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在清风明月夜

正复为奇(Yi zq)

<p class="ql-block">  我只在陪护床上打了一个盹,父亲就安静地离开了我们。时针停在7月5日凌晨3时52分。 </p><p class="ql-block"> 今夜,明月皎皎,清风徐徐,潮水般的回忆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我从未问过奶奶,爷爷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其实,奶奶离开我们都30多年了,她离开我们之时,我正外地念书。那时对生老病死,或者说生离死别,没有多少概念,从没有想象过朝夕相处的亲人,说走就走了。我也未问过父亲这个问题,他也没主动说起过。等到我有强烈的念头,特别想问问的时候,父亲已在重病之中,再和他探访人生来时的光景,似乎已不合时宜了。 </p><p class="ql-block"> 我只听说,1943年初夏,日本鬼子从岳阳出发,途经华容,队伍浩浩荡荡,在隔离老屋场约700米的大路上行军时,奶奶吓得抱着幼年的父亲躲在稻田里。曾祖父菊香老大人仍在专心扫禾场,邻居急得跳脚,叫他快躲。菊香老同志漫不经心地说急什么,还有一块没扫完呢。鬼子似乎目标明确,不屑一顾这里惊慌失措的乡民,也不放一枪一炮,迈着整齐的外八字步走了,曾祖父从此赢得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老太爷"的雅号。而我后来顺着时间的藤蔓,找到了发生在河对岸南县举世震惊的厂窖惨案,和那壮怀激烈的常德保卫战的历史影像。 </p><p class="ql-block"> 我只知道,爷爷早年去世后,奶奶拖家带口,孤儿寡母的,离开了那个分崩离析渐渐没落的大家庭,搬回了10多公里外的地主娘家,投靠她那戴着白礼帽拄着文明棍的兄弟。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解放战争又起,接着改朝换代了,娘家的田地分成了无数份,奶奶的兄弟也英年早逝,人民公社开始了,大跃进也紧跟着上场……父亲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时期的人生故事,既是苦难中国的象征,也是激荡变革时代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 父亲靠着他外公家资助的田地,读了几年私塾后,要到河对面鲇鱼须镇上去读联校。奶奶说:过河渡水的,不安全,别去读了。父亲就没去了,待在家里读书练字。那时的藕池河波涛汹涌,一年四季喧嚣着来自长江的浩荡之气,还时不时带走一些浪里白条般的英雄人物。后来,有两个同村上学的父辈成了我的老师。50年代未,武汉钢铁厂到村里招工人,要根红苗正,又有点文化的。大队优先推荐了父亲。奶奶说:全家就一个劳力,你去那么远,家里怎么办?父亲就乖乖没去,眼巴巴看着一个姓C的同龄人戴上大红花走了。10多年后,C老乡回村省亲,特意到我家坐坐,给一禾场的人介绍武汉钢铁厂的大厂房大烟囱大锅炉,还有一线工人放量吃的白面包子馒头,听到村里的好多人流口水。父亲只是笑笑,默不作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把他那满腔热血,融进了朝夕不辍地练字上。我记事起,家中堂屋里,房间横梁上,到处挂着红绿色纸相间的唐诗条幅。什么“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又是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还有 “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书案上堆放的废报纸、旧账本、烟盒子,只要有空,就要用毛笔练几个字。字体虽谈不上有师承,倒也端整朴素、苍劲有力,隐约有魏碑风骨。生产队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几十户人家的对联,基本上都是他承包了。父亲很年轻时,当了生产队的队长,很快当了大队(村)的会计,在这岗位上一干就是近三十年。公社(乡)几任主要领导评价,说论文化水平,老易当书记村长,绰绰有余,只是单家独户的,性格又有点直,恐怕不太保险。后来,父亲五十多岁了,被调到乡镇预制件厂当副厂长,平生第一次干起了跑业务做买卖的营生。只不过仅过了几年,预制件厂和绝大多数乡镇企业一样,被时代大潮席卷,纷纷倒闭垮台了。</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两年,父母亲搭帮组织的关心,随我到了张家界,做一点小事,帮我们带小孩,还在楼顶上开辟了一块菜园,天天挑水浇菜,在清静平和的岁月中,一晃就过了20多年。