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漂（10）

蓝风伴

　　许多年后，老刘始终难以忘记老五从拘留所出来的样子：一脸蜡黄，一声不吭，一口气将一整只鸡吞下肚，连屁都没放一个。

那天，老刘准备了满桌子的菜，买了整整一箱啤酒。他知道老五爱喝酒，在拘留所这些天肯定是没酒喝的，怕早该馋死了。他晓得老五好面子，这种事情又不是啥光彩事，所以他索性连王三儿都没叫，只想两兄弟好好吃顿饭，好好地说会儿话。

令老刘没想到的是，这次老五偏偏就没喝酒，没说一句话，啃完一整只卤鸡，稀里哗啦喝下一碗汤，然后就拿起桌上的“白沙”牌烟来抽，就望着徐徐展开的烟圈发呆，就当老刘不存在。

老五这德行，老刘早已经习惯了，他有话在嘴巴里打转转，忍了几次，没忍住，还是说了。老刘说小芹的事，说小芹不见了，边说边用眼角躲闪闪地瞄老五的脸。然后老刘就发现自己原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老五压根儿就没啥反应，就像没听见似的，又像他早已晓得此事，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老五就那样闷坐着连抽了两支烟，长长舒了一口气，抓起桌上剩下的大半包“白沙”，抬起屁股就往外走。

后来，我国庆节回道格村的时候，刘大嫂已经从四川回了海口。当着刘大嫂的面，老刘对我说，当时他很担心老五又去找孙老板的晦气，在老五立身往外冲的当儿，他冲着老五后背大声说：不要再去惹事了！家里还有两个娃。

老刘说他晓得老五不会乖乖听他的话，但作为亲兄弟，他只能尽力，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听不听由他。

老五虽然比我大几岁，但大体上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他的性格我还是了解的，就笑了笑，说：“这回老五应该不会去找孙老板的了。”

老刘说：“这回他还真没干傻事。”站在旁边似听非听的刘大嫂就阴梭梭地撇了下嘴。

刘大嫂撇嘴巴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家的事我比谁都清楚。老五光惹祸不挣钱，家里两个老人和四个娃的开销就全落到了老刘两口子肩上，自然有些吃不消。现在小芹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五的两个娃就更得由老刘担着。刘大嫂只是有想法，却也没有其他过激地举动，算是很好的嫂子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去了老五的出租屋，没想到门已上锁，看起来已经去工地了。

当我再返回老刘家时，老刘正在捣弄他那辆自行车的链条，见我返回，自我打趣说：“这30元买的二手货还真不好用，嘿嘿！”正在洗水池边埋头洗碗的刘大嫂头也不回，说了句：“图便宜，买老牛。”

我轻轻说了句：“老五都去干活了！”老刘撅着屁股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他这次像是晓得争气了。”声音不大，但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欢愉。

老刘一离开，我感觉无事可做，想帮刘大嫂干点活，可刘大嫂说这点活她一个人干都闲得慌，让我去小河边茶馆里喝茶，中午回来吃饭。我依刘大嫂的意见就径直去了茶馆。

海南的十月份依然很热。早上茶馆里也没啥客人，茶馆老板本来就是四川人，姓曹，和我们这帮老乡混得很熟，也早已认识我了，便一边整理茶馆桌椅一边和我吹起牛来。

老五这事情他好像比老刘更清楚，他说工程款被二手老板卷走了，孙老板也没拿到钱。老五他们的工钱肯定是要不到的了。

“老五这人很义气，现在拼命干活，说要还弟兄们的工钱。”曹老板说，“王三他们几个都说不要了，没拿到钱也不是老五的事，都怪大家运气不好。”

“老五要硬扛？”我说。

“不是咋的？他觉得兄弟们都是他叫去的，如果拿不到工钱，他抬不起头。”曹老板说，语气里隐隐透着对老五的钦佩。

我突然想起刘大嫂撇嘴的表情，似乎明白了刘大嫂的意思，老五这个把月拼命干活，挣来的钱肯定也没往家里寄，定是用来给兄弟们发工资了。心想，刘大嫂虽然贤惠，毕竟也只是个家庭妇女，看事情只看到了眼前。这事，很可能会彻底改变老五的性情，对他以后的人生来说，很可能是一次重大改变。



　　中午回到老刘家，老刘还没回来，倒意外见到了一个鲜亮的女孩——小芸儿。小芸儿本名李芸，比我小几岁，我回去的时候她正在帮刘大嫂洗白菜，看到我从外面回来，照样喊哥。就见刘大嫂转身冲小芸儿说：“芸儿，你来炒菜吧，你的手艺比我好。”小芸儿也不推辞，立起身从饭桌上拉起一张纸巾擦了手，换下了刘大嫂。

