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坑枫树下 上海佬与黄山老的灵魂对话

漁夫

目录

1.那曾是我的生命之路
2.山岔村的旅游业之梦
3.吴大妈张口就提大箬坑那个事
4.铁将军把门的老房子
5.秋回苏坑：见到了老熟人
6.老枫树下的灵魂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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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老年人喜欢故地重游。

特别是年代久远、时时梦绕魂牵的那山、那水、那路、那屋、那树、那人……，随着时光的消逝，越发想再去瞅瞅，仿佛不瞅下死不瞑目似的——人类果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

而我，一个皖南老乡眼中的“上海佬”，这半世纪以来心心念念、最想重游的一个地方，就是黄山景区东麓、紧挨着翡翠谷的那个狭长山洼子里名叫山岔、杨家坪和苏坑的三个村庄。

想瞅瞅山坡上种着的稀稀疏疏、每株只结一只的苞罗（皖南对玉米的称呼）。瞅瞅宽阔的溪水中，由一个鹅卵石跳到另一个鹅卵石的“青蛙桥”；还有那座铁链子系着的、山洪一来桥板失踪、铁链还在的“铁索桥”……这两座令当年挑担上海佬胆战心惊的“断魂桥”是否安在；

想瞅瞅那条从苏坑、杨家坪到山岔，由歙县先民沿香溪铺设的舒坦的石板路；瞅瞅路边高耸着白色马头墙的徽州民居，那些黑黝黝的门户、仅有一尺多高的如箭楼般的神秘窗洞，以及那些阴暗的巷道、紧挨着住房的、气味浓郁又充满生机的猪圈；

还想瞅瞅路边溪边那些牵丝攀藤的、张牙舞爪的百年古树；瞅瞅那些头发稀疏、冬季在家门口端着炭灰炉取暖的老汉，捧着金黄色苞罗饼、饼上有妈妈添加了一小撮咸菜的娃子。

那些娃子见到我们挑担走来，边啃苞罗饼，边唱起自编的儿歌：

“上海佬，背稻草，跳进河里洗个澡”

……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些个场景依然是那么地令人难忘，以致一直在我的梦中出现。

当年的上海佬——黄山茶林场的上海知青年龄只有20岁左右，上海佬背的也不是稻草，而是茶叶。记得每年六、七月间，我和我所在八队的知青小伙伴，就会从800米海拔的队部，背着、挑着偌大的帆布茶叶袋，把我们摘的、揉的、炒的、烘焙的“粗制”绿茶运下山。

下山是一条尺把宽的、蜿蜒曲折、崎岖坎坷、没有台阶的土石路，到达山脚下的村庄苏坑，再踏上那条青石板古道，经过杨家坪村，到达山岔村公路边，全程约有十五里。当50斤至100斤的茶包磕磕碰碰、汗流浃背地背着、挑着运到目的地时，许多人累得瘫坐在地。

当年沿路的老乡见到满头大汗的挑担上海佬时，常常会招呼我们入屋歇脚，让我们享用他家用山泉水泡制的烘青、炒青新茶。黄山绿茶特有的绵长回甘的甜美，勾兑着山上艰苦劳作的苦涩，汇成上海佬永恒的青春百味。

从1965年至1985年底，黄山茶林场先后近万名上海知青，将青春荷尔蒙挥洒在皖南黄山原生态的山路上，而上海佬与当地老乡的友好相处，一直延续到21世纪的今天。

9月19日一早，同来黄山的游伴都去了黄山景区，我却手拿一瓶矿泉水、两袋干粮，独自从山岔沿着50年前那条至今也没通公交的村路，走向杨家坪和苏坑，完成这次相隔半世纪的如梦似幻的漫步。

下午回到山岔，手机计步1万5千步。所见所闻，百感交集。

1. 那曾是我的生命之路

五十四年前的9月10日清晨5点，19岁的我从人民广场搭乘专车大巴离开上海，下午5点到达皖南黄山东侧山脚下谭家桥镇内的前劳改农场黄山茶林场。

大巴走的是一条当时地图上找不到的“小三线战备公路”，从湖州、长兴、广德、宁国到旌德，然后翻越一座叫鹊岭的高山，上上下下盘山几十个急弯，公路的一侧是万丈深渊，把几位见多识广的魔都红危兵小姜看得惊叫泪奔。

第二天，汽车把我们连人带行李送到七队。随后我与同行知青再沿北线山路，步行翻越相当于24个上海国际饭店高度的两座大山，到达茶林场最高海拔的八队。

那地方叫下坪，海拔800米，是当时全场唯一没有公路，没有通电的生产队的队部所在地，点的是煤油灯，喝的是山泉水；所有粮食、副食品和日用品都得从山下背、扛、挑上来。

通往山下只有两条山路。

除了从场部来队的北线（下图中黄线）；另一条就是背、挑茶叶到山岔的西线（下图中蓝线），山岔到汤口镇还有约莫5里路。

【 这是2023年4月下旬拍摄的、下坪通往聂家山、场部的北线山路视频，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走了。（钱立平拍摄）】

场部和汤口镇是维系我们队数百条鲜活生命的食物和日用品补给站；西线山岔、杨家坪、苏坑还是我队石灰、黄沙、砖块等建材的供应线。

两条路线都20里开外。都是先走崎岖、没有石阶的土石山路到山脚，再通过石板路或简易公路步行到目的地。

【 在卫星地图上的位置。】

【 西线（卫星图中蓝线）的图解。】

在多数天里以咸菜汤、酱油黄豆、皮蛋、海带为副食品的岁月里，于休息天沿西线山路、翻山越岭经过苏坑、杨家坪、山岔，到汤口镇吃上一碗1角2分的鲜肉小馄饨，再花2角钱在汤口温泉里泡个澡；或者沿北线山路经聂家山村到场部后面的树林里看场电影，就是神仙般的物质和精神享受了。

