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卷上 手定稿 (37—38）

太阳岛诗社

37·苏轼和韵似原唱

【原文】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①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注释】

①章质夫：章楶（1027年－1102年），字质夫。建宁军浦城县（今属福建省南平市浦城县）人。北宋名将、词人。

【译文】
苏轼《水龙吟》写杨花，是和韵却如同原唱；章粢（cī）的词，是原唱却如同和韵。才力的不可以勉强就是这样。

【引用诗词】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宋]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
也无人惜从教坠①。
抛家傍路，
思量却是，
无情有思②。
萦损柔肠，
困酣③娇眼，
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
寻郎去处，
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
恨西园、落红难缀④。
晓来雨过，
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⑤。
春色⑥三分，
二分尘土，
一分流水。
细看来，
不是杨花，
点点是离人泪。

【注释】

①从教坠：任其飘落。

②有思：有情，思这里是名词，去声。
③困酣：困倦之极。

④缀：收拾。

⑤一池萍碎：苏轼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⑥春色：代指杨花。

【译文】

杨花像花又不是花，
无人怜惜任凭它飘落。
把它抛掷在家乡路旁，
细细思量它看似无情，

实际上则饱含深情。

细长的枝条似萦绕思绪的柔肠，
片片柳叶似困倦之极的美人之眼，
想要张开却又紧紧闭上。
在梦中随风行走万里，

去寻找心上人，
却又被啼叫不停的黄莺无情唤起。

不遗憾这种花儿飘飞落尽，
只是遗憾那个西园、满地落红再难连接。
清晨雨后，
落花的踪迹又在何处？
已经飘入池中化成一池细碎的浮萍。
如果把春色姿容分成三份，
其中的二份化作了尘土，
一份坠入了流水了无踪影。
细细看来，
那全不是杨花啊，
是离人的滴滴眼泪。

水龙吟•杨花

[宋] 章质夫

燕忙莺懒芳残，

正堤上、杨花飘坠。

轻飞乱舞，

点画青林，

全无才思。

闲趁游丝①，

静临深院，

日长门闭。

傍珠帘散漫，

垂垂欲下，

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②，

怪春衣、雪沾琼缀③。

绣床渐满，

香球无数，

才圆欲碎。

时见蜂儿，

仰粘轻粉，

鱼吞池水。

望章台路④杳，

金鞍游荡，

有盈盈泪。

【注释】
①游丝：柳条随风舞动，像游动的丝线。
②睡觉：燕香的帷帐。玉人：美人。
③雪沾琼缀：落满了柳絮。雪、琼，均指白色的柳花。
④章台路：章台为汉代长安街名。

【译文】

燕儿忙忙，莺儿懒懒，繁花芳残。

柳堤上，杨花飘飘坠落，

轻轻飞扬，曼舞婆娑，

点缀渲染了苍翠的树木，

使人忆起韩愈“杨花榆荚无才思”的诗句。

杨花悠闲地趁着春日的游丝，

悄悄地进入了深深的庭院，

此时正是日长门闭，

依傍着珠帘四散，缓缓地想飘入闺房，

却又一如先前，被风儿扶起。

美丽的玉帐里少妇正在入睡，

杨花沾满了少妇的春衣，

象飞雪一般地沾附，象琼玉一般轻缀。

美丽的绣床上也很快就沾满了，无数的香球，

才圆了，很快又破碎。少妇无法入睡，

不时有蜂儿，

身上沾着花粉在飞，

池水里，有鱼儿戏水欢会。

望望那有夫婿游荡的长满杨柳树的章台路，

路杳杳，无消息，

不禁涌出了热泪。

38.咏物之词以苏轼《水龙吟》最工

【原文】
咏物之词①，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②《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注释】
①咏物之词：即咏物词，是以描摹物的形状、神韵为主的一种题材类型。一般要求形神兼备，并能由物性而及人情。
②邦卿：即宋词人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汴京（今河南省开封）人。

【译文】
咏物的词，自然应当以苏轼的《水龙吟》为最精巧，史达祖的《双双燕》列第二。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调虽然高，但没有一句说到所咏对象的神理，对照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怎么能比呢？

