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乱世的绝世才女李清照

陈渊平

　　建炎三年（1129年）3月的一个晚上，李清照正等着恩爱的丈夫江宁（南京）知府赵明诚下班回家共进晚餐，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竟然彻夜不归！李清照多年以来第一次孤灯未眠。

清晨，官府来人急报，知府赵大人因听闻有人勾结金兵造反，昨夜已弃城逃走了，现不知去向！李清照听了惊谔万分，自己的丈夫竟然做出这样可耻的事！丢下全城百姓官员，也丢下老婆和全家以及历年收集的金石书帛逃跑！李清照不太相信这是自己老公做的事。心想，前天晚上还问老公，自己和你妈同时掉进莫愁湖，你救谁？赵明诚信誓旦旦地说，肯定先救你！现在居然抛下老娘我独自逃命！看来，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

原来，御营统制官王亦暗中投靠金国，准备起兵作乱。江东转运副使李馍事先得知王亦即将要叛乱之事，便找知府赵明诚商量平叛对策。赵明诚因为接到朝廷调令即将赴湖州上任知府，所以让李馍全权处理。李馍马上采取行动，由于他预测了叛军的路线，沿路设置了路障和伏兵，最后把王亦等叛军打得大败而逃。当李馍平叛得胜来知府衙门汇报军情的时候，却发现堂堂的知府大人，竟然和通判及推官两个官员在昨夜叛乱发生的时候，连夜从城墙上悬下绳索逃走了。

第二天，得知平叛胜利后，知府赵大人衣冠不整狼狈地回到家中，看见夫人李清照鄙视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在老婆心目的高大光辉形象崩塌了。是啊，乱世中，身为父母官的男子，竟然弃百姓不顾，撇下妻子独自逃跑。李清照没想到自己如此钟爱的可堪托付一生的男子，竟然如此没骨气，无担当！于是两口子十多年来第一次默默无语地过了一个晚上。后来朝廷得知赵明诚弃城逃跑行径后震怒，立即免去其江宁知府职务。

同年5月，金兵随时可能南下，赵明诚和李清照溯江而西准备择地而居，路过乌江时，李清照想起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旧事，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词《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短短20个字，便将李清照对当时南宋君臣的苟且偷安，和对照付赵明诚临阵脱逃的鄙视，写的清清楚楚，在李清照心中，更希望丈夫能够顶天立地，然而，丈夫只有怯懦。

这时好消息却来了，赵明诚被朝廷谅解，任命为湖州知府，并命其去湖州的赴任途中去健康府觐见高宗赵构。原来，高宗刚刚将江宁府更名为建康府了。赵明诚为复职而欣喜若狂，因此便离开李清照，于六月十三日骑马奔赴建康，而把李清照留在了停泊于池阳（今安徽贵池）的行船上。

到了七月底，李清照却意外收到消息说赵明诚于途中染病，在建康城病重。她急忙乘舟出发，日行三百里，希望马上见到丈夫。可当她赶到时，赵明诚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于1129年八月十八日故去，终年四十九岁。

赵明诚是因病还是羞愧而死，已无从考证，却留下45岁的李清照父母均已去世，赵明诚的父母这时也去世了，惟一的亲戚就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迒，此时正担任洪州敕局删定官。于是，李清照初期便带着15车金石书帛依附弟弟，过上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

　　虽然丈夫曾经这样不男子汉大丈夫，但李清照回忆和赵明诚生活共同生活近30年的情景，内心却是满满幸福感。两口子都是官宦之后，从小端的是锦衣玉食。李清照祖父为宰相，父亲也是大官，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从她的两首如梦令可知，要么沉醉不知归路，要么纠正丫环的不解风情，不知道雨后海棠花的绿肥红瘦。

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从这首《如梦令》来看，李清照的少女时代经常在采花、划船和笑声中度过，甚至经常喝得疯疯癫癫，性格活泼可爱，充满天真烂漫，过得非常幸福。这全有赖于有个宠她的好父亲，也就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李家世代书香门第，李格非30岁中进士，著有《洛阳名园记》，在《宋史》中有名，最高光时曾在徽宗朝官居右丞相。但李格非思想通透，并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腐观念，任由女儿身心自由，健康快乐地发展，为李清照的个性形成提供了宽松的环境，也许父母的润物细无声，养在深闺的少女李清照便以“有才藻”而著称，父亲的朋友圈都知道李家女公子才高过人，写词好生了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时，与李格非同在太学任职的山东老乡赵挺之，知道李格非有个能诗擅词的女儿后，征求儿子赵明诚同意后登门去问名纳聘。十八岁的李清照就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了赵府。

