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搭上一列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她的思绪随车身穿过重重叠叠的山脉。松散的枕木横跨在磨损、发亮的铁轨之间。坐在车厢里,透过不太清晰的车玻璃,看群山远去,这是她常做的一件事。与车厢里的旅客们不同,她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他们各式各样的喜悲。她曾从早晨到余晖晚照的时分一直坐在火车上。车厢上的人们是火车的旅客,而她是人生的旅客。她喜欢在火车上“偷”看形形色色的人,在别人的悲伤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她对面坐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单亲母亲。那个母亲是在火车第三站上车的。除了双手抱着一个看上去还未满月的孩子,女人的腰间挎着一个打满补丁的黄包。女人慌慌张张坐在了她面前,菜色的脸上一双憔悴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婴儿。她一点点地偷瞧着这个母亲:一肩黑长发自然地倾泻着,衣服是绝佳的绸缎裁的。虽然面容略显疲惫,却仍可说是个少见的美人。少妇的年纪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她寻思着。</p><p class="ql-block"> “是芸小姐吗?”一清澈空灵的女童声打断了她的猜测。</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火车已经停靠了一站,许是她太专注观察女人,以至于并未察觉眼前站着一个小女孩。</p><p class="ql-block"> 少妇抬起头,黑色的眸子闪烁充斥着疑惑,但依然十分有礼地回答“是的。”</p><p class="ql-block">“这是芸先生交给你的。”小女孩再次响起那清澈好听的声音,然后,从脏的分辨不清颜色的包里掏出一个信封。</p><p class="ql-block"> 听到芸先生这三个字,女人唰地脸就由不健康的菜色转为发白。迟疑了几秒,女人从抱孩子里的手抽出一只,像是下了大决心似的接过信封。</p><p class="ql-block"> 坐在对面的她,清晰的看到白色的信封里装着一沓一沓的纸片,就好像是纸币。她还想探头过去再看清楚,女人突然放大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吃了一惊地跳了起来,不禁为自己长时间盯着女人的行为而感到羞耻。</p><p class="ql-block"> “小姐。请帮我照料下这个孩子。”女人压根没给她同意的机会。说完,便将熟睡的孩子放在座位上,缓慢地脱下身上的黄挎包,跑出车厢。</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反射弧比正常人长一些。因为她总是很迟钝地反应一些事情。就比如,她被一个不知名的女人托付了一个婴儿。</p> <p class="ql-block">当然,她不是没有想过去火车以外的地方散散心。有那么一次,她真这样做了。可结果却是叫她心烦。在车厢外的世界她只能找到自己的悲伤,也就是说,只有她独自一人痛苦着。此时,她搭的这列火车完全是在某个站点随便上去的。虽说她总是飘忽不定,但每月十五号她必须在火车某个站点投宿,确定要去的地方。这样,她才能拿到下个月的钱。她不敢太任性,没有钱的生活,她甚至活不了一天。</p><p class="ql-block"> 陡峭的山峰绵延着,仲夏时节,浓荫在灼热的太阳光下已经难以分辨出具体的方位了;有些剥落了的山体光滑得像电影里专门饰演反派的光头,任由红色的土壤明目张胆地敞着。山上的温度往往是要比山下的低,尽管如此,哪怕有着清爽阵阵拂来拂去的山风,不仅是人有意躲在屋子里封闭自我,在这座海拔将近两千米的高山,飞禽走兽也隐匿了去处。</p><p class="ql-block"> 方形的小屋里,木制的大门紧闭着,百叶窗收了上去。太阳光便有机可乘了:它试图将眼前披头散发、伏案紧皱眉头的她唤醒。然而,显然这失败了。她的眉头并没有因太阳光而松懈,反之,她那圆圆的,大概可以说得上是杏仁眼的双目迎上这妄想拯救的圣光。“该死!又是一个晴天。”她像偷玩了针线被刺的小孩恼怒又委屈。 </p><p class="ql-block"> 这是她唯一一次离开火车以外的地方,不幸的是,尝试以接连两周的晴天失败。她不是来被拯救的,她也不需要被拯救。上好的晴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第十四天的晴天里,她决定还是回到火车上去。</p> <p class="ql-block">“小姐。要不要来一瓶汽水?”她身边走来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p><p class="ql-block"> 在火车上,她从来不与旅客们闲谈,她得保证自己是一个人。她几乎是一个眼神也没给男孩,希望以此赶走他。</p><p class="ql-block"> “小姐。我想你需要一瓶汽水。”小男孩好似没有理会她驱赶的态度。</p><p class="ql-block"> 她这才看男孩,发现在她斜对面,一对夫妻正眼巴巴地注视着他们的交易。</p><p class="ql-block"> “不用找。”她直接拿过男孩手中的汽水,递给他一张五元钞票。而她斜对面的夫妻,在她给男孩递钱的时候,松了一大口气,做了个眼神示意男孩向前继续售卖。</p><p class="ql-block"> 她给男孩钱并不是同情,而是她享受这种人类相通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为天地换上了黑色的嫁衣。窗外的风景则是一点一点消融,直到她只能看到黑暗。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她从来都是选择将其忽略。黑色,才是夜晚真正的面目。