【引用诗词】

双双燕•咏燕

[宋] 史达祖

过春社①了，

度②帘幕中间，

去年尘冷。

差池③欲往，

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④，

又软语⑤、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

翠尾分开红影⑥。

芳径，

芹泥⑦雨润。

爱贴地争飞，

竞夸轻俊。

红楼⑧归晚，

看足柳暗花暝⑨。

应自栖香⑩正稳，

便忘了、天涯芳信⑪。

愁损翠黛双娥⑫，

日日画阑⑬独凭。”

【注释】

①春社：古时于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于此日祭祀土神，以祈农事丰收。
②度：穿过。帘幕：古时富贵人家多张挂于院宇。
③差池：燕子飞行时，有先有后，尾翼舒张貌。《诗经· 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④相（xiàng）：端看、仔细看。雕梁：雕有或绘有图案的屋梁。藻井：用彩色图案装饰的天花板，形状似井栏，故称藻井。
⑤软语：燕子的呢喃声。
⑥翠尾：翠色的燕尾。红影：花影。
⑦芹泥：水边长芹草的泥土。
⑧红楼：富贵人家所居处。
⑨柳昏花暝（míng）：柳色昏暗，花影迷蒙。暝：天色昏暗貌。
⑩栖香：栖息得很香甜，睡得很好。
⑪天涯芳信：给闺中人传递从远方带来的书信。古有双燕传书之说。
⑫翠黛双蛾：指闺中少妇。翠黛：指画眉用的青黑色染料。双娥：双眉。
⑬画阑：雕花的栏杆。凭：倚靠。

【译文】

春社日刚刚过去，

你们就在楼阁的帘幕中间穿飞，

屋梁上落满了旧年的灰尘，冷冷清清。

分开羽翼想停下来，

再试着钻进旧巢双栖并宿。

好奇地张望雕梁藻井，

又呢喃似语商量个不停。

倏然间飘然而起掠过花梢，

如剪的翠尾划开了红色花影。

芳香弥漫小径间，

春雨将芹泥融融浸润。

喜欢贴地争飞，

好像要比比谁更俊俏轻盈。

回到红楼时天色已晚，

看够了昏暝中的柳枝花影。

但只顾自己在巢安稳栖息，

却忘了稍回天涯游子的书信。

这可愁坏了闺中憔悴佳人，

天天独自独凭画栏，望穿双眼。

暗香

[宋] 姜夔

辛亥①之冬，予载雪诣石湖①。止既月③，授简索句④，且征新声⑤，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⑥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

算几番照我，

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

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⑦而今渐老，

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⑧、竹外疏花，

香冷入瑶席。

江国，

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⑨，

夜雪初积。

翠尊⑩易泣。

红萼⑪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

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

几时见得？

【注释】

①辛亥：光宗绍熙二年。
②石湖：在苏州西南，与太湖通。范成大居此，因号石湖居士。
③止既月：指住满一月。

④授简索句：授与纸笺，要词人写词。简：纸。
⑤征新声：征求新的词调。
⑥工伎：乐工、歌妓。隶习：学习。
⑦何逊：南朝梁诗人，酷爱梅花，著有《早梅》诗。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片，逊对树彷徨终日。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⑧但怪得：惊异。

⑨寄与路遥：指赠与梅花路途遥远。
⑩翠尊：翠绿酒杯，这里指酒。
⑪红萼：指梅花。

【译文】

辛亥年冬天，我冒雪去拜访石湖居士。居士要求我创作新曲，于是我创作了这两首词曲。石湖居士吟赏不已，教乐工歌妓练习演唱，音调节律悦耳婉转。于是将其命名为《暗香》、《疏影》。

