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四章

飞雪堂主

<p class="ql-block">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p><p class="ql-block"> 对啄它的麻雀儿, 麦子能说个啥?</p><p class="ql-block"> 对磨, 麦子它能说个啥?</p><p class="ql-block"> 就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p><p class="ql-block"> ——《隐入尘烟》</p> <p class="ql-block"> 麦香</p><p class="ql-block"> 当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伫立在一片金黄的麦地前,我依然能想起那夜在遥远的边境小镇闻到的麦香。那是植物特有的香,是镰刀划过麦秆,玉米抽出胡须,油菜开满黄花,青草掐断叶子才有的香。那种香无法言说,只有身临其境方能捕捉。 </p><p class="ql-block"> 那个夜晚凉风习习,银河像一条丝带漂浮在深蓝的夜空,我回家探亲,车子停在了一个叫芦草沟的小镇,国道穿镇而过,路两边是两排面馆,跑长途的车子都会停在这里吃饭休息。我信步走到了面馆后面,一股熟悉又久违的味道突然扑面而来。没错,就是麦子被割下后散发的那种味道。我贪婪的闻着这味道,就像一个年久未归的游子突然扑入母亲的怀抱。一瞬间,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我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老家,父母正佝偻着腰在自家的地里奋力地割麦。</p><p class="ql-block"> 老家种了大片的麦子,每年七月是收获的季节,金黄的麦浪在微风中摇曳成一首丰收的歌谣,父母手中的镰刀随着歌声轻舞,在嚓嚓的节拍中,麦子纷纷倒下,像落了一地金黄的梦。作为植物,麦子的一生是平凡朴素的一生,它和大地上其他所有的植物一样,从一粒种子落到泥土里开始,生根、发芽、长叶、开花、拔节、抽穗、灌浆、成熟,轮回不止,生生不息。作为粮食,麦子的一生是盛大恢宏的一生,它的生命关乎了人的生命,人卑微而又虔诚的参与了它的一生,在这个过程中,麦子被赋予了伟大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如果艰辛有等级,那么劳作就是金字塔顶的那一块石头,尤其是西北种植小麦的劳作,它是西北农民的生存逻辑和虔诚信仰。即便这信仰艰辛无比,熬干了他们一生的精力,他们依然敬畏的匍匐着身子深情拥吻。</p><p class="ql-block"> 7月刚刚开始,我回到了老家。村子里依然树木葱茏,绿浪翻滚,不过这绿浪是玉米,不是麦子。多年前为了发展玉米产业,老家大力提倡种植玉米,后来玉米价格居高且稳定,所以村里人每年都种玉米,种麦子的渐渐少了。除非是没有口粮了,春种时才安排种个两三亩。而邻居家直接就在自家门前的菜地上种了一小方麦子。晚饭后,我静静地站在这方麦地前,此时太阳就要落下去,霞光映红了西边的天空,远处传来牛羊归家的叫声,小飞虫萦绕在玉米穗、麦穗的上方,我缓缓的闭上眼,试图重回那场盛大的麦事。</p><p class="ql-block"> 时间快速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天空依然霞光灿烂,追着夕阳的云被镶上了金边,像展翅欲飞的凤凰。天空下,一片麦浪包裹着村庄,人们都在地里割麦,父母也不例外。傍晚时分天凉下来了,正是割麦的好时间。在磨刀石上停留片刻后,父母手中的镰刀重新活了起来,沉稳有力,刀刀实在,父母弯着腰一路往前割去,麦子变成了麦捆整齐的排在身后。