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暮（No.1）

拂来阁

《峨眉雪》之一

　　蜀中琴人宋文庭尚古風，好淸静，數次介紹峨眉仙峰寺，歆羡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心生向往。庚子本系多事之秋，世情乖蹇，道阻且长。臨近冬月，又正欲尋一處淸幽之地整理思緒，收束幾件案頭的尾工。據說“名山可鎮俗，僧舍可避煩”，于是，負箧擕琴便向峨眉山中來。

進山的路大約兩三條，我由五顯崗而淸音閣再洪椿坪，經九十九道拐終抵仙峰寺。不開車也不坐纜車，一心衹有仙峰寺和沿途的山水，這條人跡偏少而風景殊勝的途徑應是最適宜的。弗洛斯特在《林中路》裏説：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庶幾近之。

　　淸音閣外有雙溪交滙，一曰黑龍江，一曰白龍江。黑龍江源自仙峰寺後山的黑龍潭，蜿蜒十五里而來，遠望水色如黛。過淸音閣，溯黑龍江，一路上行，穿過“一線天”百米棧道，進入猴群保護區狹長的幽谷，區間山勢高聳，林木碩大，水氣蒸騰彌漫。随著山路高起，黑龍江漸隱于山林之下。

時遇兩僧下山，見我行囊，一僧輕呼：琴！我當即頷首并表示驚奇。錯身而過之際，他又邊走邊問“是'厰琴'？還是哪家'親斫'的？”這一問是句“行話”，竟是個“圈中人”。一走一過無暇細辨，我衹好以問作答漫應了一句“有分别嗎？”

來言去語之間雙方已漸行漸遠。接近洪椿坪，山路上的石階變得立陡，但過了千佛院不遠，山路兀自下行，黑龍江的轟鳴重新入耳，越來越響，不久就又現身谷底了。

除了兩位出家人，過洪椿坪時還遇見兩個全副豋山裝的中年婦女埋著頭急匆匆地向前趕，轉瞬之間，嫩粉嬌黃的背影便掠過一個山彎不見了。冬日裏游人本來疏落，午後向晚時分就不再路遇過客了。近水遠山皆為我一人的天地。

　　再次涉過黑龍溪水，迎面即上攀九十九道拐，九十九乃是虛數，言其多也。這個階段直綫距離約四哩多地，但山勢陡急，山壁上的石階隨著宻集的緩步臺拐來拐去，在不斷地轉折中升級，就遠不是四哩地那麼簡單的事了。淸季成都會文堂刻過一部《峨山圖說》，其中標記著“由仙峰寺西北七千四百四十九步至洪椿坪”，竟比手機導航算得還仔細，不知所據何人步伐，如何量得。

　　峨眉的低山區氣候溫和，空氣濕潤，植被蒼翠，眺望雲霧飄渺的山谷，大大小小樹冠的剪影由近向遠，次第掩映，深淺有致。偶爾有隻禽鳥長鳴，悠然地一聲，濕漉漉的寧靜被它劃開，又慢悠悠地合上。在濡濕的寧靜中緩步而行，心情也是緩慢的慢四步。就這樣徜徉有時，手中的竹杖不經意敲在山道的護欄上，敲出一個細幼的白點，貌似濕滑的護欄竟暗自結冰，不知不覺之间，優游的杖履已從亞熱帶的山谷移步到中溫帶的雪景寒林了。

　　空氣淸涼起來，霧靄彌漫開去，草木芽葉、寒山石徑無不衣冰被雪。淡淡的水墨自天際氤氲而下，林木與山脊的雪衣一水地暈染了優雅的莫蘭迪灰。那隻禽鳥若也盤桓到這雪綫，它會以為正飛入王摩詰的空山雪景圖卷。沉鬰的蒼穹下，雪山明亮而不耀眼，叢林間雪徑上，竹杖孤旅踽踽獨行，一時四野萬籟仿佛俱歸寂滅。此處不必添加畫外音樂，祗因早有一部交響樂已自旅人心底冉冉昇起，從朦朧到淸晰，逐漸發展成龐大的儀仗，變得莊嚴而神聖。那靜寂中的樂聲如此恢宏，竟令衆山皆響。

　　“撫琴動操，欲令衆山皆響”的早有南朝宗炳，他常自興嘆何以暢神，卻因晚年老病俱至，唯有卧游于一室之内而情寄巴蜀了。巴蜀山水的雄秀之氣還强烈吸引著東晉王羲之，他一次又一次寫信給蜀地的朋友期待著、籌劃著，甚至已開始打算帶多少隨從、游哪些景觀，然而终于未能成行。蘇東坡對王右軍的遺憾感慨道，山水游放之樂，自是人生難必之事。古之賢者鍾情山水且耦得知音，奈何關隘迢遞，人事無常，不得而偿所願，終為憾事。晩淸何紹基被咸豐帝簡派入蜀督學四年，因勤於學政，峨眉近在眉睫，曾不能豋臨攬勝，及至離任出川時才得以一睹峨眉眞容。他在詩中感喟：

久欲峨眉作勝游，經年簿領似羁囚。

山靈應笑紅塵客，行止因何不自由。

　　先有坡公筆墨作答，後八百年而有蝯叟如此一問。孰問孰答其實也無所謂，通會之際，皆自問自答者耳。諸子行止所受牽絆各自不同，宗少文因老病，王逸少因儿女家事，“長恨此身非我有”的蘇子瞻與何子貞則因身系于天下家國事。我也是逃禪的红塵客，即今雖已物是人非，而風情雅致猶在，有福受用這一派山水淸音，较之于卧游的先贤们真是一己偏得，三生有幸了。然而，無論卧游或杖游，無論出于什麽因由不成行，也無論每一次“林中路”上的景致有多麽的不同，山水客的心中却始終是一處祇屬于自己的輞川谷或桃花源，反復抵達的意義正在于悉心玩味西西弗斯式的深度幸福與快樂。也許他從來不曾抵達，又或者根本無需抵達。游山不是攀高豋頂的競賽，眞趣衹在過程中。

　　越來越綿密的雪霰飄灑下來，越來越濃的水墨也正悄然浸染黃昏的畫面。不見了天光山色，不見了樹影淺深，衹有咫尺之内的階石還在。此時唯有攝住一口眞氣不散，繼續拾級而上。在某一次駐足平息之後，再一次峰迴路轉，但見蒼茫的夜色深處一朶白蓮花在靜靜地綻放。那正是仙峰寺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