！”

卢家兄弟们七嘴八舌地质问、嘲讽廖世福。

他停住了脚步，一脸茫然地望着渐渐远去人们。

二、

时间回到一年前，1929年的廖家大院，刚满80岁的廖老太爷病重，世代开药铺的廖家所有药都治不了他的病。花重金从城里请来的洋医生也只有耸耸肩摊开手以示无策。于是，廖家族长请来了当地巫师跳神驱邪。

巫师在廖家大院子里搭起祭台，摆上玉皇大帝和八仙牌位，燃香烧纸，一柱香后，巫师手提大红公鸡，一刀削掉鸡冠，将鸡冠血拌米酒，洒遍门前屋后。然后手持竹剑，指天划地挥舞着，嘴上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

巫师好一阵神跳舞蹦，然后胡说八道：“老太爷这病无药可医，刚才太上老君说，阎王爷可暂时不收他，但老太爷要腰系红带，头捆红布，由儿子娶亲冲喜，生男方可有救。”

于是，廖家托人多方寻找，一媒婆打听到数十里外，太平场杨家湾卢姓人家有一女，待字闺中。

媒婆上门提亲，彩礼厚重，条件是只能生男，生女退婚，也就是生儿即成廖家媳妇。媒婆说：“保证生儿这事不难，可到巴县一品场郭家店观音山烧香求子，观世音娘娘保你生儿”。

贫穷的卢家看着厚重的彩礼，应承了这桩荒谬的婚事。

一年前，还是这条弯弯的山路上，新郎廖世福衣冠楚楚，披红挂彩，骑着大红马领着花轿迎亲。一路上鞭炮阵阵、锣鼓声声、唢呐声响彻山村。新娘头戴凤冠，顶红头盖，红袄罗裙，拜别祖先亲人后上花轿，由卢家兄弟抬轿相送。然后，新郎轿前导向，花轿及嫁妆后随，廖家湾锣鼓鞭炮迎至。一番热闹冲喜后，廖世福与新娘双双到一品场观音山烧香拜佛求子之事，暂且不表。

三、

一年后，女儿出生，几天后廖老太爷寿终正寝。

廖家举丧又请跳神，巫师说生的这女冲克太岁，母女必须离开廖家湾，否则神怒，廖氏族人将灾祸不断，在劫难逃。

于是，有了廖卢氏俩娘母满月就离开廖家的故事。

后来岳母一直在她母亲的娘家，巴县太平场杨家湾生活着，由她的母亲和舅舅们扶养。幼年和童年总是有受人欺负和歧视的时候，她没有父亲呵护，没有兄弟姐妹的关爱，孤独无助的生活。委屈和创伤在她心灵上留下了阴影，14岁那年，岳母的母亲再嫁，她也离开了母亲的娘家，进入了重庆裕华纱厂当童工。

重庆解放后，岳母成为重庆纺织厂的纺织女工。是厂里的第一批识字扫盲积极分子，成为先进工作者。工作和家庭生活使她暂时忘掉了幼年和童年的苦难。可每当遇到组织上调查政审、升级表彰时填写表格，就会引起她内心阵阵的伤痛，在各种表格的“父亲”栏里均填报“死亡”二字。岳母一想到属于地主家庭出生的父亲，她心里只有恨，恨生父、恨廖家大院，恨重男轻女的旧社会。

五十年代岳母结婚以后的家庭生活基本美满，生育的四个女儿均已长大成家，女儿女婿、孙女们对她孝敬有加。

时间滴水穿石，一切恨都在时光中淡化或消失。岳母的晚年已经没有了对那个阶级和对父亲的恨，对其生父却有了莫名而朦胧的思念。

早已被人遗忘且埋进黄土半个多世纪的廖世福，九泉之下不会想到，这些年来，清明时节坟前有了香火。这是岳母血缘寻根的执着和廖氏族谱的“文字基因”，将这一亲情连接起来，似乎回答了苏格拉底三个终极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和“我到哪里去”。

岳母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实现了她几十年的愿望，不仅在行动上原谅了她的父亲、原谅了廖家大院，而且还回归了亲情，这辈子已没有什么遗憾了。她将自己的后事作了妥当的安排。平静地等待着“我到哪里去” 。

后记

2022年12月23日，医院核酸检测，岳母呈阳性，入院6小时后因呼吸道衰竭，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93岁。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愿天堂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2022年12月25日改写于重庆

（注：部分图片为网络下载，向原作者及藏家致谢，如有不妥，告之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