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

傲枝梅

<p class="ql-block">题记:有些事情,是永远不应该忘记的!</p> <p class="ql-block">在她离开工作岗位五年后,旧病复发了。</p><p class="ql-block">这是一种迷失自我的精神性疾病,与首次患病的情况有些不同,此次来的缓慢而且隐秘,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p><p class="ql-block">知道她这个旧疾的家人全都不在人世了,现在,谁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这种疾病似乎不是她这样性格平和、生活安定的人应该有的。</p><p class="ql-block">在幻觉中,在梦境中,她常常来到一个遥远的无边无际的地方,走进似曾相识又非常陌生的情境中,回到那个漫长的灰色的少女时代。</p><p class="ql-block">如果没有那个时代会怎么样?勿庸置疑,所有人的人生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包括她,她会是个一如既往的乖女孩儿、好学生,她不会被裹挟着,在她完全不能理解的时代风暴中迷失。</p><p class="ql-block">那年她十岁。似乎一切在一瞬间改变了。她见过穿着旧军装臂戴红袖章不可一世的中学生,见过平时温润和蔼、转眼被皮带抽打得面目全非的房产主,见过醉酒后嚎啕大哭自称无罪的男人和群起而攻之更多的男人,见过时尚漂亮的年轻女人被一群相貌猥琐的男女拉到街上游街示众。</p> <p class="ql-block">她见了许多,对于只有十岁的她,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力。</p><p class="ql-block">小学三年级结业后即开始停课“闹革命”,再回到课堂上已经是五年级了。一切全变了!老师变了,校园变了,同学们也变了,班干部不再是以前学习好、守纪律的同学,而是变成了另外一种人,好学生、坏学生都被重新定义了。这时的同学们,互相询问的是“你的出身是什么”,如同询问你的口袋里有几块糖那样自然。</p><p class="ql-block">好在她家既不是地主也不是资本家,父母都是普通的小职员,大她六岁的哥哥常常在同学中炫耀父亲的照片,那是一张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年轻战士的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而有个当过军人的父亲是无比荣耀的事。</p><p class="ql-block">在他们周围,许许多多的家庭因为出身问题境遇变得惨不忍睹。院子里的房东夫妇被红卫兵抄家、毒打,剃了阴阳头,家被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细软放在院子里展览。有块金砖,有双“狼狗”牌的袜子都能让人们愤恨不已。最后,他们一家像牲畜一样拉走了,据说是送到了农村,临走时,他们一家饿得不行,向邻居们索要窝头吃,因为红卫兵早就忘了他们也需要吃饭。</p><p class="ql-block">时代,沉浸在一片耀眼的红雾中。她和她的同学们每天上课像唱歌似的背诵“老三篇”,然后写批判稿、讲用稿,更多的是无休无止的开会,搞大批判,批的人五花八门,有近在咫尺的老师,在远在天边的大官、大作家。除此之外,就是看男同学打架,骂老师,用在黑板上涂蜡的方式拿老师开心。</p> <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早晚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p><p class="ql-block">那天,哥哥神情紧张地把她拉到一边,让她看了一样东西:父亲的另一张照片,是哥哥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翻出来的,照片上的父亲看起来更加年轻,他仍旧穿着军装,只是那军装的样式,只在电影里见到过。哥哥肯定地说:父亲穿的是国民党军队的军装!也就是说,他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军人!</p><p class="ql-block">她一下子惊呆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手足无措的兄妹俩做出了在当时看来是最“正确”的决定:与父亲划清界限,去检举他!</p><p class="ql-block">于是,他俩走到父亲的工作单位,走进了当时掌管权力的人的办公室。</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父母以一种惊异和痛苦的表情注视了兄妹俩许久,然后进行了一次彻夜深谈。父亲像个赎罪的人一样,那样地痛苦和自责,他告诉他俩,这段历史问题早就向组织“交待”过了,并没有隐瞒,而且那时他还年轻,只是一个机关文员,没有摸过枪,没有上过战场,当然也没杀过人。1948年,随国民党军队起义参加了解放军。</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这个事情还是传到了学校,她成了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的楷模标杆,并要求在学校大会上宣讲自己的“事迹”,此后,她一跃而成为学校的红人,当上了很有份量的学生干部。但她的哥哥却没有这么幸运,家庭问题让他成为另类,他就带着这样的耻辱去了几千公里之外的远方插队去了。</p> <p class="ql-block">很快,她上了初中。学生干部的身份是可以跟着它的主人走的,到了初中,她仍旧是学生干部,并且是个老练的学生干部了,她没有了羞涩,大胆坚定,气宇轩昂,敢说敢干,无论是劳动、大批判、和坏男孩做斗争,她都走在前头。她知道,如果她永远保持这种跟随时尚的作风,她会前途无量的。</p><p class="ql-block">这是1970年前后,学校里洋溢着太多的动感。