李清照好赌嗜酒。在她还是豆蔻少女的时候，她便迷上了一种名叫“打马”的赌棋游戏（估计相当于麻将）。除了打牌赌钱，李清照还非常喜欢喝酒，有时她喝得连家门都找不到了，有时醉得连金钗首饰都忘了脱，就昏睡在床榻上……据统计，她一生的50余首词作中竟有28首写到酒。作为女子，她已经相当“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门当户对嫁给宗室赵明诚后，两口子琴瑟和谐，吟诗作对。要么去东京城的古董地摊上检漏收藏金石（青铜器或石刻）和书画，要么两口子赌茶指出某诗句出于某书某页某行，输者喝茶，每每大笑不止，致使茶倾于地。新婚不久后，她写下的这首《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写得就很深情甚至有点情色暧昧。词曰：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这分明是向老公撒娇求欢，我梳洗好了，身子也搽得香喷喷的，老公，竹床垫我睡上去有点凉，你还不快来？清朝纳兰性德写他们夫妻生活有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之句。

新婚离别是甜蜜的痛苦。李清照写的《一剪梅》，就是一首与赵明诚的倾诉相思、别愁之苦的词。词曰：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作者以素淡的语言把不可捉摸的相思表现出具体可感、为人理解、耐人寻味。

夫妻琴瑟和鸣，悠闲自在的生活在她的《醉花阴》里得以体现。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据说，赵明诚经常不服气老婆写的词更好，把这首词混到他自己写的49首一起拿给朋友看，结果朋友说，只有这首《醉花阴》写得好，其他的不足一看。

南渡前的日子是非常闲适惬意的，体现在她词作中，多是美人矫情，无病呻吟的强说愁，艺术性却无人能及。李清照的词喜欢用瘦字，写过的三首词中，均带着“瘦”字，分别是，“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后人戏称她为李三瘦。

　　只是好日子过得太快，金兵南下，倾巢之下，宁有完卵，不久便国破家亡。公元1132年，守寡27个月后，48岁的李清照嫁给了张汝舟。原因有多种，无非不愿增加弟弟负担，收藏的金石书帛怕被劫掠，单身女人生活种种不便，被张汝舟所骗等。但结婚不到100天，李清照就过不下去了，发现张汝舟人格委琐，娶自己完全是冲着随嫁财富来的，发现自己并无多少财产后便露出本性甚至家暴，于是李清照坚决要求离婚，一纸诉状以科场舞弊为由将张汝舟告上了公堂。这一告，告赢了，张汝舟流放他乡。李清照作为妻告夫按大宋法律要坐2年牢，在亲友帮助下也坐了9天牢。李清照有个强大的亲友团，她的外公王珪是前宰相，她的母亲与当朝宰相秦桧的夫人是表姊妹，秦桧应叫李清照为表姐。

从公元1134年起，时年五十岁的李清照在婺州（浙江金华）避难。在这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虽然江南风景秀丽，可是对于李清照来说无心欣赏美景，终日里以泪洗面。1135年，李清照写下这首《武陵春.春晚》。词曰：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百无聊赖，万般皆非。李清照每天日上三竿都不起床，也不梳妆，春光明媚也懒得泛舟。无论家国之痛，还是生活中的无奈，都让她无比的伤感，肝肠寸断，让人感慨万千。

李清照在流寓浙江一带，面对秋风萧瑟，也深切怀念故去的赵明诚。《鹧鸪天》词曰：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这首词本来是以酒浇愁，却又故作达观。词中表露的故国沦丧，流离失所的悲苦和怀念亡夫结合起来，可见其中的无奈和悲伤。

最能代表她词的艺术高峰是《声声慢》，是一首用叠字极致的词。词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李清照后期的作品，当时金兵入侵，北宋灭亡，丈夫去世，一连串的打击使她尝尽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苦痛。这首词集中了亡国之恨，丧夫之哀，孀居之苦，凝集心头，无法排遣。

　　李清照曾经写过《词论》，文章虽短，却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论词的专著。也许她有自负的资格，她这篇词论极尽毒舌，基本上都对五代和北宋的著名词人提出了批评意见，哪怕是苏轼，柳永，晏殊晏几道父子，欧阳修，秦观，张先等词作顶级大咖，她照样吐槽不误。比如评价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意思是虽然写得还好，但有些格调低下，俗不可耐。评价写过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先：“偶有妙语传世，但诗词支离破碎＂。对欧阳修、晏殊、苏东坡的词评价曰：“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意思是他们并不懂词，而是以诗为词，他们的词不过是不整齐的诗叠加而已。她有的评价倒也中肯，比如：她认为晏几道的词短于铺垫，贺铸不善于用典，秦观倒是感情丰富，内容空虚。黄庭坚作词，内容充实一点，却小毛病不断，好比“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作为一个女人，她有趣有情调，作为一个词人，她堪称中国历史第一女才子，完全可以与宋词顶级词人苏辛媲美。李清照的杰出创作一定程度成就了宋词，她前期细腻柔美婉约的词作风格，体现了一个幸福小女人的闲愁。后期孤独沉痛哀伤的风格，却是她在朝代变革，衣冠南渡的乱世下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