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再次见面,她的样子让人心疼。我站在门口,目光习惯性地望向窗户的方向,只见她在土炕中央被一大堆被褥包裹着,双腿平展伸直,上半身折回来完全趴在腿上。那是一个奇怪的姿势,以腰部为折线,上下身完全重叠在一起。高耸的衣领下,只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摆在枕头上,乱糟糟的头发东一绺西一绺伸向各个方向,后面连着一截苍白的脖颈。她侧着脑袋,悄无声息。除了眼睛偶尔眨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冬日正午的阳光照进玻璃窗,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暖色,反而让这屋子沉浸在一大片阴影里。</p><p class="ql-block"> “舅妈!舅妈!我是谁?”</p><p class="ql-block"> 我弯腰,把脸伸到她的视野里,尽量笑着对她说话。她原本呆滞的目光突然有了光亮,立刻伸长了脖子,用了很大力气抬起头,咧开嘴,嘴唇夸张地翕动了几下,努力说着什么,口中却没有传出任何声音。那是一个很扭曲的表情,一部分五官在笑,而另一部分更像在哭,她的嘴里牙齿已经掉光了,那样子让我想到了初生的婴儿,瞪大眼睛欣喜地看着世界,但身体却完全不能受到控制,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我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的,她高兴呢,她还认得我!</p><p class="ql-block"> “三舅妈看见你激动的,连头都能抬起来了呢。”母亲在一边解释道。</p><p class="ql-block"> “怎么会这样?腰也直不起来了吗?”我完全没想到她的病情突然加重到如此地步。</p><p class="ql-block"> “她身上用不上劲了,心脏不太好,血糖低到三点零。”舅舅一边说,一边撩起三舅妈后背上的棉衣,我看见了她青色的毫无生气的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后腰处一段脊柱鼓鼓地突了出来,多年卧床令她的躯体日渐衰弱,大小便失禁、肌肉萎缩、身形消瘦、记忆衰退……我见过许多中风患者康复的例子,也有拖着半个身子在街上咬牙摇晃着走的,更有不少在无望和不甘中迅速死去的,而三舅妈的生命却像风中的残烛般,时刻被黑暗包裹着,随时经历着泯灭的危机,微弱的生命一点一滴燃烧着,等待着最后的热量流失殆尽。</p><p class="ql-block"> 在我印象中三舅妈一直不算个漂亮的女人,中等个子,五官粗犷,腰粗肚子大。常年留着农村妇女最常见的齐耳短发,上衣紧绷绷地箍在身上,衣角在肚子前撅起来,她年轻时也没有打扮出灵巧的妇人模样。但她性格直爽,待人热情,有极好的人缘,谁家有活计了,招呼一声,她扛起工具天不亮就等在人家门前。她笑起来双肩抖动,哈哈哈几声能震得窗户纸鼓起来。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踩得地面蹬蹬作响。扛起铁锹去翻地,“吭哧吭哧”不惜力,豪不逊于男人。她人邋遢,吃喝不讲究,粗茶淡饭也能填个肚子滚圆。记得小时候,曾和表哥们偷偷翻出三舅妈的结婚证来看,那是一张巴掌大的灰白纸片,上面贴着黑白照片。照片上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三舅留着砂锅盖头,瘦骨嶙峋,突出的厚嘴唇像透着一丝愠怒。而身旁的三舅妈则一脸茫然,单眼皮裹着的眼球露出了惊呆神色,我以为他俩拍照时对面大概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于是跑回家跟母亲偷偷说:“我三舅和舅妈的结婚照真丑!”。母亲笑笑说:“你姥姥体弱,那年代营养也跟不上,生了八个孩子只拉扯活了我们四个。三舅生下时不哭也不动,接生婆说是个死孩子,后来用烧红的铁柱子烫在他嘴上,才哭出了声,从那以后三舅的嘴上就留下一道疤。但你三舅聪明,木匠活做得好,咱家的饭桌就是他做的呢......三舅妈人实在,从小就死了娘,把你姥姥当亲娘一样待呢!你看你舅妈做饭从来都是软的,那是怕你姥姥吃不好。