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座城和弱水河的时光倒影</p><p class="ql-block"> 甘肃 孟澄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时间就在我的脚下。</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比喻。其实,我脚下是一条名叫弱水的河流,它从祁连山或青藏高原奔涌而出,穿越雪谷、冰川、荒漠、绿洲、村庄、城镇,还有岑寂与喧嚣、落寞和繁华,一直流淌到这里。地理学家认为,祁连山形成于奥陶纪或二叠纪,以此推断,亿万斯年过去,弱水河的时间便更加渺远,远得没有尽头,看不见彼岸,甚至连它诞生时的背景,也是虚幻恍惚,一片苍茫。那么,对于弱水而言,所有的呈现和隐匿,在岁月流逝中,也许只能留下一些故事传说,犹如梦境残片,供后人展开想象,去打捞拼接,追溯那古远的神奇与隐秘。</p><p class="ql-block"> 弱水河静静地流淌着。</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第二次来弱水河。 第一次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记得是初冬,下过雪,薄薄的雪层下面尚未结冰,弱水河清澈幽碧,蓝丝带般蜿蜒向前,在白茫茫的河滩上划开优美的曲线,岸边鲜有人迹,只有几只乌鸦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鸣叫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是玄衣黑裤的巫师,对天唸叨什么咒语。那个年代,以林染为首的西部诗人正怀着激情,书写着弱水两岸的星空、雪山以及神秘诡谲、古老辽阔的苍狼大地,他们诗歌里的语词和意象、境界与情怀,深深打动着我的心灵,于是便有了我的寻诗之旅。</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沿着弱水河西行,一路上尽是雄浑壮丽的景象:古渡、废墟、老村、荒山、古战场、汉墓群,以及雪地里觅食的鸟群、被芦苇芨芨草衬托下的落日……所有这一切都默片般从我眼前闪过,定格于灵魂深处,让我不由仰视雪山和山巅上的苍老浮云,内心倾刻充满诗意,有了一种审美的悲壮与崇高的感觉。从那时起,我就固执地认为,一条河与山河大地相逢是宿命,一个人与河邂逅乃至对晤,也可作如是观。</p><p class="ql-block"> 现在,弱水河就在我的脚下。</p><p class="ql-block"> 博尔赫斯说,河水的流逝就意味着事物的更迭变幻,太阳底下,所有的事物总是在新与旧的轮回中呈現迷一样的存在。跟四十年前我来到此地相比,天依旧是那个天,云朵依旧是那些云朵,祁连山还是白雪覆顶,将沧桑的头颅埋入苍穹,沉思不语。然而,弱水两岸的许多事物却发生了变化:村舍的土坏房子换成青砖黛瓦,沙漠古道被高速铁路代替,甘州城由狭小逼仄变为恢宏辽阔,街衢四通八达,高楼摩天接云……江山异代,盛世繁华,仿佛时光斧凿轻轻一挥,就将历史雕刻成当下模样,我们再也看不清弱水之湄的昨日风华,听不到古远的羌笛琵琶。对大多数张掖黎民而言,所谓居延古牧、万国来宾的场景气象,早成了地方史志上或导游词里的文词美誉,没有现场感,记忆失去了方向。</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弱水河边,跟我同时站立的还有一棵沙枣树。树,年龄不详,粗大的枝干一半被雷火灼烧,死亡经年;另一半依然活得旺盛,支撑着巨大的树冠,叶子青灰发亮,一串串米黄色的花朵正在开放,香味醇厚浓烈。几只黑斑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绕着沙枣花旋舞,翅膀上的斑点闪烁迷离。有科学家说,蝴蝶与恐龙是同时代的生物,我想到的是,在远古岁月里,也许只有蝴蝶能穿越时空,为我们带来弱水河原初的信息。</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有关弱水河的最早文字记载来源于《山海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显然,弱水环绕昆仑的记载,可能更加符合这座神圣之山赋予的特性。因为在《山海经》构建的昆仑神话中,“弱水”正犹如环绕须弥的大瀛海。之所以在古代“大地环水”的观念十分重要,其中的核心在于只有环水,才能将水平系统中环绕大地的四海之水,与垂直系统中的地底黄泉或幽冥之水贯通,形成另一个神话世界。