青春年华的我们，虽然生活艰辛、劳作苦累，但大多数人还是扛过来了。

那时候，上海知青与皖南老乡的关系可圈可点，老乡叫我们“上海佬”，蕴含着“你们上海人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个傻冒”的意思。与那年代里中国人称美国人为“美国佬”意思差不多。

既然看作傻冒，也就无须特意防范。再说山脚下农村与茶林场之间有劳务输出等经济合作，上海佬生活主要依赖当地，少不了物质公关；老乡生了病也来茶林场诊治，彼此关系还是挺热络的。

从1965年到1985年底，茶林场上海佬与当地老乡的“蜜月”持续了整整20年。当最后一批上海佬撤回上海后，甚至有老乡说，“你们走后我们的日子难过了……”。

都是50年前的事了，在一些上海佬心中，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早已化为尘烟，再没有重拾它的兴趣。

而我这个上海佬，此时却偏偏又站在了阔别半世纪的山岔村口。

【 50年后第一次回到山岔。】

2. 山岔村的旅游业之梦

让我们一起看看今天的山岔。

整个山岔村，包括村委会所在地山岔村组（也称“寨头”)、杨家坪村组、苏坑村组等，是“全国绿色小康村”，2008年，被评为“第三届全国文明村镇”。村民主要从事农、林、茶业。

早晨搭车从酒店到山岔村组下车，刚好8点半。

哦，一座老桥还在。桥下的溪流来自黄山景区翡翠谷的“丞相东源”，是黄山区最大河流麻川河源头之一。这一带因远古冰川造地、形成多个Y形山谷，故名山岔。

地貌地形还是我熟悉的模样。图中远处建筑即是山岔村落。下图左上角最高的山巅是海拔1300米的天湖山，当年属于我队的地盘。

山巅有片洼地叫天湖，我们上海佬在那儿时湖水已经干涸，我们曾在那里种水稻、育天麻……现在作为旅游景点建设，已筑坝恢复积水，形成华东地区最高的湖泊、名副其实的天湖。

信步走进山岔村，我的妈呀，原来杂乱拥挤的老房子，都变成一个宽敞的集镇了，整齐的四层楼徽派现代住宅，楼上住居民，或辟成客房，楼下沿街的都是客栈、餐馆和小超市，各地来黄山的游客到了山岔吃住不用愁——这就是近年统一改造、新建的山岔“天湖新村”。

后来老乡告诉我，天湖新村是为了安置因高速公路被征地的农户，集中建设的。建在山岔，紧贴国道，居民集中居住，可推进城镇化，大幅度提高生活质量。

岔路口，向老乡问了下路，老乡告诉我过东边那座桥一直走，就到杨家坪、苏坑了。

然而，

往东看，桥对面的石板路已经不见了，一条宽4米左右的水泥汽车路，建在原来的村路上。

往西看，黄山风景区的精华莲花峰、天都峰历历在目，不买门票亦可赏胜景。

往北看，新的现代徽派建筑已经覆盖了老的村舍。

往南看，一条高架高速公路如巨龙般从村边凌空掠过。

——从村镇建设的角度看，除了松石黄山，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已大步跨入21世纪。

山岔通高速了！

查了腾讯地图，才知那竟是大名鼎鼎的京台高速——未来中国最重要的一条高速公路！现在游客自驾到黄山，多数走的也是这条高速。

再细看地图，令我大吃一惊：我今天走的这条路，不仅与京台高速同向而行，而且有一部分居然与它重叠——我将走进它的“肚子里”。

换言之，京台高速利用了当年的那条村路、把高架公路筑进了那个叫山岔、杨家坪、苏坑的狭长的山谷盆地，北上直通帝都，南下欲通台北。简直牛逼得一塌糊涂。

当然，种地采茶的村民只有仰望的资格。京台高速离他们最近的出口处，南在汤口、北在谭家桥。都还有靠十里路呢。

但是总体上，大交通解决了，游客量也解决了。

2020年，山岔村（包括山岔、杨家坪、苏坑、苦竹溪等十余个自然村组）入选第二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名单，进入发展旅游业的快车道。

在山岔村组和杨家坪村组，都看到新建了下图这样的“水利设施”，老乡告诉我，这些怪模怪样的水坝与水泥槽，都是用作旅游项目溪水漂流、供游客取乐子的。

在我这个上海佬看来，山岔村民以天湖的名义在山岔村组附近开发的那个溪水漂流、竹海滑道等“黄山天湖景区”旅游项目，只是个概念炒作，所谓的天湖景区离真正的海拔千米的山巅天湖还远着呢。

看看真正的天湖，那是少数勇敢者爬了4小时山路，在苍茫的天湖畔拍下的视频，以后解决了登山交通，到那里休旅，才真的好玩呢。

【 谭家桥老乡钱立平拍摄的天湖视频。】

咱回到脚下的村路继续看风景。

9月中旬，山蝉虽已噤声，秋虫仍在欢唱。路边的野花在晨光中含露绽开，凤蝶翩翩起舞，在醉鱼草上吮蜜。

由黄山景区丞相源汇入的香溪水，波光粼粼，清澈碧绿，蜿蜒向东，一路陪伴着我，怎么当年挑担经过时竟然没发觉它有这么美？

石板路虽然一去不复返了，但水泥路周遭的自然景致不仅没有大变，反而因为五十年的演化与保护，山越发绿、水越发清、树越发高、林越发密。

置身此地龋龋独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古树掩荫，鸟啼虫鸣，特别幽静宜人，与逛魔都的郊野公园并无二致。