同学们时而准备国庆游行的练队,时而下乡“学农”,进工厂“学工”,然后是一个接一个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唯独没有多少坐下来上文化课的时间。刚上初中一年级时,数学课是从分数开始教的,正常的情况下,这是小学四年级的知识,语文课、英语课,勉为其难还算有。</p><p class="ql-block">学生们不关心考试分数,因为大多数情况是开卷考试,也不关心升学问题,因为没有升学,初中毕业后,他们无一例外地去农村插队,或者运气好的人,能进国有工厂。如果他们对自己有所要求,关心的还是自己符合不符合这个时代。他们要按照时代的标准塑造自己,简单地说,他们首先要当上红卫兵,然后要入团,每个学年要评“五好战士”之类的荣誉,这些荣誉就是他们的身价,他们的前途。</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会议很多,在这些会议上要发言。发言是自我表现的重要机会,不仅是表现文才,也表现口才,最重要的是体现自己的政治态度和积极性,所有这些,最终会为一个人定一个标识。</p><p class="ql-block">她一直以激进的形象作为标志。这时,她已经会自觉地保持自己的形象了,她懂得,她有一种压力:自己毕竟不是“好”的家庭出来的,必须十二分的小心。</p><p class="ql-block">许多时候,她都要面对这种难堪,她要一次又一次证明,她对自己家的“恨”,她的思想不属于他的父亲,会和他划清界限。而每经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她都要把痛苦带回家,然后把心中的恼怒抛给她的双亲!也只有他们能够承受得了这些!</p><p class="ql-block">一转眼,初三就到了,他们面临着毕业分配的问题。所有一身正气的学生都要表示自己的立场,即:他们是服从分配的。更加出类拔萃的学生要有更加坚定的表态,要主动表示去上山下乡,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p> <p class="ql-block">什么时候她都要做最出色的。比起其它人,她还要进一步表示,她受到了家庭的阻挠,她是在与家庭做了坚决斗争以后才做出正确的决定。这种表态对那些消极反抗的和观望者都是一种冲击,学校领导们很清楚榜样会产生什么样的作用。她在班里,在初三年级,甚至在区里,到处做报告。她成了教育系统塑造的几个标兵之一。</p><p class="ql-block">哥哥突然从他插队的地方病退回来。仿佛命运是这么安排的:应该有个人守在父母身边。但是哥哥和以前完全两样了,不再是那个快活健康的大男孩了,他神情忧虑,心不在焉,苍老的不成样子,完全不像20出头的人。他似乎经常处于梦游状态,偶尔对她急于下乡的热情表示出十分的轻蔑,而她对哥哥也是不屑一顾的,她觉得他思想变坏了,不是那个敢于带着她去告发父亲的勇敢的哥哥了。</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毕业分配阶段,她如愿以偿真的被分配去城郊插队,她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临行的日子就要到了,但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哥哥自杀身亡!没有任何征兆,就结束了他年轻而又过早颓废的一生。哥哥的死对这个家庭是个致命的打击,年老体弱的父母根本承受不住,只是要求她不要离开,不要离开!</p><p class="ql-block">但是,已经晚了!她的口号喊出去了,名声传出去了,荣誉在身,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是一个模范,大家的模样,她影响着许多本来就不情愿的下乡者,在这个时候临阵逃脱,那太不可思议了!</p><p class="ql-block">她痛心疾首地打理好行装,悲悲切切地启程了。一路上,她万剑穿心,痛不欲生。几经转折,她和几个同学走进一个京郊山沟里的小村庄,住进了一间荒废多年又重新修整收拾出来的农家院,睡在农家的土坑上。</p><p class="ql-block">她只在农村生活了几天就结束了。这几天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地狱。她沉浸在无止无休的悲痛中,惦念着父母双亲,她反思、后悔,她突然发现亲情是胜过一切的,没有什么比骨肉之间的爱更重要!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根本不是在做自己,在做什么,她不知道。</p><p class="ql-block">寂静的农村夜晚,一片黑暗。她从噩梦中醒来,感到头昏目眩,她试图从土坑上下来,她坐在坑沿上,向下伸出一只脚去穿鞋,她的脚却踩在了一个软软的滑滑的似在蠕动的东西上,当她明白过来以后,发出一声尖锐空洞、痛苦无助的叫声,然后就昏倒在炕边。</p><p class="ql-block">她踩到了一条蛇!</p><p class="ql-block">此后几天,她的神智迷乱,胡言乱语,说了一堆似乎不是她应该说的话,都是一个真实的小女孩的内心话,她的牢骚,她的小心眼,她的不满,以及她与同学之间的那些鸡零狗碎,那个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她不见了!</p><p class="ql-block">生产队干部把她的特殊情况汇报给上级,上面批准了她回城,插队生涯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她经过了两年的治疗才养好了病,然后被分配到一家街道工厂工作,与一群中年大叔大妈一起,做着半手工的劳作。</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几年,社会恢复了正常,她的父母也恢复了名誉,靠着他们的关系,她进了国家机关。</p><p class="ql-block">日久天长,这段往事已经被人淡忘了,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生命的记忆不会中断,就如同历史一样,把它的印迹写在了人们的基因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