舅妈对你也好,等她老了,要多接济她......”</p><p class="ql-block"> 三舅妈曾给我买过一串白色珠链,上面缀着一颗璀璨的红心,我时常把它戴在脖子上,手指捏起那颗红心放在眼睛上,透过晶莹剔透的红玻璃,眼前的世界都变成红灿灿的一片。那个年代的农村,首饰这种装饰纯属奢侈品,小孩子更不会拥有。三舅妈稀罕闺女,竟为我豪不吝啬地买了。那串项链曾赚取了无数同伴艳羡的目光,为我童年的岁月增添了一抹奇异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三舅妈生养了两个儿子,我和二哥年龄相近,在一个班里上学。有次调皮的二哥把我的沙包扔上了房顶,我知道三舅妈疼我,放学直接跑到她跟前告状,三舅妈二话不说赏了二哥一顿笤帚疙瘩,然后给我缝了一个崭新的沙包,军绿色的厚布里面瓷实地填满了玉米粒。别人家都舍不得往沙包里塞粮食,有装沙子的,有装米糠的,沙包轻飘飘的扔不远,而我的那个沙包沉甸甸的像石头,抡起胳膊能扔出十几米,被伙伴们抢着玩。</p><p class="ql-block"> 小孩子虽然不懂事,却深知人情冷暖,知道谁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好。我从小就偏爱三舅妈蒸的黄馒头,那时家里大人们都把三舅妈的厨艺当反面教材来用,她人急、手快、柴多、火旺,土豆皮削得指头厚,猪肉炒得硌牙,米饭总有黑黑的锅巴底,而蒸馒头十有八九深黄色。但对我而言却是美味,那黄馒头看起来像玉米面馍馍,嚼起来满口浓郁的碱味比白馒头香。每次三舅妈看我大快朵颐,就乐得呵呵笑。</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农闲时,一天三顿饭就改成两顿,我家因为父亲上班的缘故,总吃三顿。这样,每次我和弟在家吃过饭到姥姥家玩时,总能碰上三舅妈刚开饭。听见我们进门,三舅妈撂下碗筷,“腾”地跳下地,就招呼我们上炕吃饭, 管你在家吃没吃过,见我们躲,她急红了脸,一手拽住一个,好一顿拉扯,嘴里还嚷道:“再不吃跟你恼了啊!”最后非把我俩塞到表哥们中间,才喘着气再端起碗来。我往往肚子饱胀得吃不下任何东西,一边揉着被拽红的胳膊,一边静静看他们吃,时常被他们一家人饭桌上和谐温暖的气氛深深吸引。只见热气氤氲间,两个哥哥埋头狼吞虎咽,他们健壮的手臂挥动着的筷子急速地敲击着碗沿,把食物夸张地划拉进嘴巴里,忘情地咀嚼着,让人觉得那粗茶淡饭格外香甜。而姥姥安静地端坐在一家正中间,理所应当地端起三舅妈盛的第一碗饭,表情舒缓地细嚼慢咽,碗里时不时有一筷子、一筷子从各个方向夹来的菜。慈祥的老太太在那一刻周身弥散着庄严高贵的气息,像极了大户人家的阔太太。 </p><p class="ql-block"> 当年三舅家只有三间正房,中间既是厨房又是穿堂,三舅一家四口挤在东边一间,姥姥独占西边一间,安逸又自在。那些年姥姥从容地享受了一个婆婆无上的尊崇。她坐在饭桌旁的那种自然放松和安心享受,是只有在一种无比踏实又理直气壮的环境与心境下才有的,那是家人赐予的,是三舅妈给了姥姥“家”的底气。</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我曾在三舅妈脸上也看到过如此的底气。那是我结婚后,请她到家里小住,她欣然前往,满脸堆笑地进了门,并坦然地和我住了一晚。像我希望的那样,她也毫不别扭。饭后脱了鞋子,自在地半靠在沙发上和我聊天。看得出,她心里的满足和开心就藏在眼角眉梢,那是一种只有母亲在女儿面前才有的神色。 </p><p class="ql-block"> 人常言:好人一生平安。在我的心目中,三舅妈这样淳朴善良的好人,应该有幸福顺遂的一生才是,然而命运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年三舅在村北头批了十间房的宅基地,两口子起早贪黑忙话,憋足劲一口气先盖起了东边五间,年底一家人喜气洋洋住进了新房。三舅妈崭新的生活在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中开启,新房没有窗户纸,大块的窗玻璃透着明晃晃的太阳,三舅妈满面红光,走路都带着喜气,逢人便笑,那眼睛比玻璃窗还亮堂。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三舅妈人生最幸福的巅峰时刻了,虽灿如烟花,却美丽而短暂。搬入新居不到一年,三舅突然病倒,查出竟是肝癌晚期。