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沟

润物无声

　　辽西多沟壑。丘陵之上，原野被割裂，一道一道口子翻开。原野疼吗？

我站在高岗，脚下莽莽苍苍，沟壑舞起长龙，疏放无羁，恣意任性。大沟如大河，大河奔涌，大沟奔腾。

我在一条沟谷中穿行。

大沟底部，有的地方清一色沙石，多处泥沙混杂，土层厚实的地方少见。荒草萋萋，锈迹斑斑。脚下雨水冲刷，一沟一坎如波浪。过弯处，出现深坑。隆起的高岗，挂上淤柴。几块石头横在路上。一片草歪着身子长。沟底的痕迹，记录了一场山洪的凶猛。

大沟下到村子，向东一折，稍作停顿，再向北扬长而去。这一折，村子被分成两半，一道土坝连起东西两边人家。盛夏烈日炎炎，雷鸣电闪，山洪下来，势如猛兽，混浊的洪水打着漩涡，一口口噬咬土坝。雨天的声响是混浊的，滚滚浪涛声，隆隆雷鸣声，沟崖土方崩裂声，两岸沉重的叹息声，胸前心弦筝响声，声声交织。

努鲁儿虎山横亘在村南，坐窗前，前倾额头能撞上山峦。村里清一色王姓，方圆百里极少见。族谱记载：“上祖王严，自乾隆元年(1736年)从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大王庄迁至辽西。”静静的村庄，弯弯的大沟，沟壑两旁的原野，不远处起伏的山峦，这些物象聚合，不管美与丑，心里喊它，乡野就四季开花。这是我们村，村里有爹娘，有兄弟姐妹，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老老少少一山坳。那不过一个普通的山坳，然而山坳里的人间烟火，温暖了每一间房屋每一棵草木，明艳了每一束野花每一串雀鸣。它让村外的人午夜梦回，喃喃诉说土坝，让举起的杯盏悬于半空，眸子闪亮，唇齿间叙不完大沟。炊烟从山坳里缓缓升起，隔了时空，抻长脖颈寻望，绕树三匝飘不散的炊烟，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儿，乡愁。

我在村南的沟谷穿行。

山林里传出两声鸟鸣，叫声尖厉高亢，沟底的静默被打碎了。我知道它是谁。一只美艳高傲的雄野鸡，摇动漂亮的长毛翎，仰头四望，警觉地叫响山林。它一定是隐在高处向我示威。叫声散尽，空谷幽寂。在沟底，沉寂是一种让人恐慌的压迫。

沟底是羊道。羊粪蛋蛋铺了一地，浓烈的膻腥味散去。我知道羊群怎样走过沟底。一大群羊唿唿啦啦过去，羊粪撒豆子，咩咩的叫声不绝于耳，有呼喊，有应答，互相召唤着，或迎着朝阳奔向山林，或踏碎夕阳回村。有两只列了边儿，执着地去够头上的树叶子。牧羊人吆喝两声，骂了一句，舞动鞭子，羊才被迫放下身，慌慌地追赶前头的羊群。幽深和空寂，羊是否感受得到？

大沟两侧，土崖峭立。一座座城堡，变幻莫测。城堡里住着真善美，也藏着假恶丑。一颗体形硕大的野菜，村里人叫它山大烟，暗绿的叶，浅紫的花，花叶厚实毛茸茸，闪着逼人的光艳，从土崖上举出，那是美的。一只土色带花纹的鼠类动物，村里人叫它花狸棒子，从崖缝探出头，贼头贼脑窥视一遭，哧溜溜划过眼前，吓我一跳，那是丑的。

大沟丰饶，沟底有怪异的山石，当空有飞鸟掠过，缓坡有别样的草树。响石，我就寻过，村里孩子都玩儿过。状如球，捡在手中晃，哗啦哗啦响，砸开后，里面散落几粒石子。造物主真富有奇思妙想。刚会飞的半大鸽子我追过，它累得贴在崖壁上，爪子紧紧抠着土崖，惊恐地向下望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心跳得紧，我逼近时，它晃动一下忽又起身，贴到对面崖壁上。傻狗撵飞禽。窈窕的石竹举着五片花瓣在风中摇曳，一簇一簇的绿枣子挂在陡坡向我招手，红绿相间的酸晶晶是夏季的诱惑。

一条大沟有主沟，有岔口，岔口又分出岔口，沟沟岔岔像迷宫。大沟以特有的姿容和气势，展示着苍茫和雄伟。我在沟底穿行，像个探险家，大沟给过我空前的茫然和恐慌，也给过我无穷的乐趣。压迫着我，震慑着我，吸引着我。

