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咱妈的衰老,是从她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之后——它有一个常用名:老年痴呆。我从心底是不愿意这样说她的,咱妈,那个意气风发、走路都风风火火的老太太,怎么会痴呆呢?那是我的老娘亲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一个大不孝的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刚刚独自带孩子到香港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情很不好,首先想到的找咱妈哭。她要么是让我往开了想,要么就是在我哭的时候把电话一扔:“哭什么呀?不说了,我上楼了。”我想,我一定把咱妈也弄哭了。报喜不报忧这事儿,我在咱妈面前就做不到,因为一直就觉得,不论发生什么,咱妈都能给我撑着吧!后来等我慢慢接受了香港的生活,再和咱妈电话、视频也会问她怎么样,她常年不变的一句话就是“我很好,甭惦记。”不知道别的父母怎么样,反正我有时候还会和孩子们念叨念叨自己的烦心事儿。但好像,从没听咱妈说过什么。于是我就一直那么认为,咱妈,很好呢,不用惦记。所以,在她快80岁的时候,把她一个人扔在北京,我陪孩子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刚上小学时有过一次高烧,躺在床上昏睡,迷迷糊糊中,感到脸上痒痒的,睁开眼睛看到咱妈拿着一根儿干了的麦穗轻轻地逗我,问我好点没?那次是她单位组织下乡学农,刚走我就病了。然后我就哭,心想,我这么难受,你怎么不在我的身边呢?你是不要我了吗?在北京时,咱妈天天忙,把前、后花园差不多都变成了自留地,还要忙全家的饭。等我们假期从香港回到北京,其实陪伴老人都是徒有虚名,我得忙着呼朋唤友,只要打了招呼“妈我出去下。”咱妈从来都一句“早点回来”,然后就在家忙着给孩子们张罗吃的。她那么忙,以至于我感觉她是不需要我的。但每次离京告别时,她都会默默流泪。咱妈,会觉得我不要她了吗?</p> <p class="ql-block">咱妈特别要强,我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过她有什么抱怨。她到香港生活过短暂的时间。第一次虽然不熟悉情况,仍然是抢着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花30多元买过一个有机青椒,然后自己心疼得不行;平时如果我们一起去街市,她就大包小包地帮我拎着塑料袋——妈哎,我能行,一些菜而已,有多沉呢?最后一次来港,她总说不喜欢这里,想回北京。我有时会和孩子们着急,和咱妈说话也就不耐烦,心想:两个小祖宗已经让我不省心了,妈您还张罗着要回什么北京啊!直到一天咱闺女说“你对姥姥不好,没有耐心”。我那时候想不到这些,因为咱妈一生都是在为家、为我、为儿女们做事,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妈,您怨我吗?您如果怨我,为什么从来都不说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了疫情。咱妈的生活就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视频沟通也成了问题,她说不明白自己的很多事情。我大多是从老公或阿姨那里知道,咱妈哪天在家好好坐着,突然就会起身说要“回家”——回理工大学,那个和咱爸共同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要么就是“赶回去给妈妈做饭”——那个她小时候生活的村庄。一天又想起了这些,忽然悲从中来:妈,您怎么想我姥姥,都不想我呢?您怎么可以把我给忘了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今年春节后,她就迅速地衰老了下去。先是走路不再健步如飞,而是脚擦着地面一步步地蹭着往前挪,旁边还要有阿姨搀着;曾经一头令人羡慕的纯色、蓬松的白发也软塌塌地盖在脑袋上,整个人没了生气。老公说让我赶紧回来,“别留下什么遗憾”。但咱妈没多久又好了,这次我也乐观地认为她仍然会很快好起来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就在这种盲目的乐观中,错失了和咱妈的最后一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咱爸最后一次住院时,一天忽然没由来地嘱咐我以后要“好好写稿子,好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妈。”爸妈都很少对我提要求,但我却辜负了。咱爸去世时,我还陪在他床边,但咱妈是自己走的。我看不得她最后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或者视频,除了满世界抓票回京,除了在大陆隔离,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看着她那么辛苦地等着我,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让医生继续用药以维持生命体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隔离的第2天,她走了。我就那么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夜,面巾纸扔了一地,默默地哭,感觉胸口像要炸开一样堵得慌,隔壁传来说话声,真想放声大哭啊!可是,我做不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慌张,也不非常悲伤,只是心疼我这个老娘,心疼到害怕再去看关于她的一切,特别是后来,我陆陆续续又收到几段阿姨、亲朋发来的视频:不论是咱妈在秋千上拍手微笑,还是在客厅步履蹒跚,我都只是保存下来,不敢再去看。我想她,可是真的不敢看。我不敢想她会如何地埋怨我:生死相别,为什么留她一个人在医院?为什么不能见上一面呢?!妈,您就那么孤孤单单地走了吗?