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新兵:闷罐车一路向西

唐克雪

<p class="ql-block">  听过闷罐车走过的声音吧?咣当咣当一咣唧咣唧一没错,是这种声响。</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火车道上跑的火车(不包括现在的高铁),无外乎两大类,一客车,一货车。墨绿色车厢,车窗连排的,是客车;长长一列硬铁壳上,顶多有两个气窗的,就是货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我们入伍乘坐的,是现在的货运列车。俗称闷罐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无论启程,还是到站停车,都不像客列,发出响亮汽笛,仿佛向世界宣示,本列车出发或本列车到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默</span>默地走,默默地停,或是因了车上装的,还是刚吃上一两顿兵餐的新兵,去哪,尚需保密。</p><p class="ql-block"> 今天两个来小时的高铁路途,当年花了多少时间,才把我们带到位于贵阳郊区的部队军营?</p> <p class="ql-block">  1976年早春二月,在桂林同临桂新兵重新编排后,接兵干部集合队伍,按高矮排队,稍加训话,就指挥新兵爬上闷罐车。我排第一个,也就是第一个爬上保卫祖国闷罐车的新兵,按要求走到最靠边的位置上,放下自己的行军被,坐下。等其他战友上来放下行军被后,再倒数第一为顺数第一,下车,领了那碗扣肉饭,站着匆匆吃完,再上车。然后,闷罐车就缓缓地驱动车轮,一步一步地,慢慢地离开桂林北站。</p><p class="ql-block"> 担任本车厢的临时排长,姓罗,当时还是班长,他让我们称他罗班长。罗班长为排遣新兵刚入伍时的思家或茫然,用他不是很标准的福建式普通话,不断地给大家讲部队故事,教大家唱军队的歌。</p><p class="ql-block"> 唱得最多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但唱,还要背。罗班长告诉新兵们,到了贵阳,会有一个星期左右的休整,才到新兵连集训。这一个星期,有两首歌是一定要会唱的,一首是国际歌,另一首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罗班长非常坦爽地给大家介绍,我们将要服役的部队,是地空导弹部队。这一批兵补充方向是各作战营、团部指挥连、汽车连、修理所。无论补充到哪里,都是保卫祖国的神圣战斗岗位。一个战士,都希望一开始就能到达一个最能表现自己能力的岗位。这一点愿望,短期集训的这一个星期,就是各兵员补充单位挑兵的关键日子。</p><p class="ql-block"> 这样,大家都有了一些期待。也都默默地暗示自己,尽可能好地表现自己,以便从罗班长这里就得一个好印象,以便被最有战斗力的战斗团体挑中。</p> <p class="ql-block">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我在高一时就会唱了的。高中音乐老师,广西音乐学院下放的教授。虽然不能辨析他与我的小学音乐老师有多大区别,但他拉着手风琴,一亮嗓,那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胸腔发出的声腔,便将整个课室灌满了。</p><p class="ql-block"> 歌唱军民鱼水的“军队和老百姓,鱼水不有分”,“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与革命传统教育有关的《延安颂》、《沂蒙颂》,便拜这位下放的教授所教。</p><p class="ql-block"> 上述几首歌,大家都尚未唱熟,教授突然用了好几节音乐课,教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但在音符声律上要求极严,还要求一字不拉地背熟歌词。这样,在罗班长闷罐车上教大家唱这首歌之前,我就唱熟了。</p><p class="ql-block"> 老教授要我们唱准背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为了那年全县教育革命成果大检查,我们二塘中学接受检查的项目就是大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教育成果”是检查学生唱这首歌,说起来好像有些荒诞,但那时适合全体师生大合唱的,除了语录歌,政治上找不出任何瑕疵的,恐怕也只有军地两用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头,全国喊得较为响亮的三大口号,农民学大寨,工人学大庆,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罗班长也要求大家不但会唱,还要背熟,其间也有什么故事么?</p> <p class="ql-block">  入夜时到达柳州兵站,冷风凄雨中,兵站前面的小广场,撑着十几把大伞,每一把伞下,摆一大盆冒着腾腾热气的杀猪菜,杀猪菜旁是一大箩筐同样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p><p class="ql-block"> 罗班长一宣布开饭,新兵们一拥而上,往碗里使劲装饭。罗班长在外面大声喊慢点慢点,从这一餐开始,你们放开肚子吃饭,不要抢!</p><p class="ql-block"> “放开肚子吃饭!”这是我第一次接收到有关吃饭的暖心号令。