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次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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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岁月的沉淀，已经封存起来的记忆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上山下乡那些事儿，总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刚到北大荒一个多月，我就遇上了一件这样的事情。

那时正值春天，连队集中力量开展大力植树。那天，我们来到村子边上的一片空地，准备种树。我扛来了一捆树苗，按照排长的要求，我用铁锹挖了一个坑，把一棵树苗放在坑里，培土，再用脚踩了踩根部，把土踩实一些，然后浇上水。这棵小树苗就算种好了。这时，排长老刘走过来，指着我种好的这棵小树对大家说，都按照小李儿这棵树这么种，就行！我听了排长的话，心里有了把握。

接着，我准备种下第二棵树。在预定的一米距离处，我仔仔细细地种下了第二棵小树苗。当我正转身去拿水桶，准备浇水的时候，突然，过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胖女人，不由分说的，伸手就把我的第二棵小树给拔了出来。扔在地上，瞪着眼睛说：“ 你这叫干活儿吗？”

那人眼睛本来就大，瞪着我，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把我问懵了。

于是我皱着眉头反问她：你说，怎么才叫干活儿？

她依然瞪着眼大声喊道：你这棵小树种歪了！知道吗？

我一听，来了气，说：你怎么知道我就种歪了呢？三点成一线，你懂吗？

她说：你还真敢顶嘴？

我说：我的第三棵树种下后，才能看第二棵树歪不歪。你说的，根本没有道理。

听了我的话，她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 你打听打听，谁敢这么跟我说话？这时，我俩周围来了不少人，这胖女人看来了这么多人，不依不饶的喊着，最后，她索性就坐在地上哭闹起来。我看她也没有眼泪，她说我顶撞贫下中农，说我不服管，说我实在太傲气了。

我不知所措，当时我都看傻了。旁边的人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说：你还敢惹她，她是贫下中农代表谢荣的老婆，姓孙。她平时可厉害了，总想找茬整人。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捅了“马蜂窝。” 原来，这位孙女人是存心找茬儿。这时，旁边有的人开始议论起来，有的人开始挑拨。一个说：这小姑娘真是不虚心，她不知道自己是接受再教育来的吗？敢顶撞贫下中农？另一个说：“咱们可没她那么胆儿大……。” 说话的是上海女知青，两个高干子女。听到这话，这个孙女人哭的更厉害了。

我拄着铁锹，也没心思干活了。于是，转身想离开。马上有人叫住了我，说：你不能走！必须向贫下中农道歉。我说：我上厕所，憋不住了。于是，她们只好让开，我气呼呼的差点哭出来。到了厕所，我发现，说话的那两个人跟我一起来到厕所，可是，她们不进去，在外面监督我。还小声的说：这回看好戏吧！……。

我虽然年龄才15岁，比较单纯，但是，我意识到我摊上事儿了，觉得情况不妙。心想，反正我没打她，也没骂她，是她自己先惹我的。不行，就去连部，找指导员去讲道理，她一个人能代表贫下中农吗？

　　当我回到植树现场的时候，那孙女人不见了。听说，她是去找连长告状去了。我调整了一下心态，接着干活儿。这时候，走过来了一个我们学校的高中男生，小声安慰我说：别介意，咱们就是来改造的，惹不起他们。听了他的话，我眼圈红红的，但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使劲儿又咽了回去……。

晚上，排长老刘来到了我们宿舍，通知我说：明天不要去干活儿了，在宿舍里写检查，准备在晚上的全连大会上作检查。看检查深刻不，检查深刻，才能下地干活儿。

天呐！我又懵了，仅仅一天的时间，我就成了写检查的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遇到这种人？这时候，我特别想家，趴在床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有人劝我说：哭也没有用啊，还是得写检查。没办法，深刻反省自己吧！我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我打开毛主席语录，翻看对照，自己到底犯了哪一条。看着看着，忽然来了词儿。

先来一段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第二段，为什么会和贫下中农发生矛盾呢？因为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必须在自己的意识形态领域来一场改造。……必须滚一身泥巴，练就一颗红心。

第三段，我原来以为我和贫下中农都一样，都是建设北大荒的生力军，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屯垦戍边，保卫祖国。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但是我错了，我忘了我是小学生，对贫下中农没有做到恭恭敬敬。

第四段，基本上是骂我自己，我觉得，骂得狗血淋头才精彩。大概就是：我自以为是，身上有骄，娇二字，不虚心……。

说实话，那天我最怕天黑下来，一整天都是在委屈和不安中渡过的，因为我马上要面对一场挑战了，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万一再有人再对这件事大作文章怎么办？近似于批斗会的阵容，都快把我吓坏了，我担心自己势单力薄，招架不住……。