为不耽误明天的打麦,父母一直割到后半夜才回家,而我和姐姐却早已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打麦要有场,有的人家有固定的死场,每年都在上面打场,重复利用很方便,有的人家没有,就只能每年在割掉麦子的地里新紧出一个场来。先用水泡过,快干未干之际用磙子压瓷实,铲掉上面的麦茬,场就紧好了。这个工作每年都是爷爷带着我和姐姐完成的,铲麦茬饶有乐趣,我和姐姐干的不亦乐乎。苦恼在于,一块地不能每年都用来做场,每年都要换,换哪块地做场是一件费脑子的事,因为离家近的地都已经轮完了,所以父亲很渴望有一块自己的死场。对于农民,所有的劳作工具就是财富,就是效率,工具不利索、不乘手,活就干不利索。除了各色的农具,场也是一个工具,且十分重要。</p><p class="ql-block"> 以前是等所有的麦子都割完了,选好了场,才将麦子一车车拉倒场上垛起来,慢慢的打。一场麦子从摊场、打场、翻场、起场、扬场到麦子归仓往往要用好几天,就是因为工具太落后,效率提不起来,耽搁时间。摊场要把麦子一捆捆的平摊在场上,麦穗朝阳朝上;打场要用牲口拉着石磙,在麦子上一圈一圈的砸;翻场是用杈把砸掉麦粒的麦秸翻打下面去,把下面的没砸的翻上来;起场是经过磙子无数圈的砸压,所有的麦粒与麦秸都分离了,叫场打熟了,把麦秸挑走,把平铺的麦粒和麦壳扫成堆;扬场是等风来,把麦粒扬起来,让风吹走麦壳,清出麦粒才能归仓。这是一个十分漫长而浩大的工程,每一个环节里面又有许多小环节,打场时要拢场边,起场时要抬麦秸,扬场时要等风来,还要掠场,每一个环节都要细心对待,才能换来最后的颗粒归仓。一场麦不能尽快打完,堆在场上,晚上就要看场,在麦垛旁将一些麦捆放到,麦穗朝外,麦根朝里相对,挤得紧紧地,把褥子铺上去,一个简单舒适的床就做好了,和衣而卧,麦香盈鼻,甜甜的睡去了。赶上下雨,就要在睡前用麦捆搭一个简易的“草房子”。在“床”的三面斜竖一些麦捆,麦穗朝上互相支撑,成一个三角体,上面再倒扣一些劈叉的麦捆,草房子就做好了,要是有一块塑料布盖在上面就更好了,简直是野外生存的“黄金”小屋。睡在里面,听着外面雨水刷刷,时间突然慢了下来,天地间一草屋,悠远而深邃。人们只为了生活的口粮而守护,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大富大贵去拼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生活的本意,不急不争、无尽无头。</p><p class="ql-block"> 农具是农民手中的利器,有了它们,许多用手不能完成的活计现在变得轻巧了许多。一开始的农具是木头的,挑麦秸的杈、杆、推麦子的推板、扬场的木锨,还有镰刀的把、石磙的轴、扫帚的杆都是木头的。木头容易损坏,每年收麦前,爷爷先修补农具,修补的农具既要轻便,又要结实耐用,要心、眼、手都用到一块去才行。许多农人极具智慧和技巧,农活里蕴藏着生活的一切秘密。改进农具成了提高劳作效率的途径。随着技术的成熟,木质农具逐渐被金属农具代替,人力蓄力被机器代替,甚至扬场的风都可以用风扇解决。农具的进步,改变了许多劳作方式,原来要许多个环节才能完成的事情,机器只要一遍就能完成,因此许多劳作方式或环节消失了。以前一个人如果精熟于田地上各种活计和农具,人们往往很看中这个人,现在可能一个小孩就会操作机器完成。再到后来,大型收割机则完全取代了收麦的一切活计。那些农具成了束之高阁的文物,落满了尘土。</p><p class="ql-block"> 麦子的一生,从播下一颗种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一场盛大的生命历程,生根、发芽、长叶、浇水、施肥、拔节、抽穗、开花、灌浆、成熟、收割、打场、归仓,这历程人们牢牢的牵绊其中,参与了每一个阶段,侍候了每一个阶段,人们用双手捧起麦子,经过土地的轮回,再用双手捧回了麦子,这个过程麦子和人相互成全。