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归来

勤耕有益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父亲归来</b></p><p class="ql-block"> 文 /周以耕</p><p class="ql-block">  我已古稀。曾记得十岁那年,听说父亲劳教结束快要回家了,这个喜讯给我带来无限遐想。全家团圆,过上一般人家的正常生活,意味着我也能和同龄小孩一样无忧无虑地上学玩耍。甜蜜的日子即将来临,让我多日难眠。梦见父亲归来陪着我玩,逗着我乐!手把手指导我学画画、拉二胡,辅导我学习文化知识,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父亲盼到家。父亲屁股还没落板凳,被居委会喊去严肃地教训了一顿,并告知戴上“历史反革命”的政治帽子。要求不准乱说乱动,定时到居委会参加政治学习、向居委会汇报思想改造情况。父亲归来,我家的厄运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灾难深重了。想象中的美好愿景总是不顺人意,“心随人愿”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现实世界总是那么残酷无情。</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了政治帽子没有人敢给他安排工作,多了一口人,全家要生活。母亲盘算着,凑了一点钱,准备了一副竹制货郎担。上面搁一块方形木盘,放着零散的商品,如香烟、火柴、糖果及小型日用品等等,木盘下面竹篓起着类似仓库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父亲挑着货郎担出去做买卖,埋着头,厚着脸皮走大街串小巷,一路叫卖。几天下来,生意虽好,却让一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反映到居委会说成“乱说乱动,搞投机倒把,不自觉接受改造”,那后果不堪设想,全家人要跟着遭殃。</p> <p class="ql-block">  后来,父亲下乡叫卖,戴着一顶大草帽,遮着阳光,躲着熟人,挡着小雨。父亲挑着货郎担晃悠晃悠着走东村穿西村,夏天雷暴雨来得突然,有时正在半路上下起大雨,前后没有村庄,没有避雨的角落。他用衣服草帽保护住担子里的商品,自己被淋了个落汤鸡。</p><p class="ql-block">  每逢下雨,母亲总是心撮撮地站在屋檐下,一会儿呆呆地眺望着前方,一会儿揪心地看着天空,盼望着天空快点放晴,盼望着小本生意的商品安然无恙,盼望着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快点平安回到家。</p><p class="ql-block">  一个乌黑的晚上,母亲左顾右盼,不见父亲身影。屋内煤油灯火烧芯的火焰一跳一跳的,跳得人心慌意乱,烦躁不安。母亲心猿意马地到门外转了一圈,回到屋内坐在凳子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坐下,两只手无处安放,不停地搓来搓去,显得神魂不定。嘴里嘟嚷着:“还不回来,怎么回事?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煤油灯的光亮渐渐暗下来,连跳几下,突然,灯灭了。</p><p class="ql-block">  乌漆麻黑的屋内气氛紧张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妹妹“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搂过妹妹说:“乖孩子,别怕!油耗尽了,让我去加油。”母亲借助火柴的光亮,加了煤油,煤油灯的火焰重新闪闪烁烁,一家人的心随着这闪烁的灯火一上一下不安地跳动着。</p><p class="ql-block">  直到深夜,父亲跌跌撞撞推开家门,瘫痪在门口,竹篓子空着,上面的木盘也没有了。母亲连忙将父亲拉上床,我端来一盆凉水,用拖水的毛巾擦了父亲的身子,母亲让父亲喝口水。</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气无力地告诉母亲:“走在半路上,突然全身发冷,头部发烫,浑身抖擞,骨头散了架,估猜是前几天途中淋雨着了凉,或是蚊虫叮咬,得了‘打摆子’的病。”“打摆子”学名叫“疟疾”。</p><p class="ql-block">  父亲背靠大树坐着,身体筛糠似地抖擞,牙齿格格地磨着,支撑不住的身体直接在树荫下顺势躺着,蜷缩一团,不知不觉迷糊过去……夜晚的凉气使父亲苏醒过来。揉揉眼睛,担子里的东西全没了,遍地见不到一个人影。父亲挣扎着站起来,挑着空担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p><p class="ql-block">  昏沉沉的脑袋,高热的身体,呱呱叫的肚子,干燥冒烟的咽道,提不动的双腿,捱到家门口已是深夜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没有责怪父亲,只是给父亲忙吃忙喝,请医买药。生活的艰难,母亲避开父亲不停地抹眼泪。母亲通宵达旦没有合眼,担忧着接下来的日子里怎么过?我明白,遭遇这次重大损失对岌岌可危的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是对母亲这个当家人的一次致命打击。</p><p class="ql-block">  父亲写了一首“偷我东西不发财,辛苦几天挣回来;趁火打劫不应该,算是帮我消天灾”的打油诗。四句小诗内容积极向上,风趣乐观。风雨飘摇的家庭需要父亲的支撑,父亲从容乐观的精神状态直接影响着母亲的情绪,影响着一家人的心态。</p><p class="ql-block">  父亲病愈,继续从事买卖的营生。一天,父亲遇到以前的同事,故友相逢,热情倍至。同事拉父亲去他家一坐以叙过往风云。父亲感觉自己这种悲戚的样子,死活不肯去,但碍于同事热心又不能不去。同事在家以酒菜招待,互叙旧情,交谈甚欢。酒过几巡,同事无意间说起曾当领导的父亲原则性强,对部下工作要求严格,管理工作抓得紧,得罪了不少人,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值得! </p><p class="ql-block">  同事一句无意间的酒后之言,父亲认为同事在羞辱他,看他的笑话,请他吃的“鸿门宴”,自尊心受到伤害和打击。