走进杨家坪村组地界，一块写有“黄山区古树群”的铭牌告诉人们，现在杨家坪界内香溪边的古树群占地面积0.3公顷，以枫杨为主，还有枫香、三角槭、黑壳楠、榆树、水杉、香榧和青冈栎等，约莫43棵，平均树冠直径达十米，年龄205岁。

青冈栎我最熟了，在下坪山上更多，是当年上海佬制作扁担的主要材料，可以挑起两百斤重担不折断。

与当年我见到的相比，又增寿50年的溪边古树，格外牵丝攀藤、繁荣茂盛。老枫杨树上长着一簇一簇的槲寄生。溪边的野花椒，果实已经鲜红了。

现在古树保护有了责任人，砍伐古树要吃官司，尽管当年老乡也从未砍伐过这些古树。

抬头往南看，京台高速在蓝天下如巨龙般在山间飞舞，堪称“秋水共长天一色，高速与村路齐飞”。

走进京台高速的“肚子”里，头顶上集卡、旅游大巴、轿车浩浩荡荡；脚下、周边却是自然山野，温婉娴静，心怡神悦，有种魔幻的感受。
走过杨家坪，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被绿树掩映着的小水电站。

据说是一个浙江老板来建的。老板勾兑了我们上海佬离去后的茶林场管理方，拆除了我们曾住过的宿舍，在下坪建了一个半山水库（见下图）。甚至还在山上打了隧道，把大箬坑谷底的水系也一并引入到了这个发电站。

当然，总体上是增加了当地的电力，但苏坑村民到下坪的山路也就此阻断。溪流改隧道，对生态的影响也是有的。

除了发电站，山脊上高耸的高压线塔，显示起码有两条高压输电线经过当地，为皖南山区经济发展提供了充沛的动力。

【 1971年由南往北拍摄的下坪八队队部，最远处高山即黄山景区。图片拍摄者为上海《新民晚报》摄影记者周铭鲁，当年他与笔者一起分到下坪八队挑茶叶、背米、背黄沙、采茶伐木修地球。】

【 2022年9月18日由北往南拍摄的下坪八队，队部位置已经是水库。】

3. 吴大妈张口就提大箬坑那个事

杨家坪村组居于山岔——苏坑狭长山谷盆地的中央，村民主要从事旅游、农业、交通运输业。当年我们上海佬去汤口跑运输，从下坪山上下来走到杨家坪算是路程过半。

现在路两侧的山坡上，基本都是森林和少量茶园，从前山坡上东一片、西一片刀耕火种辟出的、如瘌痢头般的稀疏玉米地已经不见踪影。

玉米还是有种，但都长在平地上。茎叶粗壮，目测产量不低。

【 在留守老人的照料下，玉米长得绿油油的。】

走了蛮长一段路，偶尔有汽车和三蹦子从身边驶过，但没见步行人影。直到临近杨家坪村组，才见到了老乡。

一辆三蹦子停在路边，车里装了八桶水，开车来的大爷、大妈把一桶水提到地上，然后用一根竹竿扛起，老夫妻俩一人拄着一根小竹竿拐杖，一前一后踩着弯弯曲曲遍布乱石杂草的小径，颤颤巍巍地把水扛进几十米远处的坡田里。

他俩的年纪，目测7旬有余。

老天爷已经数月没下大雨了，不浇水这一茬收成就没了。黄山老农的背影让我肃然起敬又无比动容，一种令人鼻酸的感觉。

【 这么把年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把水扛进地里。】

走到一座水泥桥边，见到几辆助动车停在对岸，一位大妈从对岸田里收工走到车前。便与她攀谈起来。

“你是杨家坪的吧？”我问大妈。

“嗯，是的”大妈答。

“那我叫你杨大妈……”

“不，我不姓杨。”

“你们杨家坪的老乡怎么不姓杨？”

“现在杨家坪没有姓杨的，大多数姓吴，我也姓吴。”

“那杨家坪这个地名怎么起的？”

“原本是一家姓杨的先民住在这里，就叫了杨家坪，但是后来一场山洪，把他家房子都冲走了，他家就搬迁到别处去了，这里后来由吴姓家族搬过来居住了。”

“现在我们也一大半人搬出去了，搬到山岔天湖新村了，杨家坪村组里只有少数人还住着。”大妈补充道。

“这溪流上原来的大鹅卵石桥和用铁链子拴住的桥，现在还在吗？”我问大妈。

“你说的不错，以前是那种桥，现在早就没有了，都建了石桥、水泥桥。”

“你从哪里来的？”大妈打量着我。

我指指东面的高山，“以前我在下坪做过知青，下山来经常走过杨家坪。”

“你是下坪的啊？下坪的柳寺久（原谅我隐匿真名）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是我们队的嘛。”

“他当年上钓在大箬坑，我和村里几个姐妹去那儿采箬叶，闻到一股子怪味，乖乖！把我赫死了！箬叶也不要了，赶紧逃下山……到现在一想起还害怕！”

【 在路边拍摄的箬叶。大箬坑山上的箬叶要大它一倍不止。当地喜用箬叶做斗笠、裹粽子、蒸食物。】

“那是五十一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大妈今年高寿？”

“我71，属兔。”

“那当年也只有20岁。”

“是的，我认识你们八队很多人，那时候你们生活很苦啊，上海人在山上不容易啊……”