</p><p class="ql-block"> 日子虽然清静平和,父亲到了七八十岁,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和念想。每天看新闻,省部级以上的人事任免,中央领导人的出行大事,都用一个个小本本记着。偶尔有位姓“易”的知名人士信息,就另记一笔,等到和我们闲聊时念叨,言语中满是自豪,就像是自己家的儿孙晚辈有了出息,为“易”这个百家小姓,争了莫大的荣光。</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父亲70岁了,在征求了我的意见后,极力鼓动与他年纪相近的叔爷爷,共同到湘阴县界土铺镇去寻根。到了湘阴,两人受到了一群完全陌生但同根同源的易家人的热情接待,并在发黄发霉的老族谱里,找到了自己这一支人的来路。父亲与叔爷爷激动得老泪纵横,仿佛两个老地下党员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党组织。叔爷爷怀揣几本新族谱,在满怀喜悦的回乡途上,不小心摔坏了腿,从此英雄气短。不知这是幸福的忧伤,还是老祖宗给久别的族人,特意刻下的印记。 </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父亲迷上了中医养生,把从报纸杂志电视上看到的听到的,诸如搓耳捶背、叩膝按足等知识,工工整整抄了两大本,又送到打印店印刷了几十本,家里来了老亲戚老邻居,就郑重其事地送一本,反复叮嘱注意这注意那的。</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节俭,但也有一些爱好。他抽烟,且烟瘾不小,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烟不离手。小时侯,常德烟厂的“沅水”、“经济”,是畅销华容乡下的牌子;稍后郴州永州烟厂的相思鸟、湘莲,风靡农村;再到后来的长沙、白沙牌,是来了贵客才有的待遇。等到我误打误撞,进了YC行业,父亲的手中珍宝,就理所当然的由我专营专供了。有一段时间,父亲时常拿着我送他的品吸烟,一支一支分发给一群老烟枪朋友,并免不了向大家如数家珍般介绍很难见到的一些牌子的特点,望着那些略带羡慕的眼神,透出满满的幸福与自豪感。但看起来,让他很有面子的,根本不是他那听话的儿子,而是同时作为一个烟客,却有幸能近距离接触烟草行业,对各类卷烟牌子,有平常人不一样的深度了解。 </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喜酒,不沾酒,几乎闻酒即醉,让人难以理解与想象。1985年,我们搬了新家,这一年过年,父亲说新年新家新气象,团年时喝点酒庆祝庆祝。父亲端起小半盅自家酿的甜酒酿子,敬天敬地,敬君亲师位,仰头一饮而尽,不一会就红着脸伏着头,说手脚发凉,天旋地转,难受得不得了。上床盖了两床被子,从早晨睡到天黑,才蔫蔫地起来守岁。而今饭桌上,时常有人怼我,说这么几个朋友,你从来都那么克制,不一起喝点,够意思吗?我说我身体不好,朋友皆笑:别扯!我补充说:是基因不好,祖孙三代,都没有酒因子。天底下那些美酒,都是给有福之人的馈赠,而我们爷俩,只是给有福人打工的啊!</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很不理解,父亲烟瘾够大,但肺部却没点问题;不沾酒,到头来却是肝癌让他走了。 </p><p class="ql-block"> 其实,在父亲心里,藏着一个文艺梦。听父亲同辈的老人回忆,父亲年轻时小有名气,写过巜借牛》巜两个队长》等花鼓戏小剧,演过《打金枝》里的郭暧,巜罗帕记》里的王科举,那可都是花鼓戏里响当当的男一号。小时候我见过父亲向老前辈讨教过如何拉二胡,父亲拉过几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彼时的湘北乡下流行“夹叶点子”,是一种由6人组成,有鼓有钹有大汉锣小欧锣交织的民间组合打击乐。父亲眯着眼,衔着烟,两副夹叶(铜钹)手中交错翻转,叩击得慷慨激越,大气磅礴,如今,“夹叶点子"成了湖南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来他在村里杂事缠身,加上又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公事家事,如陀螺般旋转,渐渐离文艺越来越远了。但父亲特喜听戏,十里八乡哪里有戏班子演戏,总邀一班人一起去赶场子。80年代初某晚,父亲带我去邻乡中咀剧场看了一场《杨家将》,台上小生唱念做打,特别是那眼花缭乱的前后空翻,令我终生难忘。回来的乡间小路上,十几只手电筒化成了舞台灯光,吚吚呀呀地花鼓戏唱腔响彻夜空,父亲也是那如痴如醉的人群中的一位。 </p><p class="ql-block"> 也许,年轻时的父亲,还有一个弱弱的武林梦。我小时候,看我猴性顽劣,喜欢舞枪弄棍,经常是鼻青脸肿的,就教导我说“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还亲自示范“拳要平,眼有神,马步要稳”。最让人惊讶不已的,除了新闻联播,父亲特喜欢“武林风”之散打拳击节目,一个人边看边不时发出情不自禁地惊叹,年过八十了依旧如此。也许,幼年时兵荒马乱的经历,给他留下了阴影;也许,是在一个3000人的村子,单家独户的,有不一样的感受;也许,是他倔强不屈的性格里,本能的反应。</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 父亲爱学习,是一个真正活到老学到老的人。对子女的教育,尽了做父母的最大努力。但他少年时读的私塾,学的是四书五经等老一套,对一些物理化学类,知之甚少。对我们的具体教育,跟那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农家一样,是根本顾不上也帮不上的。80年代,我们一家8口,奶奶已老,几姊妹基本上都在学堂,父母就是仅有的劳动力。彼时的洞庭湖畔,水田一年是稻稻油三季轮作。田地人工劳作,犁耙耘滚,割谷插秧,扯草祛虫,工序繁多,收成却很一般,又大多交了公粮,而劳动强度却是扎扎实实地大得不得了。春寒料峭时,要播种育秧,秧田里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少年的我赤脚站在刺骨的沟渠里舀水,双脚麻木全身冰凉的感受,一直印刻在心里。夏季,农谚:春争一日,夏争一时。没日没夜的劳累,让“双抢”和“高考"一样,成了无数人噩梦的代名词。秋季,又该收棉花了,烈日当空下,秋露蒸发了,采回的棉花果才干燥透彻。晚上,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一家大小摘棉花,一不小心,坚硬的棉花壳像尖刺一样,戳得手指鲜血直流,只要几个晚上下来,棉壳都会给你留下一辈子的记忆。冬日,黄麻泡得差不多了。蹲在寒风凛冽的沟渠边,在那黑乎乎臭烘烘的黄麻杆上一根一根地扯下麻片,再到水沟里洗净……我真不知道,在那一辈人朴素的心理活动中,有没有苦与累的感受,还是没有时间和笔墨记载。在那个穷乡僻壤,在那个多少人吃不饱饭,又有多少家庭一贫如洗的年代,父亲勒紧裤带,送我们上学,兄弟姊妹全都读完了高中,虽然命运使然,我们至今没多大出息,但当时也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小学四年级,放学途中贪玩,随一伙同学下早稻田里捉鳝鱼。回了家,父亲问:作业做完了,那做点家务吧?我说作业还没动呢。父亲闷声不说话,一把提起那半篓鳝鱼,扔得老远。我从此放学后再也不和伙计们去捉鳝鱼了。当然,时至今日,儿时的同学朋友,还有人仍在以捉鳝鱼为生,有个别的成了养殖专业大户,混得人模人样,成了当地的知名人物。 </p><p class="ql-block"> 人这一辈子,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才是成功的人生呢?答案有N种。但在80年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成了最朴实的真理。在这个观点上,父亲也用尽全力,固执地坚守着。上了初中,我的顽劣性格又犯了,班主任勒令我回去请家长。我回家怯怯地见父亲,父亲说他很忙,顺手写了两行字,用信封包了,要我把这个交给老师。班主任拆开一看,“老师,要打要骂随你,只要不开除就行”。班主任气得拍桌子,把桌上一个标着“奖给优秀教师”的搪瓷杯,震得掉在地上乱滚,惊得一教室的同学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p><p class="ql-block">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也上年纪了。大凡同我聊天,总是联系实际,同我谈他当村干部那时的趣事与难事,聊每位干部的性格,处理问题的方法。末了,委婉劝我练练毛笔字,说好多地方用得着。我总笑着说现在我还静不下心来,只觉得搞那些激烈竞争的球类体育运动,才充满乐趣。他又劝我有空多看看书,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呢,你知道的,那时村里年轻干部Ⅹ某与L某某,都有资格报考招录乡镇干部,L某某平时爱学习,复习期间舍得死,一个多月大门不出。谁知第一考题就是默写二十四节气,“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就这一道题,两个人分数就简简单单拉开了,从此命运就大不同啦。