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雪（No.3）

拂来阁

《峨眉雪》之三

　　庚子冬月十三，天氣大好。峨眉山上連日昇溫，這天已達零度左右，正午時分有山雪消融。山脊林梢上的積雪應是最先滑落，慢慢牽動周邊群起而影從。一時間遠近襲來陣陣融雪潮，滿山落雪聲。那雪落聲起初穿林打葉，細宻如急雨，繼而匯成一派大潮，砉然如驚濤。正待為千軍萬馬的雪濤擊掌稱快之時，某條溝壑中忽有一股隱秘的雪骑兵暴起，“拓”的一聲砲響自山崖上衝成一道飛瀑。崩崖雪瀑，凌空飛落，如此大觀，最佳的欣賞角度就在仙峰寺。

　　就在仙峰寺初具規模的乾嘉年間，有清一代篆刻大家、被劉镛稱為“國朝第一”書家的鄧石如結束了半生游幕回歸故里。他為自己的書齋鐵硯山房書寫了一付長長的龍門對。聯語的原作者究竟是誰素有爭議，梁羽生先生認為是大明内閣學士李東陽，但梁說衹有孤證；又有稱其出自《小窻幽記》，而此書又被指為偽書。考據之爭先不去深究吧，且看它上聯：

　　滄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峽雲洞庭月彭蠡煙瀟湘雨廣陵濤廬山瀑布合宇宙奇觀繪吾齋壁

　　這是以列錦式脩辭法集合了諸般海内奇景。除了聯語的作者，上下聯的内容也頗有幾處可以計較，但“峨眉雪”的著稱與悠久無論如何都是沒有爭議的了。

　　踏賞峨眉雪之前不久，案上“未央”琴偶以小眚而送脩，朝夕共鳴的琴案就此出了“空窻”。可巧間日便得了朋友因故轉來的一琴，帶上峨眉的就是這張，伏羲式，蠶絲弦，出聲淸潤匀靜，總體感覺還好。唯一的缺憾是制琴者自作的琴銘太煞风景了，無論命名、書丹還是印章、刊刻都實在不敢恭維。唉嗨，人皆知以越俎代庖為多事，但是廚子做了裁縫的事卻不以為忤，何哉？

　　既有的琴銘亦是飛鴻印雪，本應盡量保留以全其迹。但此琴的铭刻实在不倫不類，不堪匹配這樣不錯的一張琴，只好“改過去非以全其德”了。經過仙峰浴雪的峨眉之旅，覺得“峨眉雪”算是個得體的選擇。提到峨眉之旅，周南問道，明明這琴也算出自小名家之手，遇人探問其名頭何不跟人家明白講出來呢，是不是矯情？答曰：不然。對方的問話執著于“是不是名琴、値不値錢”這種無關緊要的名相分别之心。六一居士對此講得才叫通透呢，他說“琴者要在其聲，不問其古今何人作也”。

　　周南聞此，馬上亮出正題：那你花費心思改琴銘不也是執著于名相嗎？答曰：非也。一走一過一問一答恰如清風拂過山崗，飘然而來又飘然而去，自然而然。過了這麽久你還在追問糾纏，反倒是著相了。其實你是質疑，在琴銘上用心思是不是做華而不實的表面文章而捨本逐末。這就不是“著或不著”的问题了，名相是實在的，自有其功用，不著相不等于它不存在。琴之為物略與尋常樂器不同，士人学子對其靑睐有加是拿它做了情感表達、思想寄託的道具，“盤盂有铭，几杖有誡”本就是儒家知識份子自勉自警的文學傳統。因而，新琴入手第一要件其“必也正名乎”。

《論語》雍也篇提到文與質的關係，孔子論述的是對為人脩養的要求，引申到文學藝術創作上則是講文章辭采與思想內容要相互協調，相得益彰。琴上的銘刻獨具載文載道之德，是精神品格與審美追求更進一步的體現，對琴器本身的作用和價値頗有發揮昇華之功。這一點很像硯與銘的關係，以物寓志，託物言志。銘而得體，為琴增色；铭而失當，徒傷風雅。惟其如此，誠宜鄭重其事而斟酌損益之。若顢頇以對，終不免東施南郭之譏，那可眞是有辱斯文了。安得似蛋的，乎？周南說，詭辯。

