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康生：左手执刀杀戮，右手开凿佛窟——《洛阳能人谱》（七六）

张矢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意义在于，人痴迷、执着于自我而产生的“贪、嗔、痴”，才是真正的“屠刀”，也是学佛悟道最大的障碍，远离妄想、抛弃分别、放下执着，你便成佛！

他力大无穷，狂暴粗蛮，杀人如麻，发起飙来恨不能捅破老天，踏碎大地，俨然一疯魔；

他长斋礼佛，口念弥陀，慈悲为本，一生数次施舍自己的住宅以修建塔寺，还主持建造了两大佛教建筑的杰作。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这两个他是同一个人，暴怒杀人和念佛建寺对他来说，并不矛盾。这就是北魏猛将奚康生，一个人性超级分裂的家伙。

奚康生不姓奚，本姓达奚，和北魏皇族的拓跋姓氏一样，都属鲜卑族，直到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后，达奚才改成奚。奚康生祖宗八辈都是蔚县的部落酋长，过着天苍苍野茫茫、满地跑着牛和羊的惬意日子，后来奚康生的爷爷入朝为将，他们全家就迁居到洛阳。

爷爷的武勇基因在孙子的身上被光荣继承，又被发扬光大。487年，称雄大漠的柔然军队屡犯边境，柔玄镇都将李兜奉命率军讨伐。李兜听说将门之后奚康生是个武艺高强的小伙子，便封他为先锋官，让他和柔然打一场试试。

奚康生以实力证明自己对得起将军的青睐。每次出战，他都冲锋陷阵，无往不胜，柔然军队惊悚地发现这个前来蹂躏他们的小伙子身怀绝技，力大无穷，如金刚转世，能拉开十石强弓，所用之箭比普通羽箭粗长数倍，但凡和他交手的柔然兵马，不是被他瞬间击毙，就是被他打飞老远。

破柔然，奚康生初露锋芒，自此远近闻名。这一年，他二十一岁。年少得志，奚康生好不得意，杀戮让他有了快感，敌人的鲜血让他激动，本就骁勇的他变得愈发粗蛮狂野，说话的嗓门也愈发暴力浑厚。

495年，博学多才又励精图治的北魏孝文帝元宏御驾亲征，渡淮河猛攻南齐边境重镇钟离。孝文帝的御驾渡河渡得甚是顺利，可各路大军人马拥挤装备太多，堵在那里。就在这时，南齐明帝萧鸾派出的大军已占领河滩，切断通道，形势万分危急。孝文帝着急，传旨下去：“能破河滩贼军者，封为直阁将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实际上也有不少人给多少好处都不愿冒险玩命的。而奚康生呢，他属于另类，不重赏，也勇，有诱惑，更勇。

这时奚康生扯着嗓门对战友说：“此战若胜，就可名声大震，飞黄腾达；若打败了，则是天命。大丈夫今日何不一搏！”说完他就带领敢死队付诸行动。他们捆编竹筏，堆积干柴，乘大风放火，焚烧敌船，在滚滚浓烟的掩护下急速行进。火借风势，烈焰狂舞，浓烟翻腾，浊浪排空，飕飕战船如飞箭，个个勇士如狼似虎。尤其是奚康生，立于船头，挥刀乱砍，风浪中催命，烟火中夺魂，直杀得南齐军落水的落水、断头的断头。

此役大胜，奚康生果然以其精彩的演出获得了直阁将军的头衔。奚康生激斗淮河的这年，华夏武林界发生了一件足以彪炳千秋的大事，孝文帝元宏下旨在中岳嵩山为天竺高僧跋陀建造了一座寺院，这便是日后天下闻名的少林寺。奚康生的家离少林寺不远，他是否去过少林寺，无从知晓，他的武功和少林僧相比，哪个更厉害，也无从知晓，但奚康生对少林寺肯定是极爱的，只因这位老兄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皈依了佛门。

南北朝佛教盛行，奚康生深受佛祖和菩萨的感染，成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口念慈悲，诵经礼佛，还总喜欢施舍自己的居宅用以建寺立塔。可奚康生皈依佛门并未削发为僧，更没有放下屠刀，他在阿弥陀佛的同时依旧征战疆场，依旧杀戮无度，即便不做将军当地方官的时候，也杀了不少人。

