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日本.太宰治 翻译:任嘉欣

任向军-大道至简钢管--

越是去解释，人们就越不相信我。所有遇见的人都无时无刻警戒着我。只是在因为太过想念而去拜访友人时，也会被“你来干什么”的眼神迎接，真令人难以忍受。

已经变得哪里也不想去了。就算是去离家很近的浴场也会专挑黄昏再去，因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 遗憾的是正值盛夏，这身白浴衣在天黑后也如此醒目，让我既害怕又慌张，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昨天和今天气温骤降，差不多是到大促销的时候了，因此我想快点买一件黑色的单衣来穿。就这样无论是度过秋天，度过冬天，还是度过春天，一直到来年的夏天也穿着这件白色浴衣晃来晃去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得体。至少到来年的夏天时，想要毫不胆怯地穿着这件缝有牵牛花的浴衣走出家门，化上淡妆，在庙会的人群中穿行。只是想着那时快乐的神情，如今我的心里就已经激动地砰砰直跳了。

我偷了东西。这事是真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对的事，可尽管如此——不，请听我解释，让我向神陈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也没问题。我并不想去依赖任何人，只是如果有愿意相信我的人，那么请务必同样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

我是贫穷木屐店的独生女。昨晚，我正坐在厨房切洋葱，突然从屋后的空地上传来小孩子边哭边喊“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停下切洋葱的手想着，要是自己也能有一个会这样哭着呼唤我的弟弟或妹妹，对如此寂寞的我来说说不定是件好事。这么想着，本来就被洋葱的气味辣出泪的双眼，又涌出了热泪。我连忙拿手背擦去，却被手上洋葱的气味搞得更加泪眼朦胧，不停地落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家那个任性的女孩子，到最后还是犯起花痴来啦。”今年樱花树盛开的时候，从梳发店家那里传出这样的流言，瞿麦和菖蒲的花也开始在庙会的夜市上出现，不过说起来，那时真是快乐的时光。水野先生总在日暮的时候邀请我出门，我每次都等不急天黑下来就已经穿戴整齐，画好了妆，在家门口进进出出。邻居们看到了那样子的我，便会在私底下指着我窃窃私语：“那个木屐店家的女儿又开始花痴了”。这些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父亲母亲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对我说什么。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之所以还没有出嫁，也没有招到女婿，就是因为我家太贫穷了。我的母亲本来是乡里一个有名地主的妾，却与我的父亲暗中偷情，完全忘记了地主家的恩情和父亲私奔，不久后生下了我，我的五官既不像地主，也不像我的父亲，这使我更被人们歧视，一时间变得见不得人起来。正因为是这样家庭的女儿，一直结不了婚也是当然的事。不过以我这样的相貌，即使是出生在有钱的华族，也不一定会有人愿意娶我吧。即使如此，我并不怨恨我的父亲，也不恨我的母亲。我的确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无论别人如何闲话，我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无比的珍惜我，我也同样很体贴他们。父亲母亲都是软弱的人，即使是对亲生女儿的我，也总是一副谨慎的样子。对于这种惴惴不安的人，我认为要主动去关心。我为了父母，怎么样的苦痛和寂寞都可以忍受着坚持下去。可是，和水野先生交往以后，不出意料地怠慢了孝敬父母的事情。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水野先生不仅比我小五岁，还是商业学校的学生。尽管如此，也请您原谅我，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今年春天时，我的左眼患了眼疾，紧接着在附近医院的候诊室里认识了水野先生。我是很容易以第一印象对人产生好感的女生。他和我一样，左眼戴着白色的眼罩，边不快地皱着眉头边翻动手里的小小词典，那副样子，让人看了直觉得爱怜。我正因为眼罩而烦闷焦躁，从候诊室的窗户向外眺望，米槠树的新叶仿佛被薄岚裹挟着，四周熊熊燃烧起青烟来，这外界的一却都宛如存在于童话王国，水野先生的脸庞，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般，无比俊美与高贵。一定，那个...一定是我的眼罩施加了什么魔法吧。

水野先生是个孤儿，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原本他家是药材批发商，母亲在水野先生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又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从那以后整个家就支离破碎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家都被各路远房亲戚陆陆续续接走，最小的水野先生，则被店老板收养，现在正在商业学校念书。他对我说，尽管如此他也依旧觉得烦闷，快要窒息，每天都悲伤又寂寞，只有在和我一起散步时能感到开心。单说周围的琐事，就有很多不自由的地方。今年夏天，他告诉我和朋友约定了要一起去海边游泳，可他反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在那天夜里，我偷了东西——我偷了一件男士的泳裤。

我走进镇子上最大的商场“大丸”，装成来回挑选女装的样子，把衣架后那件黑色的泳装偷偷拿出来，夹在腋下，悄地逃了出去。刚走过两三家店面，身后就突然传来“喂！喂！”的喊叫，我被一种即将大叫出声的恐惧感驱使着，几乎是疯了一般狂奔起来。小偷！随着粗旷的叫喊声传入耳膜，我的肩膀被重击了一下，回过头看时，脸也被狠狠地揍了一拳。