晚上，大食堂里坐满了人，中间放了一个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我走到桌子前，看了看台下，根本啥也看不见，黑乎乎的。这时，我想，我的检查肯定能通过。因为大家干了一天的活儿，累了，又刚刚吃了个饱肚子，睏意来了，谁还听我说的深刻不深刻呀！于是，给自己吃了个定心丸。我不紧不慢的读着我自己的文章，我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力量，把自己批判得体无完肤的。碰到关键词汇，我就一字一句地加大语气念着。当我念完了检查时，台下居然还有几个人噼里啪啦的鼓起掌来。后来，才知道鼓掌的是我的几个同班同学和新来的齐齐哈尔知青。

轮到连长讲话了，他操着一口山西口音说：我觉得小李这检查，挖的思想根源比较深刻，光是毛主席的讲话就引用了好几段儿，说的也都到位，问题找的准。大家都表态度吧！

于是，各排排长轮流发言，基本都是说检查比较深刻，没啥意见，表示通过。一共七个排，一致同意通过。我一直站在桌子旁边，听着。连长说：如果都同意了，就散会！我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心里突然一阵难过……。

虽然我检查通过了，可是我心里觉得更憋屈了。我感觉太窝囊了，我哪有这么不堪？简直就是给自己扣了个屎盆子。到了宿舍里，我趴在床上，呜呜的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听说我哭了，我同学都跑来劝我，见到姐妹们，我心里更加委屈了。有个我们学校高中的学姐说：他们这是强按着牛头喝水，不管怎么说，这水你也喝了，检查也通过了，他们还能怎么样？再欺负你，我们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心里知道，这个学姐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她也没有多少胆量去为我辩护。听了学姐的话，我心里似乎轻松了很多。

　　说来，也奇怪，从那次检查后我发现自己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好多人都会主动找我说话。还亲切地管我叫，小李子。几个北京男知青还经常跟我开玩笑。

真是冤家路窄，没过多久，这个姓孙的胖女人当了我们园林班的班长。她对我进行了合理化的报复。专门让我干最累的活儿，我还没办法再和她理论。因为，我在全连大会上承认过自己错了。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在煎熬着，隐忍着……。常常在深夜里独自哭泣。

过了几个月，师部举办新闻写作学习班，给了我们连队一个名额。指导员通知我去参加学习。指导员说，通过我那次的检查，发现我有写作能力。所以，派我去学习。指导员是大学生参军，是从朝鲜战场转业后开发北大荒的转业官兵。身上有股书生气。他说，这次学习班主要是给《兵团战士报》和《黑龙江日报》提供稿件。集中学习一个月后，成立采访小组，到各个连队采写新闻。时间加在一起是两个月。嘱咐我要好好学习。

感谢老天，我想我遇到贵人了。当时，我心情特别激动，也很感激指导员。近三百个知青，选我参加学习，是多么不容易呀，我一定抓住机会，好好学习。

我们宿舍的姐妹们知道后，都很羡慕我，说我是因祸得福了。

学习班上，我如饥似渴的阅读教材，觉得老师讲课每一句话都是重点，我认真听课，详细记笔记。到连队采访的时候，详细采访，为了一个细节，到田间地头找有关知青反复核实。经常写作到深夜……。

一个月的采写，我们走访了8个连队，写了36篇文章，仅我自己在兵团战士报就发表了七篇文章；还有一篇文章，登在了黑龙江日报上，是我和老师合作的一篇文章。看着自己的手稿，变成了铅印的报纸，报纸上印有自己的名字，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也有了信心。

接着，我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书，仔细阅读。回到连队，领导派我专门搞宣传，每天负责出黑板报，中午，跟着送饭的马车，把黑板报拉到地头，田间。利用午饭的时间我再进行采访，准备第二天的板报内容。还负责往团部广播站投稿，宣传连队的好人好事。团部和连队领导对我的工作很满意。 后来，我又参加了几次马列主义学习班，都受益良多。可以说，从那次写作学习班开始，我的北大荒知青生活开启了新的一页……。

很多年过去了，我回到了城市。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这人自我介绍说是北大荒集团的，他是谢荣的儿子。说他妈妈姓孙。三年前去世了。边听他说话，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孙女人的儿子，叫，秋生。

“ 哦，我记得你。”我说。

“李阿姨，我就在你们单位传达室呢！” 于是 我下楼，见到了秋生。他当年还是农家娃娃，已经成为青壮年。一身西装革履，一副企业老板的样子。他约我晚上吃饭聊聊，还带来了北大荒特产，说是他爸谢荣让他带给我的。

秋生已经是北大荒集团旗下子公司的副总经理，公司要在天津拓展市场，他找到我给帮忙，想咨询一下有关税收政策。席间，我们说完了正事儿。之后，秋生举着酒杯，走到我面前，很认真地说：阿姨，这杯酒代表我母亲，跟您说一声，对不起！当年，你俩因为植树产生的矛盾都是我母亲不对！那段时间，她的做法，我爸也看不惯，那些年，我爸总想替我妈跟您道歉，可是，他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说完，秋生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当时笑了说：当年什么事儿，我都记不得了，来喝酒！代问你爸好！孩子，以后有啥事儿，尽管找我，记着，在天津，你还有个老知青李阿姨关心着你呢！

秋生听了，使劲儿的点头，他脸色红红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此刻，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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