奚康生信佛，是因为自己双手沾满鲜血而去寻求心灵慰藉和灵魂解脱呢？还是希望佛祖和菩萨保佑他别遭报应呢？亦或是北魏皇帝多信佛他只是迎合领导呢？反正甭管怎样，这个分裂的家伙一手佛珠一手屠刀继续上演着一部又一部功夫大片。

这一日，奚康生接到了新任务：吐京胡人对北魏朝廷不满，扯旗造反，其首领自称“辛支王”，甚是嚣张。朝廷大怒，下令章武王元彬前往讨伐，全军七千甲士，兵分五队，奚康生为其中一队的队长。这是一场极为有趣的战斗，辛支王以一千精锐骑兵拦路阻截，奚康生仅率五百人迎敌，结果一千人被五百人打得落荒而逃，逃的过程中又被连续斩下三十颗头颅。没办法，谁让奚康生的武力太夸张了呢。

辛支王也不是一个软柿子，毅然发飙，仗着地势优越，倾巢出动，带头玩命，北魏军初来乍到，兵马又少，五队有四队被胡兵们杀了个七零八落，王爷元彬叫苦不迭。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奚康生这一队扛住了胡兵的攻势，立于不败之地。看着奚康生浑身是血却依然悍勇的模样，元彬激动了，马上提拔他为统军，奚康生也激动了，立即从全军中挑出一千精锐骑兵杀向胡兵，此时此刻的胡兵们已玩命玩得有些透支，哪里抵得住奚康生。辛支王见势不妙，只能边打边撤。

正在兴头上的奚康生哪肯罢休，他马不停蹄，狂奔追杀。却不料追着追着，也不知马失前蹄还是中了暗箭，奚康生突然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形势逆转，胡兵们欣喜若狂，立刻调转马头，纷纷争相上前打算斩下奚康生的人头拿给辛支王领功。就在胡兵们靠近地上的奚康生准备举刀而下的时候，奚康生突然两眼一瞪，来了个鲤鱼打挺，接着来了个纵身一跃，竟又坐到了马背上！

原来奚康生是装死呢，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奚康生掌中的长矛已横扫而来，但见血光一大片，惨嚎一声声。十多个胡兵不死即伤，其余胡兵吓得连滚带爬。谁能想得到，谁又能做得到，非技艺超凡、胆略过人者方可为之也。这一幕，被辛支王看得清清楚楚，他差点吓疯了，突然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我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造什么反啊，遇到这么个瘟神，悔死我了！

辛支王全身战栗，纵马奔逃。奚康生将他这狼狈一幕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并未追击，而是拿出来他独有的那套强弓大箭，以百步之遥瞄准了辛支王。利箭到处，辛支王落马倒毙，如迅雷之势。胡人全军崩溃，北魏军大获全胜，缴获牛羊驼马约万头。奚康生的这次武功展示不仅赢得了一场战役，还给战友们带来了一道视觉盛宴，这功夫大片，票房大卖。

北方战火刚被扑灭，南方又燃起烽烟。南齐设置义阳郡，忽悠北魏边境的民众踊跃归顺，北魏朝廷气坏了，派大将王肃前往征讨，奚康生再次出任统军。王肃刚到城下，就被齐军气得半死，只因那南齐大将张伏护登上城楼打开窗户伸出脑袋，展开“无敌泼妇功”，对着城下把北魏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奚康生飞马而至，但见他抄起弓，搭上箭，瞄准了城楼那扇开着的窗户。箭去似流星，从窗口直贯而入，张伏护当场倒毙，为他口出不逊付出了血的代价。因骂人而被杀，这位大将死得好生窝囊。

还未交手就挂了一员大将，南齐方面甚是郁闷，一个叫裴叔业的南齐大将突然想起了一招围魏救赵之计，决定率军围攻北魏的涡阳，以解救义阳之围。裴叔业说到做到，迅速行动，杀到涡阳城下。北魏朝廷赶紧派军援救，却不料杀过来的两位大将都被裴叔业打得落荒而逃。北魏朝廷情急之下派出了两位王牌猛将前往涡阳，一位自然是力大无穷的奚康生，另一位老兄也是个超级猛男，即“跳走如飞”的杨大眼。这两位绝世武功高手来到涡阳后全面施展，尽情发挥，如虎豹，赛鹰隼，一战便大破南齐军，裴叔业不敢硬拼被迫撤退。