他们把我移送到了警局。不大的警局前挤满了镇子上的熟人。我披散着头发，凌乱地浴衣下摆甚至遮不住膝盖，一定是幅可悲的样子吧。警察让我坐进警局里铺着榻榻米的狭小房间，开始不停地审讯。面前的警察面色白皙精致，戴着金框眼镜，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一幅猥琐的样子。他大致询问了我的姓名、住址和年龄，并一一记在笔记本上，然后突然嬉皮笑脸地说：

——这次是第几次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如果蒙混过关，唯一的结局就是背负着沉重的罪名被送进牢房。不得不寻找些辩解的话，不得不设法巧妙地搪塞过去，可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如同在五里浓雾中徘徊一样，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终于，我几乎是叫喊着说出来了，尽管是自己费尽力气才说出的话语，却像是被狐狸蛊惑了一般才开了口，说得尽是一些疯言疯语。

不能让我坐牢。我明明无错之有！我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细心孝顺父母。我有什么错？我也从未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别人。水野先生的确是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正因如此，我不想让他出丑，不想让他感到羞耻。他和朋友约好了去海边时，我也只是想让他做些大家都会做的打扮再去赴约，这有什么不好的。是啊，我是笨蛋。可尽管自己很笨，我也一定会让水野先生活得体面。那位先生出身高雅，和别人不一样。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只要那个人能出人头地我便心满意足了。所以，不能把我关在牢里，自打出生以来的二十四年间，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不是一直努力照料病弱的父母吗？不要，不要，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不可能被关进牢里。我努力了二十四年，就这样，仅仅一个晚上，只是动了一些小东西，就因为这样，我的二十四年，不，我的一生都被要被毁了，这怎么可能呢？你们不能这样。我无法理解啊，如此漫长的一生中仅此一次，只是右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尺，就能成为动手脚的证据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不就是一次不足为提的案子吗？我还很年轻，今后也如往常一样忍耐着贫穷的人生活下去，仅此而已，我什么都没变，我正是昨天存在于世的那个咲子。只是穿一件泳衣，难道会给大丸先生带来什么麻烦吗？有人骗了别人一千元、两千元，不，让别人倾家荡产，还照样名望傍身。那牢房到底是为谁而存在？牢里关押的全都是穷人。那些人一定有着无法欺骗他人的软弱而正直的性格。我还没有坏到需要坑骗别人来让自己过好日子的程度，这才被逼得走投无路，干出了那样的事。只是因为这两三块钱，就不得不面临五年十年的牢狱之灾，哈哈哈，可笑啊，可笑死了，这算什么啊？啊啊，真是要笑死人了。

我一定是疯了。面前的警察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突然没那么讨厌那个警察了，一边止不住哭着，一边勉强朝他露出微笑，总之我一定是被当成神经病了。询问过后，警察像怕我磕到碰到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我带到警署。那晚我被扣押在警署，一直到早上父亲来接我回家。回家的路上，父亲悄悄地问了我一句有没有被打，其他的便什么也没说。

看了那天的晚报后，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上面写的是关于我的事。醒目的标题写着：偷窃也有三分理，思想质变的左翼少女与她滔滔不绝的漂亮辞藻。令我感到羞耻的不仅是这份报纸，还有不停在我家门前走来走去的邻居们，我一开始不明白他们为何而聚集，但当我意识到他们都是来窥视我时，不由得浑身发抖。到如今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我那小小的举动会引发如此严重的事况。若那时我的家里有毒药的话，我定会不假思索一饮而尽；若我家种有高壮的竹林的话，我也定会冲出去上吊自杀的吧。在那件事发生的两三天里，我把自己锁在家里，闭门不出。

几天过后，我收到了水野先生的来信：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信咲子小姐的人。但是，咲子小姐并没有接受足够的教育。咲子小姐虽然是个正直的女性，却也有不适应于环境的地方。我努力想要改正这一点，但这世界上果然还是有强硬而无法挽回东西。人没有学问是不行的。前些日子，我赴友人海水浴的邀约，在海边就人的上进心的必要性讨论了很久。或许我们很快就能出人头地了吧。咲子小姐今后也要万分谨慎行事，哪怕是犯了恶的万分之一也要赎罪，深深地向这个社会道歉，对这社会上的人，恨其罪而不恨其罪。

水野三郎。

(读完后一定要销毁，请务必把信封也一起烧掉）

这就是信的全文了，是我忘了，水野先生本就是富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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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坐针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已经转凉。今天晚时，父亲说昏暗的灯光让人感到郁闷，便把六叠大的灯泡换成了五十烛的强亮灯泡。于是，一家三口在明亮的灯光下吃了晚饭。母亲一边说着“啊啊，好耀眼，好耀眼”，一边把拿筷子的手放在额头上，兴奋得不得了，我也起身给父亲斟酒。于我们而言的幸福，反正不过是这样的，因换了房间里的灯泡而改变的东西，自己偷偷这么想着，也觉得不再那么凄凉，反而是这个朴素的电灯点亮了我们的一家，宛如一盏珍奇美丽的走马灯。啊啊，越是凝望着这幅场景，越觉得无比美好，真想让院子外的夏虫也知道这一刻有多么幸福。如此想着，一股安然的喜悦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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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1909—1948）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的知名仕绅之家，他一生立志文学，曾参加左翼运动，又酗酒、殉情，终其一生处于希望与悔恨的矛盾之中。在短暂的三十九年生命中，他创作了五十余部作品，包括《人间失格》《斜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