就像,火车才是她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晚上十点二十分,列车到了终点站。她下了车,她先去售票处买了一张最早的火车票,随后在车站橘黄色的灯光里寻找一个落脚点。</p><p class="ql-block"> 候车室里几乎没有一个空位,被困意束缚的人们,歪七扭八地躺靠在已经生锈掉漆的椅子上。她顺着人群,一个又一个找着空位。候车室里的空气远远不如火车上,香烟味弥漫着,还有混杂着一些赶车人的汗臭味。就在刚才,她穿过一群聚集在一起抽烟谈天的男人时,她差点就吐出来。</p><p class="ql-block"> 凌晨时分,跟随着急切的人群,她再次上了火车。一如既往,这次,她仍是不知去哪。忽的,她感觉有点饿。她正要从包里拿出饼干来,就在车厢的入口,一个戴着红色帽子的男人站着。</p> <p class="ql-block">“赵会敏。小姐你呢?”男人伸出黝黑关节分明的右手对她说道。</p><p class="ql-block"> “栗子。”她低下头,脸红的如一朵娇艳美丽的玫瑰花。</p><p class="ql-block"> “栗子,是炒栗子的那个吗?”他坐在对面打趣着她。</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知道?”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埋的越低。</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正好有一包栗子。”他向她递来一包炒栗子。还是温热热的。她摸着,仍旧是不敢看他。</p><p class="ql-block"> 赵会敏说他要去市里参加一个比赛,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那天,窗外有一片黄色挺拔的芦苇,迎着风吹又吹。</p><p class="ql-block"> 恍然中,眼前这个红色帽子的男人变成了赵会敏,对着她的目光走过来。</p><p class="ql-block"> “那天,你是不是去看我的比赛了。”</p><p class="ql-block"> “你看到我了?”</p><p class="ql-block"> “看到了,当时你还拿着一包栗子对吧。”</p><p class="ql-block"> “你真厉害,拿了冠军啊。”</p><p class="ql-block"> “下一站我要去更大的地方打比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p><p class="ql-block">“你很早就知道我了?”</p><p class="ql-block"> “去不去。”</p><p class="ql-block"> “去。”</p><p class="ql-block"> “该死的。”戴着红色帽子的男人,脚下一滑,踩着她掉落的饼干,差点摔了一跤。</p><p class="ql-block"> 她不再去看男人,也不为自己的无意之举而愧疚。她别过了头,闭上眼睛。</p><p class="ql-block"> 群山在她的梦魇中,越过了一重又一重。黑暗吞噬了山色,也吞没了那些仅有的光芒。她早就没了自己的生活,唯有在别人的日子里寻些慰籍。</p> <p class="ql-block">拥挤的小屋里,水龙头炸裂了,水肆意蔓延着,从卫生间一直到只有一墙之隔的小卧室。一张睡得褪色的席梦思上,坐着两个女孩。一个大概有十岁,另一个则要小一点,五六岁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要不是你那败家的老子,也不至于住在这里。”门口一个身材矮小,左脸有颗大痣的妇女不满地囔囔着。</p><p class="ql-block"> 她又黑又瘦,坐在床上。身上还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p><p class="ql-block"> “下来。下来。”她的继母恶狠狠地瞥了一眼她。</p><p class="ql-block"> “要不是为了给你这个头上虱子的脏货洗头,水龙头也不会爆!”</p><p class="ql-block"> 她如个木偶一样站着,任继母劈头盖脸地骂她。后来,她也忘了水龙头是怎么修好的。往事堆积的就像垃圾,时常散发着恶臭味。</p><p class="ql-block"> 用完晚饭,继母便要带着她和妹妹出去摆摊了。卖的是一些几毛批发来的廉价饰品,她的任务主要负责吆喝和照看妹妹。</p><p class="ql-block"> 她从来没恨过继母,反而觉得继母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的老子经常是找不到人,找到的时候,也是来家里拿钱。甚至她觉得她老子不是个男人,她继母对她坏,她都觉得应该。她老子没有个正经工作,家里四张嘴靠着继母没日没夜地摆地摊养着。</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们像是吵了大架。厨房的东西被砸的发出交响乐。她从门缝里偷瞧,只见继母手握着一把菜刀,头发散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被打得红肿,眼泪不住地流着。当夜,继母带着妹妹离开了她。</p><p class="ql-block">她老子也不知到何处去,她哭着,离开了那个地下室小屋。</p> <p class="ql-block">她摸了摸自己湿润的眼角,望着手上沾染的泪珠出神。车窗外,黎明已经渐近。亮堂堂的云拥促着太阳升起,群山重新戴上那坚硬的面具。她只觉得厌烦。她记得正是这样一个晴天,鲜血异常地妖艳,满地的栗子洒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这以后,她学会了在别人的生活安放自我。令她惊奇的是,她根本不用学,好似在许多年前,她就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