我仔细打量了这个从大巴山上走出来的农村女孩，整个衣着活泼爽利，发型款式显然也经过了精心梳理。两个月前还在大排档里端茶倒水呢，如今，除了脸颊上两抹农村女孩特有的健康红晕，以及她干活时那份麻利，就再难看出大巴山农村的生活气息了。

刘大嫂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芸儿看，就冲我笑到：“这女娃越来越好看了哈！”

“是呢，与一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我点头笑了笑，但如果细心观察，总觉得这女娃怀揣心事。

刘大嫂说她是来找张磊的，张磊今天休班，不知道现在去哪儿了。刘大嫂又冲小芸儿高声说：“磊子如果不干活，一般都会来这里耍，可能是今天你刘哥有活干不在家吧，中午时应该会来。”

小芸儿只顾埋头炒菜，没做声。



小芸儿现在在酒吧上班，每天凌晨3-4点下班，平时上午一般都在睡觉，如果张磊不干活，这时候也不会叫醒她，要么去买菜做饭，要么就骑着他那辆自行车满海口乱跑。今天上午小芸儿9点左右醒来，再没睡意，见张磊不在，就去小店打了他传呼，没等到回电，只得找到老刘这儿来。



　　吃完午饭，仍不见张磊的影子，我见小芸儿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叫她再去旁边小店打个传呼。小芸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去了。

半小时后，见她仍是蔫蔫儿地返回，估计张磊还没回电话，又安慰她说：“磊子可能是有事情了，说不定临时又去工地干活了呢，有些地方是不方便回电话的。”

“他干活的行头在家里，不会是干活去了......”小芸儿说。

就凭她当初执意要去酒吧上班，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以判断小芸儿其实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她和张磊一起从大巴山来到海口，两家人就相当于认定了这门亲事。在这种背景离乡的打工生活中，只有两人相互依靠才能给孤独的心灵以慰藉，一旦失散，就会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失去牵引，迷失方向的感觉都会是蚀骨焚心。爱情这东西可能不单是情投意合那么简单。



因而，我能理解小芸儿此时的心情。

傍晚时分，张磊终于来了，身后跟了个张姐。张姐略施粉黛，烫卷长发，不失艳丽。小芸儿一见这情景，瞬间脸色大变，嘴唇发青。

张磊显然也没想到小芸儿今天会在这里，短暂发怔后就对着小芸儿说：“你啥时候来的？不是说要和你那些姐妹去逛街的吗？”

小芸儿手都有些颤抖，青着脸，眼圈红红不说话。我就对磊子说：“小芸儿早上就来了，说打你传呼你不回，一直等在这里。”

张姐看到小芸儿略显尴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客气地冲张姐点头，请坐。磊子就转头指了张姐，对我和刘大嫂说：“这次还真有正事找刘哥商量呢，刘哥还没回来？”

小芸儿见状，扭头就走。

张磊见小芸儿要走，冲着她喊了声：“我有正事，你发什么疯？”

我瞪了张磊一眼，叫他去追小芸儿，我说无论多重要的事都可以晚点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小芸儿。

他往外追了几步又颠身回来，说：“她肯定是回家了，我和张姐有事情要找刘哥商量。”

我和刘大嫂都叫他先追小芸儿，其他事情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磊子见我们都没好气，就和张姐离开了。



　　我想起上次在道格村口看到张磊和这个张姐的情景，当时张姐开着一辆皇冠车，坐在车里，摇下车窗和站立车旁的张磊说话。想到张姐对磊子那份亲昵劲儿，不禁对刘大嫂说：“张磊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呀！一整天都不回李芸电话，忙啥呢？”

刘大嫂轻声说：“看样子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刘大嫂虽然只是一个40多岁的农村妇女，但在判断男女那点儿事上，与人的生长地域无关，与年龄，学历，与经济条件无关，男女那点儿事，可能女人的直觉比男人的思虑更准确。听刘大嫂这么一说，我又想起刚才张姐那尴尬表情，便不再做声。

晚上9点，我和老刘正要离开老爸茶馆回家睡觉。张磊骑着车又找了来。他问小芸儿有没有返回来，我说没有啊，你不是追回去了吗。

原来，张磊回去后不见小芸儿，本以为她在外面撒撒气就会回家。直到现在还没回家，张磊才开始着急。他打了小芸儿的传呼，没回。

老刘急忙用茶馆里的电话打了小芸儿传呼：刘哥，速回。

趁等小芸儿回电话这会儿，站在这个小商店门口，张磊把傍晚时分找老刘的事儿做了简单叙述。情况是，张姐在万宁拉了一幢楼的旧翻新，工程量大，技术要求高。当然是要干的，这种活求之不得，他找老刘是商量人员和装备的事情。

十几分钟后，小芸儿回了电话。老刘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她今晚住在姐妹那儿，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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