昔日皎洁的月色，

曾经多少次映照着我，

对着梅花吹得玉笛声韵谐和。

笛声唤起了美丽的佳人，

跟我一道攀折梅花，不顾清冷寒瑟。

而今我像何逊已渐渐衰老，

往日春风般绚丽的辞采和文笔，全都已经忘记。

但是令我惊异，竹林外稀疏的梅花，

将清冷的幽香散入华丽的宴席。

江南水乡，

正是一片静寂。

想折枝梅花寄托相思情意，可叹路途遥遥，

夜晚一声积雪又遮断了大地。

手捧起翠玉酒杯，禁不住洒下伤心的泪滴，

面对着红梅默默无语。昔日折梅的美人便浮上我的记忆。

总记得曾经携手游赏之地，千株梅林压满了绽放的红梅，

西湖上泛着寒波一片澄碧。

此刻只见残梅片片，随风凋落，

何时才能和你一起重赏梅花的幽丽？

疏影

[宋] 姜夔

苔枝缀玉①。

有翠禽小小，

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

篱角黄昏②，

无言自倚修竹③。

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④。

想佩环、月夜归来，

化作此花幽独⑤。

犹记深宫旧事，

那人正睡里，

飞近蛾绿⑥。

莫似春风，

不管盈盈，

早与安排金屋⑦。

还教一片随波去，

又却怨玉龙⑧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⑨，

已入小窗横幅。

【注释】

①苔枝缀玉：梅花的形状。苔梅是是梅花的一种，身布苔藓，枝间苔须下垂。

②“客里”二句：用的是林逋的《梅花》句“雪后林园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篱角黄昏”喻环境寂寞、凄清。

③无言自倚修竹：化用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里把梅花比作美人。

④“昭君”二句：用西汉宫女王昭君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的故事，寄托词人怀乡情怀。

⑤“想佩环”二句：化用杜甫《咏怀古迹》其三写王昭君“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的诗句。

⑥“犹记”三句:《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记载：“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某一年的正月初七仰卧于含章殿下，梅花落公主的额上，拂之不去。皇后就把公主留在自己身边，观察了好长时间。三天之后，梅花被清洗了下来，但公主额上却留下了五个花瓣的印记。宫中女子见公主额上的梅花印非常美丽，都想效仿，于是就剪梅花贴于额头，一种新的美容术从此诞生，当时被称“梅花妆”。飞近蛾绿：形容梅花飘落在美女的黛眉上。

⑦安排金屋：《汉武故事》武帝少时对姑母说，“若得阿娇（武帝表妹）作妇，当作金屋贮之。”此指对梅花要象对美女那样怜惜爱护。

⑧玉龙：笛名。哀曲：指笛曲《梅花落》。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有“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

⑨恁时：那时。幽香：指梅花。横幅：画幅，这里写梅影映在窗上，犹如一幅图画。

【译文】

苔梅的枝梢缀着梅花，如玉晶莹。
有只小小的翠鸟，
栖息在苔梅枝上。与花朵同眠同宿。

在异地他乡，我见到梅花，如逢故友，

可她象幽居的美女，在黄昏时分、斜倚竹篱，默默忧愁。

就像王昭君远嫁匈奴，不习惯北方的荒漠，暗暗地怀念着江南江北的故土。

当夜静月明时，会听到佩环声响，那是昭君的魂灵归来，

托寄在幽独的梅花上，找到归宿。

我又想到含章殿里，

梅花飘落在寿阳公主的黛眉上，

为睡姿增添几分妩媚。

千万莫学无情的春风，

毫不怜惜娇美的花朵，

而要学刘彻做好金屋，供美人居住。

可恨春风吹来，还是无情地让梅花凋谢，随波漂泊。

更怨那笛声凄哀，吹奏《梅花落》。

若等梅花落尽时，再觅她的芳香，

那只有看小窗映上梅枝的疏影，起舞婆娑。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唐] 杜甫

东阁①官梅动诗兴，

还如何逊在扬州②。

此时对雪遥相忆，

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春暮，

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③发，

朝夕④催人自白头。

【注释】

①东阁：阁名。即诗题中蜀州东亭。故址在今四川省崇庆县东。

②何逊在扬州：典出《初学记》卷二十八。何逊：南朝梁诗人。

春：一作“花”。可：一作“更”。

③垂垂：渐渐。

④朝夕：时时，经常。

【译文】

蜀州东亭，盛放官梅，尔乃勃发诗兴，写出动人的诗篇，

就像当年咏梅扬州的何逊。

此时，面对雪景，自然引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何况赶上送别客人，恰逢腊梅迎春，不由想起故人。

幸亏没有寄来折梅，勾起我岁末伤情，

赏阅折梅，怎勘那乡愁缭乱，思绪纷纷。

这里的江边，也有一棵梅花，渐趋吐蕊，

朝朝暮暮，催得我白发丝丝，繁霜染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