人呵护了麦子,麦子养育了人。麦子生生不息、忍辱负重,千百年来与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p><p class="ql-block"> 思绪缓缓的重回了我伫立在麦田前的身躯,似乎有一种东西在身体里流窜,像憋久了无处发泄的情绪。这几年村子里人越来越少,麦田里早已不闻当年的热闹,年轻人都以走出村子成家立业为目标,只有父辈们仍在坚守,只有麦子仍在坚守。这是他们今生共同的逃不脱的命。也许用镰刀和石磙收割眼前这一小片麦子,才是他们对村庄和麦子最好的爱意。</p><p class="ql-block"> 阵阵麦香不断飘来,从远古飘来,默默无语。</p> <p class="ql-block"> 烧青</p><p class="ql-block"> 七月的阳光明媚而饱满,透过高大的杨树,洒在了邻居家华丽的门楣上,越发光彩。门前邻居叔叔两口子、母亲、姐姐、两个外甥和你1我围着一堆青麦子在挑挑拣拣。我们在挑麦粒饱满,穗头粗壮、麦叶青青的麦子。挑好的青麦子是要烧了来吃的。听闻我们回家了,邻居叔叔特意来叫我们去割青麦子。正常时令,七月的麦子已经黄了,但是他家院子后面一片麦子却还是绿油油的,因为播种迟了,现在刚好灌浆饱满。他割了一大捆来给我们,我们全拿不了,便挑一些饱满粗壮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她们慢慢的挑着,我则带着两个外甥玩耍。自小在城市长大的外甥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此时他们正在和邻居叔叔家几只山羊玩耍。山羊生性调皮,跳上跳下,一只小羊跳上了电动车,小外甥被逗得哈哈大笑。邻居叔叔两口子是勤快的人,也是热爱生活的人。除了六只羊,还养了三条狗、十二头牛,数十头猪,院子周围盖得都是羊圈、猪圈和牛棚,再外边还有一座蔬菜大棚,最后才是种了小麦、玉米的田地,真是大大的家业。老家的村民深信勤劳致富,在奔向好日子的路上从来都舍得一身力气,舍得拼搏的。近十年间老家兴办养殖、兴建设施农业,村人的生活由此好了起来。只要勤劳肯干,期盼的日子终究会实现。邻居叔叔将原来破旧的大门拆了,重新修葺,修过的大门高大气派、流光溢彩。门头是“家和万事兴”的匾额,两边挂两只红灯笼,大红的门扇和门柱上过年的门神、对联和“半帘子”完好如初,一派喜庆祥和。大门里两边,新盖了四间房子,新砖、新木,新家具,一水的瓷砖贴面,瓷砖铺地,完全看不出来是农家房屋。院子里种了各样的盆花,干净优雅。我领着两个外甥从羊圈、猪圈、牛棚参观到大门和房子里外,我感叹于如今的幸福生活,而两个外甥明显对牛羊、花草的兴趣更大些,一会的功夫又和它们打成了一片。 </p><p class="ql-block"> 我也坐下来加入了母亲她们的行列,挑起了麦子。青麦子可以烧来吃,也可以焙熟了吃。母亲她们把麦粒都揉下来装在簸箕里,看来是准备要焙的,那我就挑一些烧的吧。烧的麦子不用揉,将麦穗对齐整捆成一把就行,麦秆留着,烧的时候用来抓手。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已经挑好了一大把了,依然不肯停手。此时大家围在一起,手中干着活,嘴上则说着些闲话,一片岁月静好。这样安详的时刻,已多年不曾感受,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村子上的人远比现在要多,许多亲人也还在世,那时村庄年轻而有活力,日子、车马都很慢,生活平淡而充实,内心安详而平静。我渐渐忘却了现实中的一切焦虑与不安,一切竞争与内卷。趁我们不注意,姐姐用手机广角镜头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将此时的画面完全定格了下来,照片中我、母亲、邻居围成一圈挑着麦子,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后面是朱红的大门、黄土的院墙、绿油油的杨树,蓝蓝的天。