这也使我对罗班长好印象升华几个档次。我甚至暗中祷告天公作美,新兵集训结束,就分到罗班长手下当兵。</p><p class="ql-block"> 睡了一觉,闷罐车还在柳州境内,说是要等其他客车先过。客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好不容易轮到我们的,闷罐车发出咣唧咣唧的闷沉叫声,驶进迷茫的夜里。</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闷罐车走走停停。不知走到第几天了,有一天早上,下一兵站吃早餐,站牌上写着金城江。罗班长告诉大家,一过金城江,就进入贵州境内了。贵州是高原山区,天气寒冷,大家要有思想准备。</p><p class="ql-block"> 闷罐车重新启动后,咣咣当当地走了半天,车厢果然有了些冷气。罗班长让大家加一件绒衣。又走了一段时间,罗班长冷得直搓着手。或是为了驱寒,他建议大家拉歌。拉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就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拉完这两首新学的,罗班长没有歌了。他问在座新兵,有谁可以教大家唱歌的。他首先看向我。估计他是要从位列第一开始轮起。我犹豫了一会,准备教老教授教的《老房东查铺》,一个叫周璟的临桂新兵“嚯”地站起……</p><p class="ql-block"> 周璟教的第一首是《沂蒙颂》。接收过音乐学院声乐教授的男中音教唱,再接收周璟比女声略显粗夯的民间歌嗓,冲撞的不是艺术神经,而是大脑神经。内心这点别扭,或在脸上暴露了。罗班长先是不动声色的用眼神暗示我,接着在休息时提醒各位注意力要集中,唱革命歌曲,一定要有高度的革命热情。罗班长讲这些话时,似是有意无意地扫了我一眼。心里就明白,他一定是注意到我了。只是当时我并未把这些细节想得太严重。毕竟我没有发声,也很用心地跟着大家学唱。</p><p class="ql-block"> 周璟教的第二首歌,是一首知青歌,《延安窖洞住上了北京娃》。这首歌我第一次听,歌风类似“一杆杆的红旗一杆杆枪”的陕北味。音乐教授没教过,没了比较,敬佩油然而生。学的过程,我肯定是最用心的一个,以致几十年间,这首歌的歌名我记得,其中最有红色记忆的“接过革命的接力棒,红色的土地上把根扎”,我张口就能唱。</p><p class="ql-block"> 让接兵的罗班长都吃了一惊的,是周璟还挂出一张手抄的曲谱,满满两大张当年写大字报用的那种白切纸,红墨水记谱,黑墨水记词。他还打开一块白色的崭新汗巾。这种汗巾,当年生活富裕一些的人都有,放口袋里,擤鼻涕用的。周璟打开,哦,里面是一团米饭。将米饭揉成饭团,白切纸就贴到了闷罐车壁上。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那个赛朝霞,延安那个窑洞,住上了北京娃。漫天的那个朝霞山坡上落哟,北京那个青年在延河畔上安下家……</p><p class="ql-block"> 西行的闷罐车上,这群没戴领章帽徽的新兵们跟周璟唱了两天《北京窖洞住上了北京娃》。每到兵站吃喝拉撒,我发现,接兵的干部们,都对这瘦高个临桂兵投以赞许的目光。他们是否有些遗憾,自己所在的车厢上,没有周璟这样的“教歌”老师。</p><p class="ql-block"> 再往高原走,罗班长点将了。他首先点我。我不知这是之前周璟教唱《沂蒙颂》时与他对眼的惩罚,还是因为我睡最靠边,按先后秩序的结果。全列车,具体多少新兵,我记不起来了,起码二十人吧,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我,然后,又齐刷刷地拍响了掌声。周璟拍的最响。紧邻我的一个平乐兵用脚碰了碰我的小腿,悄声但似乎不容商量地对我说,最起码唱首语录歌吧,不能给平乐兵丢面子。</p> <p class="ql-block">  穿上军装等待入伍那晚上,公社武装部放电影《南海风云》,里面的主题歌《西沙,我可爱的家乡》,我唱过。唱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显然比《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更符合此情此景。于是我清清嗓子,坦陈我献给大家的这首歌,只记得半首词,另外半首词,请记得的战友帮提词。大家莫笑哦。</p><p class="ql-block"> 罗班长笑着点点头。其他战友也跟着笑了起来,并报以鼓励的掌声。还好,唱着唱着,另半首词,竟也顺带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哎罗,在那云飞浪卷的南海上,</p><p class="ql-block"> 有一串明珠闪耀着光芒。</p><p class="ql-block"> 绿树银滩风光如画,</p><p class="ql-block"> 辽阔的海域无尽的宝藏。</p><p class="ql-block"> 西沙,祖国的宝岛,我可爱的家乡……</p><p class="ql-block"> 因为《西沙,可爱的家乡》,随后的闷罐车上,我与周璟似乎走近了一步。罗班长也时不时点我为大家唱歌。除了临时发挥唱完的《西沙,我可爱的家乡》,还有歌唱军民鱼水情、战士保家卫国的。另一首准备《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直到数天后,到达贵阳的临时兵营,也沒唱出来。</p><p class="ql-block"> 苍茫大地上,黝黑夜色中,闷罐车带着一些忐忑,也带着一些迷蒙,却是坚决地、义无反顾地向西,向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