裴叔业吃了败仗没多久，心中就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投降北魏！这倒不是他被北魏军打怕了，而是被自己的皇帝吓怕了。南齐皇帝萧宝卷是个败家熊孩子，这个十来岁的少年荒淫无道，上台后不断诛杀大臣，裴叔业惶惶不安，遂决定献出寿阳城投降北魏。北魏朝廷很欣慰，派出奚康生率一千羽林军，并配御马两匹，前往寿春受降。奚康生一路飞驰，很快就来到寿春城，他颁布诏令，安抚百姓，还打跑了两位前来捣乱的南齐大将，并占领了周边三处城堡。奚康生再立新功，升征虏将军，封爵安武县开国男，食邑二百户。

奚康生升官发财没多久，南齐就完了蛋，文采卓绝又极擅军事的南齐大司马萧衍代齐自立，建立南梁,是为梁武帝，他领导南梁继续和北魏展开互殴，奚康生又有了新的对手。萧衍是著名的佛教徒皇帝，奚康生则是佛教徒武将，两位对庙塔情有独钟的乱世英雄即将开始演绎新的战争风云。

这一天，坐镇南青州的奚康生忽然收到一份礼物，打开一看，原来是两张极其夸张的大弓，送礼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萧衍。这萧衍为何送礼物给奚康生而且还偏偏送去大弓呢？原来在此之前，萧衍曾派出大将徐济骚扰北魏边境，结果奚康生一出马就把这徐济给生擒了，萧衍很震惊，又听说奚康生是一个世间罕有的大力士，能拉动十石强弓，便打算给他出个难题，于是乎就找人特制了两张超级大弓送给奚康生，如果奚康生拉不动，那这个猛将的神话就破灭了。

萧衍特制的这两张大弓，长八尺，弓把的中围一尺二寸，箭杆粗细犹如长笛，见过人的都说此乃天下第一强弓利箭，除非天神下凡方能拉动，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类能玩得转的。可奚康生接到大弓后微微一笑，召集文武官员开始现场表演，他并未用全力，只稍微一拉，便将此弓拉满，接着把那长笛箭射了出去，一时间，掌声雷动，呼声震天，观者无不称绝，萧衍听说后简直难以置信。

奚康生表演完后，就把这天下第一弓箭上交朝廷，朝廷将其置于武库，以为荣耀。

宣武帝元恪继承老爸皇位后便一直对奚康生青睐有加，绝对是皇恩浩荡，他赐予奚康生很多好东西。有一次，萧衍的大将徐玄明献城投降，宣武帝派奚康生前去接收，临行前赐予他一柄御用细银包缠的槊外加一些专门进贡给皇家的枣子和苹果，宣武帝满面春风地对奚康生说：“你问我爱你有多深，苹果枣子代表朕的心。”

遗憾的是，这份浪漫的感情太短暂,宣武帝元恪三十岁时就病死了，北魏朝政一时波诡云谲,两个权倾朝野的人，改变了奚康生的命运。一个是权欲熏天的“夜叉”，一个是风流多情的美女。

元恪驾崩,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元诩登基,是为孝明帝,其母胡充华在众臣拥戴下被尊为皇太后,临朝听政。这是一个才华和风流成正比的大美人，聪慧过人，文辞优美，擅长骑射，老公元恪死后，不甘寂寞的她不停地将自己的情人队伍发展壮大，这里既有她的小叔子、美男王爷元怿，还有猛将杨大眼的儿子、同是俊男的杨白花。

仗着太后嫂子的宠爱，元怿大权独揽傲气冲天，这引起一个人的极端不爽，此人乃胡太后的妹夫元乂，这个小名“夜叉”的皇族一贯骄横不法见钱眼开，元怿相当鄙视他，总想着把他干掉。结果元乂反应够快，决定找一个实力派重臣联手，先下手为强！结果这个重任就落到了奚康生的肩上。

此时的奚康生刚入朝担任光禄卿和右卫将军，对胡太后及其小叔子乱七八糟的行为没啥好感，再加上身为一个纯粹的军人，奚康生的头脑也比较简单，所以一下子就被元乂给忽悠住了，接着就上了元乂的贼船。