</p><p class="ql-block"> 想想上次烧“青麦子”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麦子灌浆饱满、青葱未黄时割下来,揉开麦穗,揉出麦仁,放在大锅里猛火焙熟,撒上细盐,食之满口清香,植物的新麦的粮食的芬芳氤绕齿间。每年夏天最欢愉的事就是盼望着奶奶给我们焙青麦子吃。在一个雨天,终于闲下来的奶奶看着我们馋馋的眼睛,笑眯眯的问:“奶奶给你们焙青麦子吃好不好啊”?我们捣蒜似的点头,一个劲的答应着:“好,好”。奶奶领着我们出门了。丝丝细雨淋着田野上成片的青麦子,静谧又朦胧,乡村像一幅画。在园园地里奶奶割了一大捆青麦,我们开心地在田埂上穿梭奔跳。麦子割回来要晾干才能揉开。等待总是漫长的,眼巴巴的终于等到麦子干了,在簸箕里揉下麦穗,揉出麦粒,忙完了活的母亲也来帮忙,在灶间燃起了柴火,等灶台上的大锅冒起了青烟,揉下的麦粒就可以下锅了,几把猛火,一阵翻搅,起锅时炝一瓢细盐水,青麦子就焙熟了。奶奶最后还要用簸箕簸去揉下的麦壳,而这时我和姐姐的小手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向簸箕里伸了好几回了。那是怎样一种美味呢?至今想来,齿间留香。</p><p class="ql-block"> “青麦子”我以为焙着吃最香。还有一种更古老的吃法,将青麦子焙熟,放在石磨上磨,磨成了像面条一样的东西,家乡人叫做“麦索子”,盛到碗里,浇上蒜汁、陈醋、油泼辣子,简直美不胜收、香掉舌头。不过我只听父母说过,却从来也没吃过。青麦子最简便宜行的吃法是烧着吃。将割下的青麦扎成一束直接放在麦秸火上烧,烧去麦芒,烧黑麦穗,烧断麦秆,就烧熟了。一家人围成一圈,从灰烬里扒拉出烧黑的麦穗,放在手里揉啊揉,揉出麦仁,吹掉麦壳,一把捂进嘴里越嚼越香,那种原始的烟火与麦香无与伦比。家乡管这种吃法叫“手心里打场,嘴巴里扬场,眼窝里淌汗”,甚为形象。大人们吃的娴熟,干干净净,而我每次都会吃成个包公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我们挑好了麦子回家了。在院子里,母亲抱来了麦秸点着,我拿起了捆好的青麦子,用一根木棍挑着放在了火苗上,噼里啪啦的响声中,烧熟的麦香瞬间飘起。两个外甥不会揉麦穗,我们便都把自己揉好的麦粒给他们,他们嫌弃我揉的黑手、黑脸不愿要,只接过了母亲和姐姐递上的,然后看着我的黑脸咯咯咯的笑。</p><p class="ql-block"> 母亲将剩余的青麦子全部焙好,装成两包,让我和姐姐返程时带上,放在冰箱慢慢吃,弥补这十几年的念想。也许下次吃又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谁也说不准,然而老家的烟火、父母的牵挂、故乡的风物都在这一包幽香的青麦子里了。</p> <p class="ql-block"> 浇水</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今晚要浇水。种庄稼当然要浇水,麦子要浇、玉米要浇、黄豆也要浇,蔬菜要浇,野草要浇,连树也要浇,总之长在大地上的一切都要浇水。农民的一生注定要一直浇水。</p><p class="ql-block"> 父亲开着电动三轮车去地上,母亲坐在车上,皮袄、铁锹和闸水板都在车上。院子后面两亩地,种的是玉米。一个夏天的干旱让许多玉米叶子打了卷。上次浇了一半就没水了,一条明显的界线从地中间将玉米分成了两半,喝饱了水的高高壮壮,没有喝到水的矮小瘦弱。这次一定要全部浇透,让它们喝饱,要不然矮小瘦弱的就彻底长不起来了,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地是新整的,排列有序,原来自然的样貌已不复存在。路和边上的水渠也是新修的,路面平坦,水渠流畅。