</p><p class="ql-block"> 我猜想,那是三千年之前的某个夜晚,天穹幽蓝,星月迷离,几个祭司或巫师围坐在一起,凭着一盏古旧的青铜灯盏,在昏暗的光线里抄写着什么,他们的面前摊开的是破烂斑驳的简牍、竹片、羊皮书卷,那些没有被时光吞噬的文字,不时敲击们的心灵,如星子,如露滴……也就是那个神秘的夜晚,他们写出了旷世奇书《山海经》。即刻,弱水河与昆仑山便进入了他们曲折隐晦的叙述:在西海的南面,流沙的边沿,赤水的后面,黑水的前面,屹立着一座大山,就是昆仑山。山上常年住着一个仙人,他长着人的面孔、老虎的身子,布满豹子般美丽的花纹,而尾巴上尽是雪花一样白色斑点。昆仑山下有条弱水汇聚的深渊环绕着它,深渊的外边是座光焰烈烈的火山,一投进东西就燃烧起来。山顶上长满了晶莹剔透的玉树琼花,还有巨大的禾谷随风摇曳。幽深的云岫里有个仙女,头上戴着玉制首饰,满口的老虎牙齿,拖着一条豹子似的尾巴,名叫西王母。还有许多宫殿门井,奇珍异兽;还有许多黑山白水,奇鸟怪蛇。</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这一切都是远古先民的臆想、杜撰,然而我的推测是,那些巫师祭司一定精通天文地理,是一群皓首穷经的文化人,他们刻写在木牍竹简上的内容,很可能来自于夐古遥远的传说。在战国时代,或者更早,就应该有了关于弱水昆仑的神话故事,一代又一代人口耳相传,生命归于墓茔,但记忆却如水流转,到了他们简陋的刀笔之下,神性的汉字在梨木上细驰,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于是,黑色墨香,红色句逗,传奇故事,再次泛起神秘而美丽的涟漪。《山海经》如同一把折扇,把亘古无尽的时间收藏在扇面,然后压缩、建构、折叠,让弱水呈现出时光无始无终的缈幻断面。</p><p class="ql-block"> 文化学者认为,祁连山之“祁连”和昆仑山之“昆仑”,都是古匈奴语,属土火罗语系,其含义都有“天”的意思,也就是说,昆仑山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在新疆、青海交界之处的称于阗南山,也即当今广义的昆仑山。而在甘肃河西走廊的祁连山,则是古代狭义的昆仑山。匈奴人以天为“撑犁”,亦即穹庐,在他们的心目中,昆仑山因呈圆圜之状,高大浑沌,于天相接,而其下则有弱水环流,神树葱茏,处处生活着奇鸟怪兽,这样的地方,唯有仙人可以登临居住。遍览上古史书,唯《尚书·禹贡》对弱水有详细的注释:“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又说:“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 。”这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叙述,说明弱水上源指今甘肃山丹河,下游即山丹河与甘州河合流后的黑河,入内蒙古境后,称额济纳河。而《山海经》的叙述言极简,多了一层神秘:“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昆仑山的北边有一片水域,那里的水没有任何浮力,即便在水面上放上一片羽毛,也会下沉到河底,这条河不通舟船,渡口的晨晖落日里,只有天鹅与野鸭的翅膀驮着烟岚,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但最为大众熟知的,还是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偈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意思是人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只要用心把握住其中的一样就足够了。《红楼梦》一书中贾宝与跟林黛玉谈情说爱,宝玉也引用了这句话,来表达对爱情的坚守与忠贞。弱水汤汤,横无涯际,从神话到宗教,乃至世俗生活,都留下了弱水的印痕,波光氤氲,神秘莫测。</p><p class="ql-block"> 太阳即将落山,我沿着弱水河岸上的羊肠小道,走进了黑水国遗址。这是安谧、岑寂的一个时刻,无风也无雨。前生的祁连云岫、千山暮雪,后世的村庄、树木和鸟群,都笼罩着深沉的雾岚之中,犹如那些业已消失了的部落或民族,迷濛、缈幻、苍茫,空空荡荡。一个人来到此地,突然感到世界的迷宫裂开了一口子,只需向前跨出几步,就能感受、触摸到那个黑水故国的气息,以及千年古城的睡眠与梦魇。