大妈说到我的痛点了。

艰苦岁月不提了，就说这个上钓的柳童鞋，65届高中生，才气心气都不低，1965年被动员来到八队，1971年追一个女高中生，结果此女把他的求爱诗交给了领导，领导又批评他呈份不好还不好好改造……一气之下，于当年9月13日去山岔挑石灰时玩起了失踪。两个月后，在大箬坑山上采箬叶的老乡发现了他的大体。

“队里当时做了个杉木板棺材，还用好布料给他缝了件披风，就地把他埋了。80年代听说她妹回大箬坑捡拾了遗骨，带回到上海落了葬。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我们队在下坪时期，前前后后两三百人，也就少了这一位。”

“可惜呀！要是熬一熬，现在多好呀！”吴大妈感叹道。

大妈说的一点不错，要不是当年艰苦的生活、难以出头的呈份加上求爱失败彻底压垮了自视甚高的他，他应该早已补完大学，成为工程师或企业高管，或者做个中学教师。现在也在家中颐养天年了。

记得1969年我与他一起上山修地球时，他告诉我，老乡所说的野果子阳桃，其学名叫“猕猴桃”。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猕猴桃这个名字，而今猕猴桃已经成为千家万户熟知的水果。

与他住同一里委的一位青年说，来黄山前，里委墙上的领袖像都是他画的。

我还记得他抄给那女生的于谦的《咏石灰》七绝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

这些话用在求爱场景里，确实有点吓人，不知他当时怎样想的。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

“你们八队还有个外国人吧……”吴大妈话没止住。

“嗯，是的，是的，他叫沈XX，父亲俄国人，他是混血儿，长相与外国人一模一样，却是正宗上海佬。”

“哈哈”大妈笑了。

“他身上体味很重的，蚊子、小黑虫都不咬他，夏天睡觉不用蚊帐的。”我补充道。

我问起大妈的生活，“你家还种茶叶吗？”

“有5、6亩茶园。”

“在哪里呀？”我们站在的地方望不见茶园。

“在大箬坑那边的高山上！”

大箬坑东部是当年我队的主要茶园，海拔800~900米左右，大妈说的是大箬坑西部，大箬坑整个山谷都是黄山绿茶最佳产地之一。

“那你们现在夏天不采夏茶了？记得以前还有采秋茶的。”

“不采了，现在只采春茶一季，春茶也是摘个嫩头，这样才卖得出价钱。现在雇人采茶工钱贵得不得了，雇不起。我们年纪大了，到时候就去掐个嫩头，春季之后茶园也管不动了，现在茶园里都长树了……”

“你家小孩不来帮忙？”

“他们哪里会来，都在城里镇上做事了，没有空的。孙女已经考进上海卫生院了，马上就要去上海读大学了。”

“今年的茶叶卖完了吗？”

“还剩两斤，500元一斤特级毛峰，你要的话下午回来时到山岔天湖新村来找我。”

“好的。”我心想，哪怕茶叶差点，支持一下大妈也是应该的。

我与大妈交换了电话并祝她孙女考上大学，不知怎的，心情忽然沉重了起来。

【 吴大妈在她的天湖新村的新家门口送别我。（此图摄于2023年4月22日）】

4.铁将军把门的老房子

临近杨家坪村组，老远就看见了杨家坪的新农居。洁白的建筑，平整高耸的骑马墙，保持了徽居的基本样貌。

但是与传统徽居的差别还是显而易见，房子高达四层，比起二层楼的老房子高了一倍；沿路的立面都变成了大玻璃窗、大玻璃门，石阶上铺着晶光滑润的大理石或瓷砖。

我问了门前一老伯，“这房子是你家吗？”
他说“是呀。”

“你家是不是开旅馆、农家乐的？”
“不是，自家住的房子。”

他的回答让我惊诧不已。因为这种大窗户与传统徽州民居的小窗户形成极其鲜明的反差，以往家中情况无从窥探，现在路人一览无余。

这是特意对外展示的设计嘛！表明这儿不仅安全无虞，还向你公开展示自家的家室，是打算24小时家庭直播吗？

再想一想，屋主的这种设计，也是商住两宜的考虑。现在用作居住，一旦条件具备，立马可改成旅馆或餐馆，亦可做商店——大橱窗、玻璃门都是现成的，挂个招牌就可营业了。
聪明啊。

“你们现在都造新楼了？老房子还有吗？”我对杨家坪的老房子印象特深、也特别牵记。
“还有，都在新房子的后面。”老伯答道。

我绕到杨家坪新房子的后面，果然，老房子还有几栋。与沿街的那排新楼形成强烈的对比。

哇，这才是老底子正宗的徽州民居！我梦中的杨家坪。

老房子比新房子耐看的多，门框、门槛和台阶都用条石整体砌成；门上有各种砖雕纹饰，砖雕正中还悬着一面辟邪圆镜；窗户虽小，但也有精致的砖雕窗楣。所用建材的材质、规格，雕花的多寡，在在显示出屋主的身家。

一家门上贴着今年（壬寅年）的春联：
“虎啸青山千里锦，风拂杨柳万家春。”

想推门进去拜访主人，却被门栓阻挡了，一连看了几家，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而且铁锁锈迹斑斑，看得出屋主都已长久未回家了。

门不得而入，小窗户望进去更是乌漆墨黑。这正是老房子的安全之道。

主人去哪儿了呢？
耳畔想起电视剧《爸爸去哪儿》里的歌谣：
“宝贝、宝贝，你要勇敢去飞！

家是永远的堡垒。
Where are we going ，Daddy ！ ”