每块地开一个进水口,一块地一块地挨个浇,轮到我家的地了,父亲将进水口挖开,再用闸水板插在水渠预留的凹槽内,水便全部截流到地里了,方便快捷。父母静静的坐在电动车上,盖着皮袄守候,等地里全部装满了水,地就算浇透了,可以收工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以前浇水可没有这么便捷。那时的地大大小小、杂乱无章、东拼西凑,整个村子像一块缀满补丁的花布。大水渠,小水沟横七竖八、枝枝杈杈。水来了,到处都是人,都往自家地里截水,也不顾先后,谁截到算谁的,看着到处的小水沟里都是水,却是一股股小溪流。所有人就这样耗着,耗一天,那股小溪流也不会把地浇透。除了盯死地头,还需沿水沟、河渠巡逻,不能让别人把自家的水截走。这样淋淋啦啦要浇好几天。碰到旱年,山里下来的水少,甚至可能到不了地头,那就要抢水了。一个村的人各自往自家地里抢,轮到你家浇水了,你刚在水沟打一个坝,一转身的功夫就被别人挖开了;两个村的人各自往自己村里抢,轮到给你村放水了,外村的人就幽灵样游走在大渠边,趁看水人不注意或睡着的功夫,把自己村的闸板提开,让水流到自己村去;两个乡的人一样抢,小时候有一年大旱,上游和下游两个乡的人抢水,甚至发生了械斗。所以每次浇水,从干渠的每一个闸口到支渠的每一个水口,必得有人看水。村里每家都出一个人,抓阄分派到那些闸口和水口去看水。抓到近处的就庆幸,可以抽空回家吃饭,抓到远处的只好自认倒霉,要送饭或者带上干粮。那时父亲每次都是去看水,抓到远处的闸口,父亲就带上皮袄、铁锹和马灯,一去两三天。家里,母亲带着我们把所有地都浇了。</p><p class="ql-block"> 以前的水渠没有修整,全部是泥水沟,没有闸水板,水来了要用铁锹打一个泥土坝,把它截到自家地里去。小水沟可以随时打坝,大水沟则不行,一两米宽的水沟,水流很急,用袋子装土压上去,瞬间就没影了,所以必须要提前打好。打坝是一项小型的水利工程,全靠人力完成。为了方便打坝,人们在靠近自家进水口的沟里用大石头把沟底和沟壁镶一段出来,叫做石坝。在石坝上端拦一块木板或者压几个泥土袋子,然后用铁锹铲泥土压上去,一直压到与沟壁齐平,压得瓷瓷实实的,截水坝就打好了,打一个这样的坝,要出两身实在的汗,这样的坝才不会被水冲走。等地浇透了,将坝推到,水流奔涌着冲向下一家的石坝。</p><p class="ql-block"> 麦子和玉米浇头水、二水时要追肥。母亲端着一盆化肥走在前面,一把一把洒在地里,水就跟在母亲的脚印后面流过每一株麦苗。给玉米追肥要把化肥精准撒到每一株玉米根部,母亲就只能弯着腰撒了,这时我和姐姐也要上阵帮忙,才能抢在水头前把化肥撒上去。化肥不能撒太早也不能太晚,撒上肥,水也要刚好漫过去,不然会把玉米的根烧坏。</p><p class="ql-block"> 夜里浇水最是辛苦。有月亮时尚好,借着月光可以看清地上的一切事物,麦子、玉米、田埂、水流…,打坝、追肥、巡逻、收口,什么都看得清楚。没有月亮,地上的事物全是黑咕隆咚的一片,所有的活都要借助于灯光。最早是马灯,烧着煤油,有玻璃罩子,不怕风吹,但亮度有限,即便如此也不是家家都有。后来就是手电筒,干电池的、蓄电池的接踵而至,现在父亲用的是LED的,充足电后明亮异常。风雨夜浇水,心理须像一个赌徒般强大才行。父亲要根据风雨的大小来掌握进到地里面水量的大小,如果掌握不好庄稼就会倒伏,倒伏了就会减收。农民的不易就在于要时常猜测老天的心思,要时刻与天气赛跑,即便跑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p><p class="ql-block"> 如果一切顺利,将水顺顺当当放进地里,那就可以小憩一会了,相邻浇水的人会凑到一起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抽支烟,聊上几句。水流过石坝,哗哗作响。远处地头上是浇水人的低声细语,铁锹上挑着的马灯如江上渔火,星星点点。