没几个月就撒手人寰,那一年三舅妈45岁,八十岁的老婆婆被接到了其他儿女家,两个未成家的儿子外出打工,一个原本和谐温暖的家突然变得冷冷清清。三舅妈守着空荡荡的新房,满眼的惶恐和绝望,幸福像从最高处被狠狠摔落,变得支离破碎。对她而言男人是她的天,天塌了,世界一片黑暗。</p><p class="ql-block"> 生活总得继续,还得为两个未成家的儿子考虑,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需要一个主心骨,否则寸步难行。后来经人介绍,招赘同村一个多年未娶亲的跛脚光棍男人进了门。那人就是现在一直照顾她的舅舅。再婚没多久,三舅妈就打发男人外出打工,两个表哥也陆续成了家,那几年三舅妈两人勒紧裤腰带苦熬,盼着早日把亏空填了,夫妻俩相敬如宾,生活还算平静。</p><p class="ql-block"> 然而,上天并未对这个半生劳碌的女人存怜悯之心。有一天三舅妈在街上跟人拉家常,突然头昏脑胀,半边身子动不了,送到医院被诊断为中风。她的人生再次跌入低谷。我闻讯跑去看望,她一见我竟像孩子似的哭起来,昔日的强壮、健谈的影子通通不复存在,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嘴歪眼斜,哈喇子流湿了胸脯,她心里难以接受。</p><p class="ql-block"> 没成想一病就是八年光景,这些年大家都劝她好好养,坚持出门锻炼,可她就是走不出门去,病情逐年加重。当初那么利索的一个人,也许比一般人更在乎自己尊严,她后来很少出街,不想出门让人看到自己不堪的样子。八年来状态每况愈下,最近一次住院,她又添了失声的症状。在我们讨论病情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参与进来,仿佛我们讨论的是别人。除了眨巴眼,一直保持着那个奇特的姿势,仿佛一株虚弱的植物,无声无息。现在即使能把她扶起来,她也一定会像一根泡过水的挂面似的,无声又软弱地折回来。</p><p class="ql-block"> “人就这样了。”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两张票子放到了她,想逗她开心:</p><p class="ql-block"> “给你留个票票,等买好吃的啊!”</p><p class="ql-block"> 三舅妈平静的脸上漾开了笑纹,她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像个刚得了糖吃的孩子般,睁大眼睛看着我,我鼻子突然发酸,冲她摆摆手,转身往外走。出了屋门,又忍不住又回头,却见她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竟然把头转向了窗外,正盯着我的方向。我调皮地挥挥手,对她灿然一笑,她仰起脖子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快速闪过一束光亮,仿佛含了许多句话,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脑袋再次无力地跌在枕头上。我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去,下一秒眼泪奔涌而出。</p><p class="ql-block"> 正值冬月,门前立着一丛已经枯干的月季,这是农村院子里最常见的一种花,颜色艳丽,香味浓郁,既没有水仙雅致,又不及牡丹娇贵。普通得不会让人专门留意它的存在。 我顿下脚步,看它卷曲的枯叶在风中瑟瑟抖动,上面挂着几朵干瘪的花球,花型还在,颜色却褪去七八分。层层花瓣松散地蜷缩在一起,努力用最后的力量支撑着彼此不掉落下去。谁也不知道这种力量还能维持多久?它如此微弱,不知还能不能挨过下一阵风、下一场雪?我驻足几息,心突然被浓烈的悲凉紧紧包围,目睹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正在无声地走向枯萎,而人的眼泪毫无用处。</p><p class="ql-block"> 初稿2021年12月</p><p class="ql-block"> 修改于2022年9月2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