520年七月，元乂和宦官刘腾以谋反的罪名干掉了美男王爷元怿，接着伪造诏书，把胡太后软禁于北宫宣光殿。在这一系列行动中，奚康生指挥军队积极协助元乂，政变成功后被升为抚军大将军、河南尹，领左右禁军。为了加强合作增进感情，元乂还和奚康生结成了亲戚，把妹夫侯刚的女儿嫁给了奚康生的儿子奚难当，又把奚难当提拔为“千牛备身”即皇家禁卫军，掌握皇帝御刀，千牛刀。

元乂和奚康生的关系貌似亲密友好，实则暗涌波动，他们的蜜月很快就结束了。元乂总觉得奚康生这个人有些恐怖，他生性粗猛，声如雷鸣，凶似熊虎，武功盖世。更恐怖的是，元乂还曾听说，奚康生不仅胆大包天杀人如麻，而且发起疯来连死人都不放过！

元乂虽然小名夜叉，但还真没夜叉那么生猛，他对奚康生的畏惧经常在脸上表现出来，奚康生不傻，也看出元乂有些不对头。再加上元乂得势以来，一直胡作非为，奚康生对此也极度反感，真后悔自己当初帮了这个混蛋。思之再三，奚康生决定帮助胡太后，除掉这个邪恶的夜叉。

这一日，小皇上在西林园朝见胡太后，大排酒宴，文武百官作陪，气氛甚是欢腾，酒酣之际，众大臣纷纷起舞表演，轮到奚康生时，他借着酒劲挑起了力士舞，这种舞蹈你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何种风格了。

只见奚康生来回盘旋，每转一圈都把目光死死盯住太后，同时举手、顿足、瞪眼、低头，作出一番绑缚杀头的动作。胡太后是个聪明女人，她明白了奚康生的意思，除掉元乂！可胡太后懂了是懂了，却不敢出声，她还是怕啊，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元乂那家伙不好惹啊。

日暮时分，胡太后要返回其幽禁之地宣光殿了，她拉起小皇上的手，想把儿子也带走，这时元乂的妹夫、也是奚康生的亲家、车骑大将军侯刚拦住了太后娘俩，说：“陛下已经见过太后了，后宫在南面，太后怎么能留皇上在宣光殿居住呢？”

这时，一声炸雷在他耳边突然响起，原来是奚康生的大嗓门在喝斥：“皇上是太后的儿子，随太后想去哪就去哪，难道还要和谁商量？！”奚康生酒劲正浓，此言一出，吓得在场所有的大臣无一人敢吭声，包括侯刚。这帮人都知道奚康生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喝醉了估计更疯狂。

奚康生算是为太后母子解了围，胡太后遂拉着小皇上匆匆离开朝堂，醉醺醺的奚康生紧随护驾，并以他的大嗓门高呼万岁。小皇上带头走进了殿门，不料却由于手下人互相拥挤导致殿门无法关闭，情急之下，奚康生火了,一把夺过儿子奚难当佩戴的千牛刀，砍翻了一个宫廷侍卫，局面这才稳定下来。

小皇上顺利升殿,侍从们立于阶下，奚康生接着酒劲打算出去灭掉元乂,然而他晃悠悠地刚出殿门，就被绊倒于地，百十个高手扑上去把他绳捆索绑！可怜奚康生那么一个武力绝人的猛男，因醉酒无招架之力。下令抓他的人正是元乂。想当年除掉元怿，他是先下手为强，这次抓奚康生，又是先下手为强，看来性命攸关的关键问题上，还是早动手为妙。

元乂下令十余个大臣对奚康生进行轮番审讯，最终以谋反罪判处斩刑，这一年，奚康生五十五岁。奚康生身经百战，英雄一世，可叹到头来没能壮烈于疆场，却陷入政治斗争，落得个惨遭分尸的结局。可见这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远胜军事对决，任凭你武功再厉害打仗再勇猛，也敌不过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治老手，更何况奚康生这种毫无政治头脑的一勇之夫呢？

除了作为战将驰骋疆场之外，奚康生一生还曾在做过四个州的地方官，崇信佛教的他修建了不少塔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位于甘肃庆阳附近的北石窟寺和甘肃泾川附近的南石窟寺，里面的佛像和菩萨像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彰显着北魏佛教文化的独到魅力。这样分裂的行为或许足够能说明他内心的挣扎。身为臣子，理应建功立业、服从号令，且不说叛乱的僧侣，即便是老弱妇孺，也要“应杀尽杀”。但人终归是拥有丰富情感的复杂动物，杀戮带来的负罪感总要有其他渠道排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