</p><p class="ql-block"> 哦,黑水国一一我轻轻唤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四野一片沉静,没有回音。只有身边的芨芨草挑着灰白的穗子,窸窣作响,恍若有人弹拔地老天荒的琴弦。残阳从祁连山顶滑落下来,给浩大的废墟涂上了一层金黄。仿佛在播放默片,那些古旧的场景由远及近在我面前展开:残垣、断壁、角楼、门墩、护城河、墓葬群、烽火台……一只蜥蜴慢慢走出洞穴,然后沿着土墙的裂缝往上攀爬,它与我默默对视,目光散淡安静。我还发现有一群蚂蚁抬着死去的蚁后,慢慢朝着草丛移动,正在举行隆重的葬礼。蚂蚁也曾在黑水国建立自已的王朝,跟人类一样,沿续自己的礼制伦理。这一群小小生灵,其生存过程也有着无比久远的历史。也许,黑水国兴盛存亡的时空岁月里,蚂蚁就是亲历者,见证者。黑水国早已消逝,霜冷长河,潮打空城,点点寒鸦对空鸣叫,声音恓惶而又凄凉。我所到之处,看见的是残陶、断瓦、箭镞、黑釉残瓷、佛塔老砖,锈迹斑驳的马蹄铁、无名野兽的骨殖……即使是那些残存的墙垣,也变得百孔千疮,摇摇欲坠。一个建筑学家说,罗马古城只所以能战胜时间,是它采用了石头。而黑水国城以夯土修筑,用木材搭建宫殿房舍,在漫漫汲汲的岁月中,高墙被风沙剥蚀,梁柱腐烂衰朽,最终倾圮倒坍,归于尘土。石头不朽,但它只留存冰冷的记忆,黄土则胸怀大地温情,再次养育勃勃生命。的确,就在一个土墩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丛丛马兰,它们的叶片一律向天,蓓蕾初绽,淡蓝莹紫的花骨朵轻轻摇曳着,仿佛在追忆黑水国的前尘旧事。</p><p class="ql-block"> 考古证明,黑水国经历过三起三落。最早开发黑水国的是史前部落,大约在新石器时代,距今约四千年左右,首批先民在此生活了约五百年后离开,黑水城开始了第一次衰落。春秋、战国至秦汉之交,黑水国为游牧民族占居,月氏、匈奴先后在这里筑城生活,史载霍去病追击匈奴“扬武于觻(音lu)得”,可能就在这里。汉武帝拓疆开土,设河西四郡,张掖郡治就设在黑水国。东汉以后,由于沙漠东移,环境恶化,黑水国经历了第二次衰落。魏晋以降,张掖郡与觻得县迁至今张掖市区,“觻得”之名不再使用,黑水国一带沦为墓葬区,到了唐代,黑水国第三次启用,设立了巩肇驿。后来,巩肇驿被西夏和元朝沿用,民间称之“西城驿”或“老甘州”。明在张掖设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后,在元西城驿旧址设小沙河驿,又在黑水国北城建常乐堡。黑水国被彻底废弃是在清代,很大可能是沙漠侵蚀,黑河改道,生态环境恶化所致。</p><p class="ql-block"> 黑水国大梦沉沉,一睡就是数千年。上世纪纪初,探险家科兹洛夫与斯坦因来到黑水国遗址,进行考察挖掘,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后来,马家军旅长马仲英为寻找深埋地下的宝藏,挖地三尺,疯狂盗掘,破坏毁损了大量建筑文物,结果传说中的“金月亮”依旧沓无影踪。一九四八年秋,于右任先生路过此地,踏进了荒草茫茫的墓葬地,面对废墟与坟场、荒草和黄沙,沉默良久,随口吟出一首七绝古诗:“沙草迷离黑水边,何王建国史无传?中原灶具长人骨,大吉铭文草隶砖。”于先生的诗,意境简朴古拙,通俗明了,但诗中对黑水国历史的拷问,至今迷雾重重,无人给出清晰明确的答案。</p><p class="ql-block"> 黄昏终于降临。浩大无际的阴影笼罩了戈壁与荒原,也覆盖了空茫的黑水国遗址。一轮红月亮挂在祁连山上,月色中,那些颓败的城堡,那些残墙断壁,那些红柳、白杨以及野鸟和鸽子,渐渐隐于夜色之中,成了如梦如幻的剪影。</p><p class="ql-block"> 我在黑水国遗址上彳亍、徘徊,脑子里突然现出埃及古城的画面,还有法老《亡灵书》上的一句祷词:尼罗河啊,你的泛滥与止息,给我们带来生生不息,还有死亡……</p><p class="ql-block"> 是的,弱水河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流向居延海,然后魂宿漠野,梦归苍茫。而在它平静安恬的波心里,留下了时光岁月的倒影,也留下了一座城市文明的变幻、轮回和人与自然的生死隐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 孟澄海,教师,自由写作者。</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