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耘斋铭》校释

凉风起

陈亮曾为剡中任氏兄弟作《耘斋铭》。其中有两句不得其解：“不计其收，惧其不虔；不虔不力，误我丰年。”（河北教育出版社，邓广铭校点《陈亮集》，88页） 前分句，作者告诫任氏兄弟：不要计较“收成”，就怕你不虔诚；后分句说的是，心不诚又不努力，会“耽误自己的丰收年成”。说会“耽误自己的收成”，当是“惧其不收”，非“惧其不虔”。说到底，“误我丰年”，其实就是“计其收”。 现在问题来了。陈亮到底是让任氏兄弟“不计其收”，还是“计其收”。 陈亮是历史上著名的功利主义哲学家，“实事实功，追求功利”是其理论特色。本文“贤治而贤，圣践而圣”表述，很好地诠释了陈亮重视结果，做人行事“计其收”的功利特质。功成名就，既是陈亮检验人生价值的尺度，也是其一生的追求。按理，“不计其收，惧其不虔”不会成为陈亮的教条。陈亮不会说这种混账话。 1、终于找到证据了：“不计其收，惧其不虔”非陈亮原文 前段时间，在校读永康文献丛书版《陈亮集》时，查阅过手中掌握的各种版本《龙川文集》，《耘斋铭》中这句话都是“不计其收，惧其不虔”。因无其它证据可供稽考，只能对此存疑。未能自信，一度怀疑自己理解有误。问题也就这样一直记挂着，不敢说破，未能示人。 现在，我终于找到证据了：“不计其收，惧其不虔”很可能是遭后世不肖子孙篡改的结果，而非陈亮原文。 2、《古文集成·耘斋铭》为“不计其人，惟其不虔” 钦定四库全书《古文集成》卷五十二，第五页录有《耘斋铭》，注明“龙川”作。此书所收《耘斋铭》有三处文字与《陈亮集》《龙川文集》存在差异。其中，有两处文字，可轻松消解我的疑虑。这里，并不是“不计其收，惧其不虔”，而是“不计其人，惟其不虔”。 录《古文集成·耘斋铭》如图。 3、南宋王霆震《古文集成·耘斋铭》文字，更符合陈亮原意 （1）《古文集成》刻刊时间，早于明成化本《龙川文集》 《古文集成》刻刊时间，早于明成化本《龙川文集》应该无疑。据此得出一般性结论：南宋末版《古文集成》所收《耘斋铭》较成化本《龙川集》可信。 追究下来，“不计其收，惧其不虔”一语，居高临下，“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其论调与“正其义不谋其利”道德说教如出一辙。 殊不知，这种超功利的“道德性命之说”，并不讨陈亮喜欢。陈亮主张“义利双行”，他曾痛骂“皆谈性命而辟功利”者是“风痹不知痛痒”的废物。陈亮认为“道德性命之说”相蒙相欺“尽废天下之实”，而“终于百事不理”（《送吴允成运干序》，河北教育出版社《陈亮集》，第216 页）。 据此，完全有理由认为“不计其收，惧其不虔”的说辞，更接近于程朱理学的政治风貌，而远离陈亮的事功哲学。 邓广铭教授《陈亮集增订本出版说明》认为：明成化《龙川文集》虽是“其后明清诸刻本所共同遵奉的一个祖本。”但此祖本“为求阿附当时崇尚程朱理学流俗之见，竟将陈亮文章肆意篡改，不惜厚诬陈亮，贻害读者”（河北教育出版社《陈亮集》，第2页）。想来，“不计其收，惧其不虔”应该是肆意篡改，“厚诬陈亮，贻害读者”的最好证明。 相对而言，在王霆震时代，程朱理学似还没有取得统治地位。《古文集成》收录《耘斋铭》也就少了些成化本的功利考虑，无须阿附程朱理学，去追求有大明皇朝成化年特色的政治正确。“明人刻书则古书亡”，大概亡就亡在朱氏王朝的政治正确。 总之，相对于《古文集成》，成化本及以此为祖本的《龙川文集》中的“不计其收，惧其不虔”这句话，为“求阿附”程朱理学而篡改原文的嫌疑不能排除。 邓广铭先生校点《陈亮集》很有意思，“凡见收于《文粹》当中的陈亮文，我是一律以《文粹》为底本的，这样，成化本中的一些讹误脱漏，特别是经由朱润朱海二人所篡改诸处，就不必特意加以纠正而都得以恢复原面貌了。”（《陈亮集增订本出版说明》，河北教育出版社《陈亮集》，第3页）想来，《陈亮集·耘斋铭》中的此处文字，照此办理，一律以《古文集成·耘斋铭》为底本，以改正成化本“求阿附”的恶习，即使原校点者邓广铭先生在世，也是不会反对的。 （2）“不计其人，惟其不虔”原文，使得《耘斋铭》上下文相当协调 “不计其收，惧其不虔”在《耘斋铭》文中，一点都不陈亮，且，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不计其收”与下文“误我丰年（计其收）”打架，逻辑不自洽，语言反复，使得上下文极不协调。相对而言，“不计其人，惟其不虔”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这里，“不计其人”可释为不要理会这种人，不要与这种人计较。如此释读，看似简单粗暴，实则恰当。当然，标点要稍作调整，加引号强调下“去其害苗，则心之偏，耘之又耘，嘉种易捐”句。 陈亮“惟其不虔”中的“虔”，多少有呼应前文“敬而无失，奉以周旋”的意味在，释为“虔诚恭敬”最为恰当。 “不计其人，惟其不虔”整句的意思是：不要与这种人计较，只因为他缺乏虔诚恭敬。 “不计其人，惟其不虔；不虔不力，误我丰年”既亮明态度，否定“去其害苗，则心之偏。耘之又耘，嘉种易捐”这种错误观点，又反向说明，要诚心诚意，要努力，才有好收成。这样释读，才是陈亮的《耘斋铭》，而不是成化本的朱熹。 恢复《耘斋铭》于成化本之前的状态，感觉陈亮这个著名的功利主义者典型，即刻生动了起来；成化本前言不搭后语的毛病，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医治。 写下这段校读记，希望对阅读《陈亮集·耘斋铭》的读者，有所启发。当然，也有再版《陈亮集》时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