在这“千里锦”、“万家春”的年代，爸爸可能去了外地打工或去城镇工作，也可能举家搬进了山岔的天湖新村，乐不思蜀，不愿再回旧居了。

承载着更多徽州文化的传统徽居，也是黄山珍贵的旅游资源，如此空关着太可惜了。

这一把把生锈的铁锁，显示了山村正在沉寂，它算不算当今时代的一个标识呢？

5.秋回苏坑：见到了老熟人

离开杨家坪，路越发幽静。来到一处石桥边，桥下的溪水流向与杨家坪的香溪流向相反，它是自东向西流的，汇入香溪，香溪在苏坑村西侧往北、拐向老底子的黄山石门（中型）水电站。

京台高速公路也随香溪，在苏坑村西拐向北方。

来自东方高山的这股溪水的源头在下坪——50年前我工作过生活过的茶林场第八生产队。

见到它，我不由一阵激动。
这儿离我今天的终点站苏坑村组不远了。

果然走过桥，高架公路不见了，道路豁然开朗，前方山脚下，洁白的村居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绿色的丛林中——这就是梦中的苏坑啊！

苏坑村组三面环山，环境优美，村民主要从事农业、林业、茶业。

这个村庄与当年下坪八队的上海佬联系最密切。使用的是同一条山溪，我们居上游，苏坑居下游。

近苏坑的路平坦宽阔，路左是一些自留地、菜地，油茶树上沉甸甸的茶果把枝条都压弯了。路右见到一块汤口镇颁布的“河长公示牌”，牌上写有苏坑溪1.2公里河段的区级河长、镇级河长和村级河长的姓名。当地政府保护青山绿水还是蛮当回事的。

公示牌上方山坡上，有一座玻璃幕墙的豪华民宿，貌似整个山岔村最牛逼的洋房。

走近村口，又见到了那棵硕大的苏坑地标老枫树，老树下站着个黄山老，倒背着双手，远远地打量着我。

【 村前的老枫树是苏坑的地标。】

好熟悉的脸庞，一时竟又叫不出名字。

我走上前，老人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是以前下坪八队的上海佬……”

“你是下坪的呀？！我是方会计哎！”老人几乎叫了起来。

“方会计啊，你好啊！我们下坪老队员都记得你的！”

一听说是方会计，我思绪立马穿越到从前，方会计是我们当年最熟的苏坑村民了。只是相隔半世纪，印象略有模糊，一时没认出。

“是的、是的，当年你们下山来，都会来我家坐坐，歇个脚……”

“是的、是的，我也到你家坐过几次，喝过你家的茶！”

“哎呦，几十年没见到你们了！”

“是呀，50年了，我到下坪只有19岁，你老今年多大了？”

“我80了。”

“看不出，精神挺好！我叫你大伯吧。”

当年我见到的是30岁的方会计，印象中有文化，人聪慧热情，反应敏捷，充满活力。现在似乎还是那个样子。

随即请方大伯在老枫树下坐下，给他照了第一张正照。

【 八十岁的黄山老，精神啊！】

“你等会，我去拿样东西”方大伯转身回家，拿出一个小本子，一页一页翻给我看。

“你看看，你们八队很多人都与我联系的，你看，杜敏华、龚正明、徐建华……都有电话给我的，杜敏华、龚正明、徐建华他们前几年还几次来看过我。”老人因激动，手都有点抖索。

【 2018年秋和2020年春，当年（1965年）曾在下坪八队修地球的老知青陶慧琪、龚正明、杜敏华、孙慰祖、班凤云、朱红珍、高潮英、付汝瑶、张林根、徐建华、忻国诚等，两次回到苏坑，拜访老乡，与方会计等乡亲热情交谈。（此视频于2018年10月由陶慧琪、杜敏华拍摄）】

“好的，我把电话也留给你，以后好联系！”
“到我家坐坐吧”，方大伯还是像50年前一样招呼我。

他家就在枫树边约20多米远的一个庭院里。

【 大伯领我走进熟悉又陌生的他家小院。】

走进院门，见到的是一个典型的徽州农家，竹架上攀爬着丝瓜，竹匾里晒着菜籽，地上种着万年青、石榴和多种花草。

房子结构、外貌还是50年前的模样，只是窗户修过了，放大了，改成了铝合金玻璃窗，但也没有杨家坪路边的新住宅窗户大，更多地保留了传统徽居的风貌特征。

方会计在村里算是村干部，觉悟还是蛮高的，门左侧窗子上方写“共产党万岁”，右侧窗子上方写 “*****”，门楣上方没有置放镜子，写了一句“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或许在他眼里，这句话的能量不知要比辟邪的镜子强多少倍。

农村里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

【 典型的徽州农家小院。】

方大伯拉我进屋，硬要留我吃饭，说要下面条给我吃。我说我自带干粮矿泉水，不劳烦你老人家了。

刚巧76岁的方太太也在家，于是就在他家客厅里唠起了家常。

我关注的，是老两口现在的生活景况。

【 方大伯家客厅对联：“墨含云海藏厚意，诗纳山川见真情”，挺有意味的。】

“我们5年前刚回村哎，之前在屯溪女儿儿子家住了18年。”

“儿子在黄山水厂工作，大女儿和女婿都是教师，小女在黄山旅游接待中心做会计，女婿在公安局工作。他们都成家了……都有小汽车了。”

“是不是帮他们带小孩呀？”

“是的，带了孙子带外孙……，几家人家住了18年，现在小孩都进学校了，我们城里也住不惯，家里老房子空关着，还是回家自由些。”

“那你们这是荣归故里呀！……现在还有没有茶叶地呢？”

“有5亩，我们弄不动了，大部分包给别人了，自己留一点，自己采、自己加工、自己卖，你看，我家自己有茶坊哩。”他把我拉到后间，让我看新的木制外壳的制茶机。

“我老婆上山摘茶叶，我在家负责加工。”