父亲是一条“五斗米不折腰”的汉子。从此,不管母亲怎么催,怎么撵,父亲再也不肯挑着东西出去做买卖了,不是卧床不起,就是大门不出,整天郁闷惆怅,唉声叹气。</p><p class="ql-block">  父亲仰问苍天:自己入职旧时部队只是凭肚里的墨水混口饭吃,既不是任何组织成员又没有干过任何坏事,仅凭着一颗职业良心干活吃饭。老天爷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为什么对他如此惩罚?哀叹这种倒霉的运气何时是个头?</p><p class="ql-block">  父亲诗书琴画、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当过文化站的站长,做过学校老师,落得如此境地全是读书惹的祸,全是有文化惹的祸,埋怨自己被文化害得这么惨!纵观被戴“帽”的人谁没有文化?“有文化成了狗熊”,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没文化是英雄”,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中坚力量。</p> <p class="ql-block">  父亲感觉自己十八般才艺在政治窒息的年代一文不值,连嘴都糊不住,甚至还会带来祸端,连累家人和子女。父亲总结出被文化害苦的“经验”,开始反对母亲让我读书。他认为文化越高罪孽越大,成绩越好罪过越多。我的未来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失意颓丧、穷困潦倒的处境是摆在我眼前一面活生生的镜子。要母亲等我长大了,托人介绍学个手艺,强调要学个不受政治影响能糊嘴的手艺。</p><p class="ql-block">  母亲认为没有文化学个手艺也没有出息。认为我聪明,学习成绩好,将来会有出息,是全家的希望所在!母亲认为一朝被蛇咬,终身怕草绳的父亲总结得出的“经验”,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不可同比。母亲还认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长大后还不知道什么样呢?</p><p class="ql-block">  父母经常为我读书和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打架。“穷冈桑,饿放屁”,父母隔三岔五地争吵,搞得鸡犬不安、家无宁日。苦难生活的无情磨练,母亲从一个通情达理、温婉和善的妇道人逐渐蜕变成一个敏感脆弱、絮絮叨叨非常强势的怨妇。</p><p class="ql-block">  久而久之,认知不同,观点不和,生活艰难,感情破裂。加之政治阴云笼罩,影响子女的前途,母亲决定与父亲离婚。父亲想到自己满身的本领却无力支撑这个家庭,反而成了累赘,两耳贯满碎碎叨叨,在外被人欺,家中没地位,根源出在自己怪不到别人,自己“闯”的祸株连妻子儿女跟着遭罪,枉为男子汉!父亲牙一咬,一拍即散,办理了离婚手续。</p><p class="ql-block">  现代人对离婚持有很正常、很平和的认知。那时父母离婚却是一件见不得人很丢丑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父母分了,我的家散了。原本我要随父亲抚养,母亲不忍心我跟着父亲受罪,还要荒废学业,毁了儿子一生的前途。于是,离婚书上判定我和妺妹由母亲抚养,父亲净身出户。</p><p class="ql-block">  家里没房、没钱、没资产,其实母亲也属净身。不同的是,母亲还要带着我和妹妹两个累赘。母亲虽很弱小,但内心却很强大,正是这种内心的强大,拖着我们两个累赘,把自己也拖进深不见底、阔不着边的苦难之海!</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让给我上学,我认为父亲“歹毒”、“可恶”,痛恨他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心里滋生蔓长。小孩上学读书是一般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然而我的上学读书却成了家庭破裂聚集的焦点。父亲离开家,没有人再干扰我上学读书,可以继续追寻自己的大学梦,惶恐不安的心境油然兴奋激动,甚至发狂似地欢呼跳跃。</p><p class="ql-block">  而后,总能从邻里乡亲们的窃窃私语中获得关于对父亲生活现状的评说和对父亲同情关切的表达。父母的分道扬镳,预示着家庭破裂后的路途越发艰难,全家人一下子跌入了泥潭沼泽的深水区、峰峦叠嶂的深涧中。无知无识的我为了能上学而欣喜若狂,天真幼稚的轻狂,多么的可笑可恨!我一辈子也难原谅自己那时的不知好歹!</p><p class="ql-block">  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戴着“历史反革命”的政治帽子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大气不敢喘,啥事不让做,妻离子散,只身流浪,精神和肉体能支撑得下来吗?在而后的悠悠岁月里,我把对父亲所有的恨渐渐转化成对父亲的怜悯和同情,转化成对父亲的理解和宽容,转化成对父亲的挚爱和思念。限于当时令人窒息的政治氛围,为了划清政治界限,只能把这些微妙的变化埋藏在幼小的心灵深处。</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政治阴影,牵挂父亲的思绪,生活艰难的困苦。一个刚满十岁稚气未脱的我,过早地承受着一个成年人难以承受的沉重压力,步履蹒跚地跋涉在成长路上……</p><p class="ql-block"> 本文摘编于<span style="font-size:18px;">周以耕自传《</span>已耕岁月》</p> <p class="ql-block">岁月如歌又如戏,</p><p class="ql-block">父亲归来成悲剧; </p><p class="ql-block">读者潸然巾帕泪,</p><p class="ql-block">祈愿历史不重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