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雲間（No.2）

拂来阁

　　

《峨眉雪》之二

仙峰寺在峨眉的中山區，海拔一千七百米，背倚仙峰巖，門迎華嚴頂，綠蔭華盖，靜謐淸幽。曾經瀏覽過一段介紹仙峰寺的錄影片，片中一僧寛袍大袖站在寺前，憑欄遠望，款款而談，天邊的一輪紅日慢慢地越過大渡河、靑衣江的環抱綫，從群山之外的城市燈火和漫天雲霞中冉冉昇起，景觀遼闊而壯美，頗有“盪胸生層雲”之慨。

　　宋元之際，仙峰寺的所在乃是道家淸脩之地，九老洞、仙皇臺、財神殿等黃老遺跡保存至今。釋家入駐後幾經改擴，至乾嘉時初具現今的規模，主體全木構，頂蓋錫鐵瓦，前後三進的院落。第一殿今為彌勒殿，但趙公明的偶像和原財神殿的匾額仍在。財神殿匾前方的挑檐上另有一巨匾，上書“仙峰禅林”四個擘窠大字，款落“吳興王震”，乃是吳昌碩摯友、民初中國佛教會會長王一亭手筆。

　　我在庚子冬月初一的暮色中叩門仙峰寺。到寺後稍事安頓，即轉到寺内的茶室來看書。茶室名“福林印雪”，是個經過專業設計的所謂新中式或曰禅意風的公共空間。茶室廳堂上高懸的兩塊匾頗有些意思。正面掛在堂匾位置的稍小，顔體榜書“登道岸”，這說法《詩經》《玉皇經》都有，此處該是本自《玉皇經》；沿廳堂西窗的梁上所懸大匾書曰“衆生是佛”，語出《六祖坛經》，而四字的書體卻是集自于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摩崖刻石。經石峪的《金剛經》算是“故人”，此一會恰如山陰道上相逢，不禁莞爾一笑。

　　“福林印雪”本是讀書寫作的好環境。怎奈到寺這一日正是入冬時節，氣溫應時而降。幾十坪的大空間沒有供暖，手指僵直得跟筆桿一樣，硯中墨稠得可以拉出絲來，瑟縮之際便想彈彈琴活泛一下。伽藍之地畢竟淸静福田，于是向管理員王姐詢問平時可否在此彈琴，她囘説要明天請示師父。

　　翌日淸晨，仙峰巖下大雪紛飛，山間雲霧在古刹中彌漫繚繞，流散飄盪，檐前檻外仙氣十足。王姐傳話來說茶室比較冷，若想弹琴請往餐秀山房，監院師父已在那裏等候了。餐秀山房是一厝民國時期的建構，在寺前廣塲東，南北走向的兩層木樓，二層的北頭是間簡潔而精緻的和式會客室，約有十席大小。

　　我抱琴而入的時候，監院師父在看書，正是早前瀏覽的錄影中的那位法師，面目淸朗，春秋鼎盛，表情溫和又略含幾分英氣，有點像劉德華。兩人簡單寒暄一下，我便橫琴落座，輕撫一曲《平沙落鴈》，别無它意，祇因手熟。

　　王姐出門前給煮茶的红泥火爐添了新炭。琴聲歇處，爐上的“南部鐵壺”騰起裊裊雲霧。法師開始醒茶。我環頋四周，最後望向日式屏風一様的大幅落地窗，窗外是雲霧中栉風沐雪的峨眉松林，虛實錯落，若隱若現，儼然東灜長谷川氏的畫風。卻又想起月來正向陳長林先生及其女公子陳燕學習《白雪》曲，此曲正應此景，便不計工拙地弹出來。

　　琴曲尚未學完，彈也衹彈了一半。法師并不以為意，衹是招呼用茶。請教得知法師法號“鎮安”，我隨口便問鎮安法師屬于哪個宗派。此問一出口便立生尤悔，心下直呼慚愧。

“這個…沒分别的，”果然，鎮安法師溫聲說道，“佛理是一個，而脩行有八萬四千法門，各人選一個適合的門徑而已，沒有什麽分别的。”

所谓沒分别是講沒必要分别。老遠地跑來會見一位法師，問宗派、探門墙，即是谈名相，說虛妄，開口便入俗格，簡直就像武俠小說中跑江湖的“群雄”一般。這道理似乎本也懂得，不時還用來跟人打打機鋒，然而一著緊要處便妄念頓生，需經法師點化方才“一時明白起來”。

　　此時還并不知道，這豁然開朗的感覺在幾天之後又另有印證：大雪初霽之日，我趁午間晴好，由打餐秀山房後身踏上空翠亭下的淸涼雪徑，一路向山陽巡將過去。剛轉過仙皇臺的山脚灣，刹那间轟然一聲響亮的陽光撞上滿世界的瓊山玉樹豁然攤開到眼前，一時煙雲昇騰，金光普照，仿佛踏進一個不可思議的仙界妙境，情不自禁地輕聲一嘆：云何忽生山河大地！

明清之際金陵龔半千在他的山水畫卷題跋中，討論過一桩源自《楞嚴經》的著名公案：

一僧問古德：“何以忽有山河大地？” 答云：“何以忽有山河大地？”

半千先生要表達的是以筆觸紙瞬間的靈光乍現，就像古德開示所引發的頭腦風暴。鎮安法師講得平實而明白，但是一樣的電光火石。

　　那天鎮安法師誠懇又豁達的態度令我釋懷。他并不高頭講章空談玄理，而像是鄰家兄弟一樣聊些平實的家常話，句句實在又不瑣碎。我也因此在請教一些史上公案的看法時暢所欲言，直抒胸臆。對此，鎮安法師總是含笑傾聼卻并不“佛系”，遇有不究竟、不妥善處，偶爾也會急急地出言打住，分明可見其護師護法之心。

我們輕鬆愉快地聊了一整個上午，直到將近午課的時候。鎮安法師建議我彈琴在這間會客室就好。我想在寺中長住幾日，不便久占會客室，因而婉言謝絶了。法師説那就換間寛敞的住宿房間，至少方便些吧。言已便起身上殿去了。

晚飯前王姐來敲門，説調換的房間已經備好，就是彌勒殿的東厢。“搬家”的時候路過住宿登記處，好奇地看了一下房型列表：多人間、雙人間、單人間……，我換的房間列在最後而另有個仙氣飄飄的名字，叫“住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