“到时你儿女来不来帮忙呀？”

“他们哪有时间来……”

“你老两口生活费儿女支持点吧？”

“我小孩提供我们全年的粮食，其他不管。蔬菜我们有半亩自留地可以自己种的，别的开销也花费不了多少。就是回来时把屋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那你们现在有多少收入呀？”

“村里每人每月发100元；我做会计，村里另给250元；茶叶包给别人，一年600元；自己做的一点卖掉，5000元……”

估计还有别的零星林业收入，老两口年收入12000元左右应该有，日子虽不能精彩，但也不算拮据。

“你们可以自己养点猪，再不行养点鸡嘛，我看杨家坪那里有围栏养鸡的。”

“不养，那东西太脏。”

方大伯的话让我惊诧万分，这么大的农村，到处是空地，人都没几个了，养鸡还没地方，还嫌脏？莫不是城里生活久了，农村生活习惯丢了？

“来来来，我给你看一样我养的东西”他见我纳闷，带我到客厅后面，指着一只塑料水桶让我看。

“我养的这只乌龟，你见过吗？”

【 方大伯在水桶里养的水桶龟】

“没见过，头怎么这么大？哪里弄来的？”
“人家给我的……”方大伯神秘地笑着。

鸡不养，养乌龟，也不做个水族箱，就养在水桶里，这算几个意思呀？我疑点重重。

方大伯没有详细说明。一直到回到上海、请教了专家，才弄清楚，这是一种非常稀罕的“鹰嘴龟”，头大得缩不回壳里，能爬上树，生活于高山清澈的溪沟里。由于善于攀爬，一般都养在光滑的水桶里，绰号“水桶龟”。

野生鹰嘴龟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国家新规定有合法来源证明的人工培育的鹰嘴龟可以饲养，也是农村致富途径之一。

原来是个宝贝！
前年人工繁殖的鹰嘴龟仅龟苗就700元一只，今年涨到1200元；若长到1斤，可卖到2500元以上，难怪大伯没有养鸡的兴趣了。

【 估计老夫妻头一次这样合影。】

我请老两口坐在一起，帮他俩照了张像。方大伯抽起烟，眯着眼，凝视着镜头，若有所思；方大妈笑容可掬，淳朴憨厚。二老精气神都不错，没有一丝做作，多年没拍到这样很耐看的本色照片了。

拍照片时，他俩对面墙上悬挂着的70英寸液晶屏彩电正在播放着电视剧。

告别前，我特意瞅了瞅他家的厨房。厨房堪称现代与传统完美结合，有烧柴的传统大灶，也有使用液化气的新式燃气灶，还配有脱排油烟机。煲汤的、煮饭的、煎饼的电子炊具和调味料齐齐整整排列在调理台上，挺完美、挺方便的感觉。

【 他家厨房间比客厅还要宽敞。】

从后门走出，途径隔壁的一栋独立新房，大伯告诉我，这栋是他家新造的。

“门关着嘛。”我说。
“这是给儿子、女儿他们来时住的，平时都锁着。”

【 装修了老房又建了新房，老人家还是有实力的。】

“通你们八队的山路口，建了一座高级民宿哎，我带你去看看。”
方大伯说的就是进村时看到的那栋玻璃幕墙豪楼。

我跟他走进尚在最后装潢的建筑，确实非常现代，内部西班牙风格，天花板呈穹形，十分讲究，大伯告诉我，这民宿是山岔村组一个村民开发的，“以后在这里住一夜要2千元”。

“你们苏坑村民有没有参加建造工作？”
“有的，但不是施工队形式，是根据老板的要求，他要什么工种，就请能干的来做”。

6.老枫树下的灵魂对话

回到村口枫树下，那儿又多了几位黄山老。

与中国各地村庄一样，村边有棵大树，树下坐着一群老人，老人身边还围着一些娃子——那是中国农村的经典画面。

只是今天这里没有娃子在一边追逐嬉戏，气氛显得寂静有余、喧闹不足（从山岔一路过来竟没见一个小孩、少年、青年！）。

“来来来，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们村的汪大爷，属兔的，今年83了，另一位方大婶也是我们村的，67了。”

当知晓我是下坪八队的上海佬时，汪大爷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你们那个柳寺久，在大箬坑树上……发现的人是新田村采箬叶的，他们当时就住在我们村里……他们那天从大箬坑吓得逃下来、我们全村人就都知道了……还是我们告诉八队队长的。”

又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来那件事影响到整个山岔村的一代村民，从杨家坪到苏坑，尽管过去了50年，在黄山老人头脑中依然难以磨灭，而此事在许多上海佬心中早已淡忘了。

黄山老自然无法理解，他们祖宗八代生活在这里，也没有人为了那个原因、用那种方式寻短，怎么这个上海佬就受不了呢？

大箬坑里曾经死过一位革命烈士。那是1943年10月，国民党警察、保安团赴汤口镇冈村扫荡，1934年入党的中共歙黟边区区委组织部长郞进新不幸在那里被叛徒打死。

……故事都发生在大箬坑，可是两者有云泥之别。

【 谭家桥烈士陵园里的郎进心烈士墓。（图片源于网络）】

金秋的山风从谷底徐徐吹来，枫叶摩挲着、发出了轻轻的唦唦声。

此刻，上海佬与黄山老的思绪都迅速穿越到当年，沉浸在那五味翻腾的青葱岁月中。

“我认得你们八队很多人，老队长徐林祥，还有‘外国人’、‘大老虎’、‘小老虎’、徐建华、朱红珍都认识……”汪大爷说起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越说越兴奋。