　　雪在傳統文化中是個内涵豐富的意象，在不同文本不同語境中，它的寓意可能是：淸爽，寧靜，高潔，孤寒，空寂，蘊藉，甚至是冷酷、暴虐等等，不一而足。宗师圣哲借其說玄理，書者畫手以之寫性情，作家詩人更是把雪的意象玩得紛紛揚揚，天花亂墜。

比鄧石如早一百年、幾乎與龔賢同時代的晚明張岱就是十足的“冰雪癖”，癖到家養的驢死了他都給追個謚號叫“雪精”。這位世宦出身的史傳大家、性靈小品的絶代高手，在其文論中強調詩文貴有冰雪氣，他自己述及冰雪的詩詞文章也不下幾十篇。聯繫到混沌迷惘、浮華糜爛的晩明時局你再仔細品，他詩酒風流荒唐任誕的錦袍下面隐隐發散出來的可不就是凛凛的冰雪氣嘛。噫，“冰雪可以夀魚肉，可以生谷麥”，也可以養古琴的啵。峨、眉、雪，好吧，琴名就這樣定下，也讓這琴它沾沾凛凛的冰雪氣。

　　涉及書丹上琴，鄧石如手書那付聯語的隷書、楷書原作都還在，順手拈來、為我所用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但還是不打算擎受他老先生現成的手澤。因又聯想到就在鄧公生年的前後，一張收入内府的明琴博得了乾隆帝的聖寵，經過幾位同樣頗得聖寵的近臣精心擘劃，命名為“峨眉松”，現如今仍是北京故宫的一件著名藏品。

　　“峨眉松”的書體是比較典型的淸隸，在漢隸基礎上糅入楷行筆意，突出了文氣又保持了書寫性，淸新朗潤而不失古樸厚重，應該就出于那幾位閣老中某一人之手。另外它的章法布局也頗有不同：别家一般多為大字直排，它這份儿字徑不甚大，却也夠“豪横”，横排右起左止；琴銘之下，當胸一枚“乾隆御賞”朱文鐵線的鈐章正像是“我大清”朝服上的繡片補子，堂堂皇皇，端端正正。這格局次第妥妥地拿來便了！于是，擬其章法并借峨眉二字，再依其書風另行補寫一雪字，三鮮八寶百衲品終于禮成。如此大費周章，當然就不止于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也還涵有致敬先賢與名器的意味了。因又題記如下：

庚子冬月，携此琴，入峨眉，駐仙峰，澡雪旬月。因以'峨眉雪'名之，铭曰：

山中高臥，蘇氊嚙破。

玉龍潜映，馳魂宕魄。

百感交集，七弦在側。

雪韻琴香，愔愔其德。

寤寐思之，何獨落落。

言所不追，筆固知辍。

　　更改琴銘的作業到此應是“百里之行半九十”了。對刊刻之工給予十分重視并不為過。優秀的刻手應是知書習書人，善于領會書者筆意。完美刻工不僅完整再現書跡，猶可增益其神韻，是書法精神的再呈现。一點一劃之中，起訖使轉的微妙變化，似虚還實，若有若無。仔細其中那一點點意思正是書法的真趣所在，所謂螺獅売裏做道塲，得失盡在于方寸之間。坊间多有不明就里的人儿一味地照貓畫虎，多半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識者不可不察也。

　　燕京張靕古，首都師大的書法高材，好學敏求，多才多藝，書法、篆刻、斫琴、蒔蘭，涉獵廣泛，又拜師于琉璃厰戴月軒的滕占敏先生，多年來一直用心于古琴銘刻。“峨眉雪”託付給他是辛丑冬月的事，但他直到轉年的春風三月前期凖備一切就緒方始奏刀。期間與我不厭其繁地反復溝通調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細得不得了。又旬月，終于功德圓滿。

壬寅仲夏間，俄烏還在長槍短砲，美歐還在臺前幕後，國内的“新冠”疫情摁下葫蘆起來瓢，詭異而膠著。得知“峨眉雪”的琴銘已刻好不日來歸，周南問感想如何。答曰：“好雪片片，不落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