</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山里下来的水很大,大渠里盛不下,便放任流到各个小渠里,流到村里依然很大,水漫过渠沿、沟沿流到了路上、树滩、草滩、涝坝,所有的低洼处都被水填满,形成了小小的泽国,一片汪洋,黄昏时也成水天一色,偶尔有野鸭、野鸡飞过水面。</p><p class="ql-block"> 庄稼的一生就是农民的一生,不论是宿命还是注定,农民一生都在伺候着庄稼,伺候它们生,伺候它们长,伺候它们肥,伺候它们水…,什么是尽头,什么是目标,从不追寻,伺候好庄稼就是伺候好自己,它们长好了,自己才能活好。即使再辛苦,也从不说什么,随它而行,随遇而安。</p><p class="ql-block"> 突然想起了白天从出城的公交上下来遇到的那个看水人。一渠水,浩浩荡荡流向远处的地头,水渠边靠近村口的地方有一个闸口,一辆电动车停着,一个人睡在车的阴影里,身下铺着一张皮袄。母亲说这是隔壁村浇玉米,包地的老板雇的村民在看水。我们路过,那人并没有起身,似乎睡着了。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暖阳下,以天为庐,以地为榻,流水潺潺,所事单一,尚有酬劳,无所追求,也许是另一种境界,比起加班、绩效、利润、事业……,人生若此,夫无他求!</p> <p class="ql-block"> 推磨</p><p class="ql-block"> 院子边上是一个涝坝,涝坝边上有一座小桥,小桥边上躺着一扇磨盘。躺了好多年,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在那里。磨盘有七八个人坐的圆桌那么大,一扎来厚,小时候我们便常常在上面玩耍,磨盘上的牙床早已磨平,只有浅浅的凹槽似乎在讲述当年的经历。奶奶说这个磨盘早先是我们家的,院子的东南角有一间磨房,磨盘就安放在那里。那时候麦子收割下来,就是在这个磨盘上磨成面粉的。磨盘也供村里人使用,后来…,再后来,磨盘便被遗弃了,直到剩下一扇,便长久的放在了小桥边无人问津,成了我们小孩子玩耍的地盘。</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见过石磨磨面的场景,便一直也想不明白面粉到底是怎样从两扇磨盘之间出来的。奶奶说石磨有三层,最下面的磨盘较大,是个底盘,磨出的面粉麸皮就流在这个底盘上。上面两扇磨盘小一些,两扇磨盘的接触面都凿出了指头粗细的凹凸纹路,最上边磨盘上有两个磨眼,麦子就从磨眼流进去,上扇磨盘上有一木橛,木橛上绑磨杆,磨杆上套牲口,拉着磨不断转动,麦子在两扇磨盘的凹凸之间不断磨挤,从磨缘流出来,一遍遍就慢慢变成了面粉。</p><p class="ql-block"> 石磨沉重,磨面得用牲口,骡马力大但性急,不适合干这个;牛性缓慢,着不起急;最合适的是毛驴,不紧不慢,有长劲。磨面时把毛驴套上,缰绳拴在磨橛上,便自动扯着它拉磨转圈。要给毛驴“捂眼”蒙上眼罩,不然拉几圈它就会头晕目眩。还要给它戴上“嘴笼”,防止它偷吃。也有训练出来的毛驴,不用牵绳,不用“捂眼”戴“嘴笼”,自觉转圈拉磨,老家人说:磨道里的驴子——认命了。有的人家有磨没有牲口,磨面时只能人拉,不知是否也认命了。</p><p class="ql-block"> 第一遍磨出的碎渣叫“糁子”,回填再磨,反复几次就成了粗面。粗面过筛箩,筛下去的就是细面。筛网的粗细决定了面粉的粗细,不同型号的面粉要换不同粗细的筛网,最后筛剩下的麦皮就是麸子,喂猪喂牲口。其实麸皮里有维生素和粗纤维,最富营养。也有人喜欢吃糁子,做成糁子面条,别具风味。</p><p class="ql-block"> 后来出现了机器磨,电力带动,比石磨快捷了不知多少倍。机器磨就是把石磨的各项功能都集合在一起的一台机器。磨面的原理是一样的。一开始的机器磨需要人工把麦子添进磨的仓兜里,每一遍磨下来的糁子、麸皮都要人力再添进去,整个过程是很费力的。