您害怕吗?好心疼她,心疼到即使被痛骂、痛打一顿,都不能一解我心底深深的愧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前的很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在眼前放电影。想咱妈、想咱爸,也想过世没几年的婆婆。我这个被宠坏的、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要怎样,您们才会原谅我?</p> <p class="ql-block">见到咱妈的第一面,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一遍遍的“对不起”。我做不到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也不用人来搀扶我,为什么大家觉得我是一个软弱得要被重点照顾的对象呢?其实,我远比想像中要坚强。我,真的真的真的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咱妈单独待一会儿,让我多看看她那没有表情、没有生命的面孔。我要让自己记住她的样子。如果有灵魂,我要让她知道我来了,就在她身边。告别会?这该死的流程,还有我这所谓的该死的教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唯一能和她单独一起的时候,是收集骨灰。走进焚尸房,走过一床床白骨,工作人员一指方向,顺手递给我工具就离开了。那时候刚知道了什么叫白骨皑皑,咱妈只剩下了头盖骨、胸腔和四肢。妈,您就真的不在这边,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就阴阳相隔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还是哭了,有一阵甚至哭得一只手擦不过来,鼻涕抹了满脸、眼泪滴在咱妈大腿骨上;浑身颤抖、无力。因为那时候才发现,我必须要把咱妈的骸骨捣碎才能放进骨灰盒里。我怎么可以这样用硬棒棒的铁锤来回报咱妈对我一生的恩情呢?!这是多么罪孽深重的一件事!残忍,残忍到心随着铁锤一下下地撕裂。疼。我后悔自己要一个人进来。妈,妈,妈!您一定要原谅我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开墓地,我就像患了失语症一样,连着几天都不说话。又被隔离了,楼上楼下就我和老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也挺好。每天早上从三楼下来,路过咱妈在二楼的卧室,总是习惯性地往床上看看,也就那一瞬间会提醒自己,哦,妈走了;有时半夜独自在一楼客厅,就回忆以前的生活,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我甚至有时候能感觉到咱妈像以前一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在我面前晃啊晃,却不再跟我说话,她是透明的,还是我是透明的?她能看到我吗?我就这样肆意地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情绪里,不说话、想事情,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我怕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哪天开始高兴、开始笑,就会又忘记咱妈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隔几天,我开始去收拾咱妈的东西。拉开抽屉,嚯,老太太什么都留着:戴过的手表、给两个孩子买的长命锁、针线盒、党章、健身手册、还有一些老照片……我把这些照片铺开来摆在床上,忽然又发现了几根白头发,把它们捏起来看看:妈,我真的就再也见不到您了。下辈子,我还能找到您吗?目光又落到一张咱妈抱着我的照片上:照片里的我也就一两岁,墩实滚圆。后来长大了,上一次和咱妈肌肤相亲应该是离京赴港前的匆匆一别、浅浅拥抱,都3年前了。妈,我最后一次抱您,就只剩一捧骨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咱妈这一走,感觉北京和我也没了什么关系。但是我仍然不是很习惯,有时候耳边似乎能听到咱妈站在楼梯前冲楼上大喊:“快下来吃饭啦!”有时在外办事,一到傍晚就觉得不很踏实:呀,得赶紧回家,咱妈做好饭等着一起吃呢。是我真的出现了幻听、幻觉?还是,还是咱妈舍不得我?唉!可是,您还是走了,不在了。怅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这大半生过得平安顺利,幼时受父母宠溺、成年了活得自在快乐、婚后被老公接管呵护,因此也有着很少顾及他人感受的毛病。妈,如果您能让我再自私一下,我就想怨您:为什么是您带给我这种生死离别之痛呢?您不是最疼我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转瞬,又明白过来:咱妈用尽一生来疼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了。唉,我怎么还敢再埋怨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咱爸去世时,我20多岁;前几年婆婆突然撒手人寰;这次,我年过半百的时候,妈也走了,永远地失去了她。这种悲痛,比以往都要痛彻心肺。司仪在告别会上说,后人唯有努力、幸福地生活,才是对先人的最大告慰。我心里明白,可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向咱妈一遍遍地说“对不起”,能真正得到她的原谅,能让她知道我的思念,能报答她给予我的、报答不尽的恩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黄泉路上要慢慢走,也要常托梦回来看看我;他们都说时光如流水,可我害怕时间这个东西,在梦里再也不要和我说“我很好,甭惦记”了,因为我担心我会忘记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