今年清明,父亲和我一起去乡下扫墓,一路上谈天说地,还饶有兴趣地问我对俄乌争端的看法,他说如今这世界,俄罗斯也好,乌克兰也罢,还有美国、北约,不就像在一个村里几个人闹矛盾的情景吗?又和他在乡镇企业工作时的情景何其相似。说到开心处,父亲呵呵笑,又连声咳嗽。其实这时的他已重病在身,只是他以为是劳累风寒,得了一般的感冒而已。</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特别重亲情的人,对待长辈,满满的孝道。外公家有大事,大部分喊父亲去商议。父亲对舅婆格外的好,父亲走后,90多岁的舅婆伤心不已,说自己百年之日,还指望父亲去主持大事呢,哪知他竟然走在前头了。父亲喝过二叔娭毑的奶水,二叔娭在世时,父亲经常去拜年,一进门就喊“二妈”,不顾一把年纪了,“扑通”一声跪下。父亲对姊妹和一帮子堂兄弟,看得分外重。大家什么困难了,只要叫一声“大哥”,就东拼西凑去帮忙。其实60至80年代的湘北普通农家,一年忙到头,全家人能吃几顿饱饭,就算是非常不错了,又有几户人家还能有余钱剩米呢!父亲到自己垂垂老了,还时常念叨起某某家的谁谁,问我有什么办法能帮一把不。在他的认知中,在他的骨子里,始终有一种“长兄为父”的责任感,与重振家族荣光的使命感,只是可惜自己的能力与实力,不足以实现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景罢了。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倔强的人,在旧时四书五经与唐诗宋词的浸润中,吸收的是宁折不弯的傲骨,嫉恶如仇的性格,眼里揉不得沙子,也受不得委屈,不会求人,更讲不来巴皮巴肉的好话,乡镇蹲点领导经常好心劝他,说你呀人是好人,不懂变通,学不会拐弯弯,所以呀,做朋友可以,想做大成事就得改改。父亲年老时,稍微降了一点严厉火爆的脾气,但他一辈子也没能改变那倔强耿直的性格。 </p><p class="ql-block"> 父亲更是一个坚强的人。年轻时特别励志,得了胆结石,痛得打滚,也不轻易请假,离开支援华容大桥建设的前线。住院期间,父亲没有问过我一句关于他的病情,只说没啥事,年老了,小毛病多,不久就会好的,叫我放心,别老请假。在治疗后期,医生反复提醒,说病人会非常痛疼,要我们作好全方位护理的心理准备。但自始至终,他应该一直是强忍着,辗转反侧着,只有偶尔轻声地呻吟。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堂弟来看他,走时和他握手作别,说伯伯我要先出去一下,晚些再来看你!父亲躺在病床上,艰难睁开眼,积攒气力,微微摆手,和他打招呼。看得出父亲他想同往常一样,对自己的亲人,笑一笑,说一声“好走”,但此时他己说不出话,巨大的病痛和长时间的折磨,让他失去了所有…… </p> <p class="ql-block">  父亲,我怀念你。从确诊到离开,仅仅100多个日日夜夜,我惭愧没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走得太快,让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总以为,我始终年轻,你永远不老,你会一直帮衬我、支撑我,走到无穷无尽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我怀念你。怀念与你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有你用自行车驮着我骑行百里挥汗如雨走亲戚的画面,有偶尔与你激烈争论观点的场景,有你乐呵呵顶风冒雨接送孙女的身影,有你与母亲每次大包小裹往我车厢里塞食物和自己种的蔬菜的情形。我怀念你,怀念你给我和给我们的一切,物质的,精神的,以及超越物质与精神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只想对女儿说,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你是否能始终清晰记得,曾经有这么个人,他有悲苦的童年,失落的少年;他青年励志又勤奋,壮年困顿又倔强,晚年清贫而奉献,是一个被家世与家庭所羁绊,又被环境与时代所笼罩的卑微小人物。但他抚育我成长,又陪伴你长大,用臂膀给我们遮风挡雨,又用目光和汗水送我们一路远行。在他的眼里,几乎没有他自己。现在他走了,不再回来。任我们声嘶力竭地呼唤,清风微拂,明月依旧,除了山的回响,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应答,再也见不到他的背影…… 2022-10-05 X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