他提到的老队长徐林祥，原任上海扬子木材厂厂长，1963年派他带领知青围垦崇明，65年派到最艰苦的八队当队长。68年被揪出，说他是假党员，因为介绍人亡故，“无人证明他曾入过党”。两年政审结束，恢复了党员身份，但不让他做队长了，随后在场部加工厂工作直至病退回江苏老家，最后在癌症折磨中去世，70岁都没活到。

八队的老知青都挺怀念并同情这位一生辛苦尽职，远离亲属、不贪不沾，几乎一天好日子也沒有过上的好干部。

尤其是他与八队老知青在上海聚会时说的那句话：“大家都回上海了，苦日子结束了，我高兴！”如同了却了一桩久缠心事般的肺腑感言，大家听得都热泪盈眶。

“你们那个姓沈的‘外国人’……经常拿东西卖给我们……”汪大爷再次提起“外国人”。

方大妈立马插话：“绒线衣1块钱1件，质量还蛮好的，山袜两毛钱一双，皮靴什么的都卖……那时我们与八队上海人关系很好的。”说完又突然叹了一口气：“现在风气没有以前好喽。”

他们说的不错。当年确有上海佬省吃俭用与老乡搞些“城乡交流”，设法缓解下艰苦生活。

也有一些村民至今并不知晓的事，比如“外国人”不只拿自己的山袜卖给山下老乡，有时还偷拿别人的袜子、衣服去卖。还有一次夜晚，有人发现队里一些晾在屋外的衣服突然不见了，但夜色苍茫，小偷、赃物没抓到，只在往苏坑方向的小路上发现一只面盆……

那年头，苏坑、杨家坪、山岔的老乡对上海佬确实不错，甚至还有发展到与上海佬谈恋爱的。

有一个故事很emo(伤怀)，八队的一位上海女士喜欢上了汪大伯的弟弟、小名叫“七斤”的帅哥（生下来7斤，当年属于胖小子），彼此很热络时，前男友来找她了，她一犹豫，就跟了前男友去了另一个外地城市成了家。

七斤得知女士成了家，大大方方给她夫妻俩一人一块手表，表示衷心祝福。

七斤自己也成了家，并且借助改革开放春风，成为当地知名企业家，致富先进。日子过得很滋润。

而女士的婚姻并不快乐。退休后随几位原八队的上海佬好友一起来黄山景区游玩，被好友拖到七斤家里，七斤夫妇热情招待，那女士回到旅馆抱头痛哭……。

这婚姻的选择……也委实太难了点。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那时你们生病了、被蛇咬了都到我们八队卫生所来治疗的。”我说。

“我也帮你们干活哦，你们造水电站（当年下坪没电，造了一个迷你水电站）、造房子时，我帮你们挑过黄沙，一担200斤，跑一次9毛钱，一天两次，挣1块8毛钱……都把我累死了。”汪大爷说。

“只有这点钱呀？！”第一次听到此事，我不由得惊叫起来。心想，这点钱你也肯干呀？我们上海佬当初到苏坑背黄沙、挑黄沙，女生30、50斤，男生80到100斤，一天一次，最多的也就150斤了，怎么也做不到挑200斤、一天跑两次。

“那时候1块8毛不错的了！”方大妈猜出了我的心思。

她说的也是，按照现在物价水平加两只零，等于现在的180元。在山沟沟里务农，算是难得的赚外快的机会了。

“你小孩在城里了吧？”我问汪大爷。

“我5个女儿、1个儿子，都成家了，女儿都嫁到了山岔、汤口山下面，儿女一个也不在身边。”

他家与方大伯家情况大同小异，都是把子女送进了山下的城镇，自己再帮儿女带大了孙辈，完成了人生使命，最后叶落归根，守望故里。

这里需要补充一句，黄山汤口镇、谭家桥镇的许多50~60岁的村民，在90年代前后都曾到过上海，参加过魔都城市改造工作，上海的基础设施和高楼大厦，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他们中的许多人，是走出大山、见过市面的第一代农民工，掌握更多技能的新一代徽州人。

我文章开头提到的，五十年前啃着咸菜苞罗饼、在我们面前唱着“上海佬，背稻草……”童谣的，就是这一茬人。

其中部分人已经移居城镇。例如承包了当年八队茶园的谭家桥钱氏兄弟，哥哥一家就在上海沪太路茶城开了茶叶店，专卖他自己制作的茶林场八队高山茶。看店的太太还常去附近的闸北公园跳广场舞。

另一部分返回老家，和一直留在农村的黄山老人，都承继了“老祖宗”留下的5、6亩茶园。

经营状况与杨家坪吴大妈家一样，主要由老人自己摘个嫩头，加工一季春茶，弄不动了，就转包给他人。

于是，近年市场上黄山绿茶只剩下卖500~600元一斤的所谓“特级毛峰”“特级猴魁”。这也是以往徽州有名的屯溪炒青、歙县烘青等著名绿茶统统消失不见的原因。

你们走了有30年了吧？”汪大爷眯眼看着我，若有所思。

“不止哦，都有50年喽！”方大伯急速提醒汪大爷。

“时间过得真快呀！”老人齐声感叹。

“你们要是不走，现在还在下坪，那该多好啊！”汪大爷出人意料地发出一番感慨。

他说出这话，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见我一时没应声，他又重复了两遍。

大爷的话，充满着对上海佬的情谊，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听得出，他话里是真心希望我们融入当地的生活和文化，成为徽州大家庭的一员，与他们和谐生活到老。包括退休了下山来苏坑老枫树下坐坐，沏上一壶香溢的黄山新茶，听泉水叮咚，鸟儿歌唱，聚在一起天南海北、排遣寂寞……“采茶东篱下，悠然见黄山”，这不是神仙的日子吗？这儿可是国家级的5A景区哦！