我站在沟沿边看大沟。

陡起的土崖，挂上一墩一墩的树毛子。山榆树，叶子粗砺肥硕，叶面布满紫红色虫包，像打了血泡粗糙的手掌。灰褐色的枝条，筋性十足，扁着身子拧着劲长。我爸探着上身，突然回过头，冷冷地让我离沟崖远点，他伸长镰刀，奋不顾身去够山榆树的枝条。捋去肥厚的叶子，蹲在院子阴凉下，扯起枝条拧抬筐，编花篓。秋风把树叶一片片摘尽，抬筐挤满光溜溜的玉米棒，花篓随我进沟底，一窝儿一窝儿的落叶装满花篓背回家。

沟坡的苦丁香，枝条泛白，枝干发脆易折断。桃形的叶片纹理细腻，阳光下油绿发亮。花束紫中泛白，微风里香味浓郁。枝叶碰不得，味比黄莲，苦味悠长。我妈冬天湿着手往灶里填柴，灶里劈劈叭叭响，枝叶干透了，苦味都不散，沾在手上，洗都洗不掉。

山枣是沟坡的坐地户，生存欲望极强，镰刀割不尽，镐头刨不败。一坡一坡枣秧，深秋枣叶落尽，枣枝支支棱棱，枝丫布满暗红色针刺，圆圆的红枣风吹不掉。秋风吹动满坡红豆。

一两只鸽子贴着沟面飞，翅膀飒飒生风，忽又折返，翅膀一收落上土崖，“咕咕”，“咕咕”，低沉有节奏地叫。说不定哪处土缝子，就住了一窝小鸽子，一墩树毛子遮掩着。简陋的窝巢，遮住风，挡住雨，那是温暖的家。沟窝子冷不丁蹿出一棵白杨，孤傲地刺破天空。花喜鹊蹲在沟畔俯仰生姿，鹊巢黑乎乎，卡在树杈上。

草木只是点缀，崖面多处留白。草木之外，土崖裸露着胸膛，张扬着自然的粗犷和原始的野性。它以站立的姿势，不加掩饰，直白地向上面平躺的土地致敬。

我常想，大沟从哪来？它是不是闪电投下的影子？原野一定遭受了百般折磨，低垂的乌云压迫它，熊熊的烈焰烧灼它，通天的惊雷砸陷它，凶猛的浪涛冲击它。伤痕累累的土地，以悲壮的塌陷，托举出沟壑的雄壮。大沟的美是原野的苦换来的，痛苦和美好总是一体相连。

大沟美吗？对于原野，大沟无疑是丑陋和残忍的。它截断田垄，阻断交通。它是绳子，是鞭子，是刀子。捆绑了原野，抽打着原野，割破了原野。原野是坚韧的，它不惧折磨，每到春天，它都昂扬着自信，坚定地把绿色呈给天地。

我迷恋大沟，大沟上面的人痴迷田野。

田野歪歪斜斜，高高低低，一条一块，但那是村里人眼中最好的风景。一垄垄庄稼是华丽的，养眼的，真实的。人们举起锄头砍草，放开锄头松土，草帽把烈日往回顶。没有谁能离开田野的供养，就像生命来自于母体。

土崖之上，人们不辞辛劳，描绘着田野的画卷，耕种方式在不变中变着。大沟挡得住，也挡不住。

“气死牛”，听说过吗？一种小型的简单播种机械。耕牛走下田野后，偏僻狭小的地块，人躬身扶住喝油的“气死牛”，悠悠地转。除了偏僻的地段，播种机开进来，大片田野扣上地膜，布上黑色塑料细管，一垄一垄的田地滴水浇灌。微风拂过，地膜覆盖的田野，像广阔的春水在涌动。

春风在丘陵上自由徜徉，阳光充满爱意，泼洒在辽西大地上。在田间，泥泞的土路不见了，你不必担心雨天跌跟头。村子不吵了，毛驴特有的仰天长啸听不见了。赶车人留在村子，木板车去了哪里？锄头退隐了，捋锄杠成了渐行渐远的传说。牛在棚里吃草，犁杖去了何方？“气死牛”，饱含了对新农具的自豪，但对牛极不公道，气死牛干什么？牛忍辱负重，默默耕耘，丰满了农耕的历史画卷。祖辈逝去了，父辈们也老了，他们像牛一样实实在在，田野耗尽了他们的激情和心血。走过一条艰难漫长的路，耕种的乡村，耕出了我的情思。

情思？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耻。不是无知，无耻！家乡的土地，我没耕过一垄地，没挖过一锨土，没长成过一棵庄稼。像檐下匆匆停落的燕子，片刻小憩，一闪身轻轻掠过。没守过它，哪里真正懂它的苦与乐？

大地布满褶皱，四野满脸苍桑。庄稼捧着秋的馨香走来。五谷感恩土地，它们以孩子的孝心，回馈她的哺育，抚慰她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