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一样宽阔的胸怀—纪念我的父亲蒋浩达

江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2年9月7日,我的父亲蒋浩达因患肺癌去世,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父亲常常出现在我的恍惚里,我的睡梦中,我的某一个瞬间,某一段温暖的记忆里。每一年的清明节、中秋节,父亲每一年的生日、忌日,我的思绪都会飞向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因为那是他灵魂的归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2年10月16日,爸爸的骨灰撒向了大海。那天,凄冷的小雨飘了一整天。当我抵达渤海湾,当我站在船舷,双手捧着爸爸的骨灰轻轻撒向大海时,我的眼泪与思念,和那些飘飘洒洒的骨灰、纷纷扬扬的雨丝裹挟在一起,令我窒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竭力向渤海湾的远处望去,湾的远处是渤海,再远处是黄海,东海,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了。我望着天尽头,海尽头,一遍遍地呼唤着我的爸爸,脑海中满满的都是温暖的回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有一年的清明节,当爸爸在电视上看到政府鼓励并组织市民进行骨灰海葬,他当时就很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我死了以后,我的骨灰就要这样处理,撒进大海。妈妈说,爸爸的语气特别坚定,不容置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骨灰撒海,确实是回归自然。为了追思故人,北京在长青园建有一座骨灰撒海纪念碑,这是为纪念所有骨灰海撒者而建。但是这不是入土为安哪。没有独立的墓碑,没有亡者的姓名、简介,每当我缅怀他祭奠他时,我就在家中沏一杯他最喜欢的西湖龙井,面向东方,向着大海的方向在心中默默祈祷。父亲为什么愿意选择这样的方式,我一直也没想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我觉得骨灰海撒这事离我们还很遥远,父亲身体还不错,我也不愿意拿这样的问题来烦他。我们依旧一天天开心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开心地陪他玩麻将,开心地为他祝寿,爸爸也从不说自己病情的痛苦。直到爸爸住进医院,直到他穿刺取胸水,安装导尿管,腿部开始肿胀,上呼吸机,我都以为他还会像往常那样能出院,没意识到父亲已经到了最后关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住进中日医院之后,只要他从睡梦中醒来,我们就会漫无边际地开聊。不知可能是药物的作用,父亲呼吸不那么痛苦了,我们有了大把可以亲近、聊天的时间。爸爸聊他的小心思、小得意、小秘密,思维还是那么敏捷;说到我从未听过的往事时,看着我惊异的眼神,他得意的表情像个天真的孩子。我们尽情享受着,谁都没有想到,这么快乐的日子怎么就能嘎然而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他只是在急促的喘息时会痛苦地皱起眉头,用药后或睡醒后总是微笑着,神态平静、安详。我想问父亲,他最想对我说的话,他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他最难忘的最开心的事情……可是我不忍心让他难受,几次欲言又止。记得上呼吸机之后,他两次从痛苦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微笑着叫着我的名字对我说,我又活过来了?我好久之后才明白,父亲其实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只是不愿意让我们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我问过母亲,父亲为什么不提前说他的遗言呢?为什么他也不立个遗嘱。母亲说,是父亲活得太通透了。在他眼里,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而且家里几件大事,父亲很早就和母亲有了交代。对于自己的病,他始终强调顺其自然,坚决不做不必要的治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果父亲健在,今年应该是九十一周岁了。如今,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活地保存在我记忆里。我尝试着把父亲的过去记录下来,不仅是为了追忆、思念父亲,也想为下一代留下祖辈们曾经的岁月,让后来人更清楚地了解祖辈们曾经的过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的祖籍是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县寨桥镇。