话里也包含着对当下黄山农村家电、汽车、高速公路、电信等等设施已经与上海扯平，住房、环境、水质还优于上海的满满自信，以及目睹近年大批退休上海佬涌来徽州旅游、住满了山岔村各个民宿、农家乐，甚至乐不思“沪”的盛况而产生的无比自豪。

我想起了刚到黄山时，一些戴着红危兵袖章的年轻中学生在山坡上竖起大标语：“青山处处埋忠骨”……

很惭愧，茶林场的上海佬最终一个没有留下来。即便茶林场4队的11位烈士的忠骨，最终还是埋到上海。

是我们经不起严酷生活的考验，而没有坚持到曙光出现的今天？

是我们不喜欢5A景区黄山？还是懦弱？误判？我对灵魂发出了诘问。

可惜，

尽管上海佬曾经如同外星人般在50年前突然从黄山茶林场消失，却又不能像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中的都敏俊，穿越到50年前重新开始——

现在的我，无法替当年的我重新选择。而且做这样的假设也显得荒诞。

“哎……怎么说呢？现在下坪通了公路，通了电，生活当然好多了，当年山上打酱油都要跑二十里山路、没法子成家呀……”，面对汪大爷的感慨，我支支吾吾地试图解释。

下半句忍住没说出口，意思是，外面世界更精彩，我们都想去看看——你知道吗？

当然，我理解大爷话里蕴含着的、饱含人生哲理的更深一层的意思：

你我今日还不都是日落西山、皓首苍颜了？

你们折腾了大半生，到头来不是与我一样，坐在这棵老枫树下，聊着昨天的故事？

我无语，只是在心中对自己念叨：

大爷深刻！

……

生命的结局确实都一样！但是，重点是，过程不同！

人的一生啊，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很难圆满回答的哲学问题。

……

怎么上海佬与黄山老探讨起人生哲学来了？！

“来来来，我给你们一起照个相。”

三位苏坑老人坐在老枫树下，让我拍了一张合影，精神都挺好，尤其是坐中间的、德高望重的83岁汪大爷。

“你们生活在这样美好的自然生态环境里，吃的自己种的，还经常下地劳作、活动，个个都能活过100岁！”

我在按下快门时对他们说，汪大爷听了笑得特别开心。

我觉得，大爷笑的神态中，充满着美满人生的自许，又似乎带点对我这个上海佬的嘲笑。

可能我想多了。

我祝他们活到一百岁，说的是真心话，说的时候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 老枫树下的黄山老，你们退休了吗？】

上海佬与黄山老相隔半世纪的重逢，在苏坑老枫树下翻看通讯录开始，又在老枫树下探讨人生哲学后结束。

那棵老枫树在一边默默地观察着，聆听着，它已经180岁了，足以担当历史的见证人。

牛逼的它，陪伴上海佬与黄山老走过了白驹过隙的从前，还看得到上海佬与黄山老看不见的未来。令我充满敬畏。

【 这株老枫树必须膜拜。】

告别苏坑时，

上海佬的我，站在苏坑通往下坪高山的山路口，思考着“我从哪里来。”

黄山老的方大伯，瞻望着家门口的高级民宿，惦念着“要到哪里去。”

汪大爷不知怎的，我离开时，远远地看见他用手把头支在了大腿上。

下午2点回到三岔天湖新村，找到正在玩斗地主的吴大妈，买了1斤她采自大箬坑的新茶。此时，村外田野静悄悄，只有几个楼房底层农家里，偶尔传出老人玩棋牌的喧哗……

回到宾馆，立即把吴大妈的毛峰茶与懂茶叶的上海佬分享，大家交口称赞，这茶叶真的是香。

而我，一夜无眠。

【 苏坑通往下坪（八队）高山的山路口，即将成为未来苏坑的打卡旅游景点，下次去苏坑，一定邀请苏坑老人去那个牛逼的高级民宿里聚餐。】

【 方大伯在高级民宿项目中，筹划着自己的未来。】

【 汪大爷，你在想什么呢？】

（ 全文完，谢谢阅读 ）

俞远明

2022年10月 7日 初稿

2022年10月30日 修改

2023年 4月30日 再次修改

上海

（正文照片除署名外，均笔者拍摄

插图源于网络）

【 一位原下坪八队上海知青的读后感 】

山风吹不走的记忆

一次寻旧怀旧的山野旅游，一次见新记新的山村体验，图文并茂，娓娓道来，将半个世纪的沧桑变化生动形象地展示出来，鲜活的文字中藴含着老茶人故地重游的无限感慨与万千思绪。

江山依旧、泉声依旧。

当年的上海佬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当年与我们同龄的皖南老，如今也己风烛残年。岁月改变了村容村貌及传统的乡村生活，山风吹走了知青留下的苦难痕迹，唯有不多的長寿山民，还记得上海知青，记得那个寻短在大若坑的年轻人。这种记忆虽然碎片化，遥远化，但是，它毕竟是真实的历史，一段历史教科书中未予记录的历史。

感谢老茶人俞远明，为我们在人生暮色中，又吹奏了一遍青春时代熟悉的歌曲。使我们又回忆起当年五味杂揉的感觉，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挥却的伤痛感、耻辱感和无罪感。

我们都经历过那个荒诞离奇的时代，但又莫名其妙地回忆那个年代。退休之后又多次去黄山，自觉自愿地去寻找、去触摸那个时代。这就是一代中国知青的文化标志和人生情怀。但愿这种看似矛盾的情怀，后无来者！

原黄山茶林场八队

龚正明

2022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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