后来就改进成了自动添麦的了,从糁子到麸皮不论磨几遍都自动循环,省力不少。小时候每个村子都有一座磨坊,磨坊建在村头,或者井旁,除了磨面机还有一个粉碎机,用来给猪粉碎饲料的。这样只要一台变压器就可给磨面、粉碎、抽水、照明一起提供稳定的动力了。以至于小时候有一个错觉,觉得是磨坊管着全村的电,电就是磨坊来的,只要磨坊有电家里面也就会有电。在停电的时候就眼巴巴的望着磨坊,希望磨坊里的灯赶紧亮起来。</p><p class="ql-block"> 在农村生活,从各种劳动工具、生活用品的制作到各种食物蔬菜的生产种植,包括畜禽的草料饲料一切都要自给自足,即使现在这些东西在镇上的超市可以轻易买到,依然有许多人家还是坚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清油要用自己种的油菜籽现榨,面粉要现磨。夏天回家,我给母亲磨了一回面。</p><p class="ql-block"> 我和邻居搭伴一起去磨面。那天下午赶在雷雨到来之前,我们用电动车将两家的麦子送去磨坊。现在只有个别村子有磨坊,我们选择了“钦赐地”村,那里的两家磨坊都不错。电动车出村后从“金大公路”上去,没用半小时就到了,在以前,母亲套毛驴车将麦子送到磨坊,一走就是半天。</p><p class="ql-block"> 头一天将麦子送到磨坊,用水拌湿了,捂一天,第二天这个时候再去上磨,这样拌湿捂了一天的麦子磨的时候麸皮和面粉才能分离的更彻底。磨坊的角落里有一台清粮机,麦子从外面的仓兜里倒进去就被吸进了机器,从出口出来不但拌好了水,还清走了麦壳、尘土、石子等杂物,之后装在袋子里码放在另一角安静的捂着。旁边另码着几垛别人家的袋子,看来磨坊的生意不错。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们早早去了磨坊,果然排在第一个,两台磨同时启动,我和邻居各自把麦子到入了仓兜,在出面口接好了两个面口袋,就在旁边等起来了。这是两台更先进的磨,不用人将麦子一点点往吸管口推,只需要在一边的面口袋满了之后换到另一边就行了。麦子要在磨里打五个来回,才能把面粉磨干净,第一遍出来的是黑面,最后一遍留下的是麸子,这些是鸡和猪的食物,只有中间出来的是白面,两袋麦子基本上可以磨出来两袋白面。半个小时过去,我们两家的面都磨好了,机器并未停下,下一家的麦子又倒进了麦仓。我说现在磨面真是快捷又方便,邻居说这个村另一家磨坊的磨更加高效,他们一口气安装了五盘机器磨,互相连通的,麦子从第一盘磨进去,在最后一盘磨前等着接面粉和麸子,一遍就过完了。</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是下坡路,电动车跑的轻捷飞快,金大公路旁边是正在修建的高铁,像巨龙般伸向远方,远方的祁连山在阳光里层峦叠嶂,若隐若现。看着那光晕,我恍惚觉得这地方熟悉又陌生。时代的进步,让农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是在磨面、榨油这样原始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上,也有了质的飞跃。尽管在超市能买到更白的面粉,但是村人们还是愿意去磨坊磨面,去油坊榨油。多少代的传承,有需求就有供给,从石磨到机器磨,磨坊一直在,磨也一直在。</p><p class="ql-block"> 麦子,</p><p class="ql-block"> 是炊烟,</p><p class="ql-block"> 是生命,</p><p class="ql-block"> 是一日三餐,</p><p class="ql-block"> 是用汗水和泪水浇灌的一年四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年10月12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