在我父亲1931年出生时,家里尚有祖产十几亩田地,一座中药厂和一个中药店。不幸的是,大约在我父亲出生前一年,爷爷因为用邻居不干净的手帕擦了眼睛,导致双目失明,丧失了劳动能力。听我大姑说,我父亲出生时模样就特别英俊,但爷爷抚养了我父亲几十年,自始至终就没有见到过我的父亲,这该是多么遗憾啊。后来,父亲和我大姑曾带着爷爷辗转京沪等地治疗眼疾,我爷爷的眼睛终究没能复明,这也成了我父亲的终身遗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37年,父亲6岁。那一年,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在长达3个月惨烈的淞沪会战之后,常州于11月底陷落。日军对常州及周边地区实施了一系列暴行,对我的家乡进行了大规模轰炸,我家田产、药厂、药店被炸,剩下不多的田产被伪政权霸占,祖业尽数被毁。短短几年间,五个孩子死去两个,失明的爷爷靠着出租两间祖屋,奶奶和大姑在小店里打工,勉强维持家中一落千丈的生活。1938年,家里供我父亲半免费上了小学,那是在战乱年代父亲最开心的事情了。他在学校里粗识文字和计算,知道了很多新鲜的事情。他喜欢读书,成绩也很好。虽然因为日本鬼子的烧杀而奔波逃难,停学了一年多,但断断续续也学到了1945年左右他高小毕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父亲想继续投考中学,但生活的窘迫使他父母坚决不再供养他读书了。父亲软磨硬泡,加上亲戚的劝说,家里勉强同意他继续上。至当年12月,终于因交不上学费而退学,结束了仅仅三个月的初中生活。但是,上学读书,成为埋在父亲心底的梦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因为父亲上学,家里无力再供养他姐姐读书,他的姐姐很小就在餐馆里打工。在那期间,姐姐参加了新四军的地下工作。1946年左右,姐姐和姐夫动员他一起去参加新四军,但父亲执拗地坚持,就想继续上学,就是不想放弃这个上学的念想。后来姐姐和姐夫随部队向苏北至山东一带转移,从此他与姐姐分别了四年,开始支撑起家庭的重担,直到解放后才与姐姐重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经朋友介绍,16岁的父亲去常州南洋袜厂当了童工。南洋袜厂实质上是个百货店,经营批发零售。资本家对工人克扣盘剥,却也教导这些练习生要耐心服务顾客。因为我父亲识字,工作勤奋机敏,两个月后就调到该厂在上海的采购部门工作,父亲在那里学会了收货、发货、跑银行、记帐等业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48年底,国民党准备撤退,在溃逃前大肆屠杀。在这期间,我的奶奶因为是新四军家属,被国民党暗杀了。爷爷双目失明,奶奶被害,大姑参军,小姑年仅12岁,十几岁的父亲独自在上海给资本家当小工,为保微薄的工资,冒着生命危险替资本家做事,被关进警察局后没有人管,自己想方设法拼了命才偷跑出来。直至1949年4月,随着常州的解放,我父亲苦难的生活终于结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解放后,父亲与他姐姐恢复了联系。在姐姐的启发下,他开始逐渐认识了国民党的腐朽和资本家的丑恶。他积极组织工会,参加社会活动,努力争取学习机会,报名参加抗美援朝。1950年,19岁的父亲从报纸上得知,中央贸易部在上海招生。当时应试者三万余人,仅录取几百人。我父亲居然考取,遂赴京报到。这样,一位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地道南方人,从此扎根在北京,生活工作了60多年。北京,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北京后,由于我父亲贸易工作出身,因急需人手,未参加学习就分配到中央贸易部百货公司当办事员,就此在商业贸易的路上一路走了下来。1955年1957年,我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在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专修科学习了两年,圆了他继续上学的梦。后来在北京市文化用品公司、北京市第一商业局干到1987年他56岁。后被调到北京石油产品销售公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几十年的工作期间,父亲一直没间断各种形式的学习,他自己也勤于思考,刻苦自修。1982年,他在参观了日本零售业后,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日本零售业》(中国财经出版社出版),详细介绍了日本零售业的状况,尤其介绍了日本大力发展连锁店的经营方式。他为北京的商业贸易和石油供应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并且得到了市政府市领导的肯定。父亲于1996年彻底退休,那一年他65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父亲是在到北京定居之后才认识我母亲并且结婚的。父亲不善闲谈,但是我记忆中的父亲,从小到大对我都是十分疼爱。每个周末他去幼儿园或小学接我回家时,都要带我去商店,这是只有我一个人享受的。他给我买他最喜欢吃的按叶糖,比薄荷香甜,特殊的气味令我神清气爽。直到现在我都很留恋这个特别的味道。在我生日或者考试成绩好时,他就让我自己挑礼物,有一次我挑了一把印有小红花的指甲刀,爱不释手,兴奋地把玩了好长时间。他还和我开玩笑。有一次,我看着他刮胡子,问他,我长大也会长胡子吗?他把脸上的肥皂沫往我脸上边抹边说:一会儿我给你刮一刮以后就不会长了。看我带着满脸的肥皂沫在旁边乖乖地傻等着,他笑得前仰后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时候,我的世界就在父亲的自行车上。他边骑车边哼着京剧或昆曲小调,我坐在车梁上四处观望,大街小巷就这样扫进我的眼中,和父亲的形象一并刻进我的心底,京剧和昆曲也成了我潜移默化的爱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活中的父亲虽然很少做饭,但父亲杀鸡宰鱼,会做很多菜,会做的事情很多。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他会做一些只有南方才吃得到的小吃,油酥烧饼上沾有香香的芝麻,芝麻汤圆和带肉馅的糯米团子到现在都是我的至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记得是哪年了,家家户户兴起了缝纫机,我家里也买了一台,父亲手巧,做被单床单窗帘,补裤腿补袖口补袜子,什么都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阵子兴起了刺绣,大家都学着绣。我父亲那时每天下班回来吃完晚饭就开始绣,大约花费了他几个月时间吧,一幅好大的毛主席去安源的绣像就挂在了我家墙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革期间,他还去农场下放劳动了一年。一年后回到家,他胖了,身体也健壮了不少,吃的多吃的香吃的快,干活也比从前更猛更爽利。就是那几年,他用一块树根,雕刻出一个台灯座,还配上了开关、电灯,和一个浅绿色带竹叶的灯罩。他还用几块木板,做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木凳,他自己设计画图,切削锯刨,做成后还给涂上漂亮的白漆。这个小折叠凳,至今还在我家阳台。每每看到它,就会想起在西石槽胡同,我们一家四口人拥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三张床围着一张方桌,虽然窄小却是温馨满满的日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至今犹记于心的,是父亲对我的鼓励与教诲。小时候我胆小,不敢独自走过公园的铁索桥,父亲一边扶着我,一边说着要领,三遍五遍地反复练习;中学作文我不会写议论文,我央求着父亲让他给我写,父亲虎着脸坚决不帮忙;工作后我跨城上班他鼓励我骑车往返两个小时;谈婚论嫁时我婆家在农村很穷,他说只要人品好,其他无所谓,鲜明地支持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走了十年了。每当我想起十年前那最后的告别,都令我痛彻心扉。八宝山诺大的告别厅,众多的亲友、领导、同事,让我在生的世界里感受着被爱包围的温暖,厅外不远处的大街上,车流人海,生机勃勃;厅里墙上,父亲的照片却让我承受不住父爱的离去,我感觉孤独无助。我望向照片,那双睿智的眼睛也在望着我。我知道,在那之后,父亲将魂归大海,而我们,将继续我们的生活。但是,父亲,我将永远感恩于你给予我的一切,你的善良正直,你的勤勉无私,你的开明睿智,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你是我永远的骄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以告慰父亲的是,如今,家人们都在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他曾经开创的美好环境里,在他乐观精神的陪伴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您想续写家谱一事,因为您的去世而中断了。去年,我联系到了家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蒋平大哥,续写家谱这事已经帮助您完成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愿您安息。不论您在哪里,我们永远想念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写于2022年9月初,中秋节前</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