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石沟的火镰和草鞋

张思齐

<p class="ql-block">  1968年末,我来到盖石沟当知青。那个时候,火柴、肥皂和煤油在各地都是计划供应物资,人们凭票去供销店购买。盖石沟的供销店却不一样,它由郑姓夫妇经营。他们待人很和气,巴望大家去购买计划物资。这是因为,那些东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购买。在盖石沟,火柴很少人用,肥皂很少人用,煤油有人用但用得很少。</p><p class="ql-block"> 盖石沟人很少用煤油,乃是因为晚饭吃得很晚。当地人称晚饭为夜饭。在夏天,八点多钟才天黑,九点钟才吃夜饭。在冬天,围着火塘吃夜饭,借着火光,不需要灯。</p><p class="ql-block"> 盖石沟人很少用肥皂,乃是因为人们洗衣服用草灰水。稻草烧成灰,放在筲箕中,淋水下去,得到草灰水,澄清以后就可以洗涤衣服被褥了,环保又干净。女子洗头发,用皂荚,养头发,又清香。</p><p class="ql-block"> 盖石沟人几乎不用火柴,大家都使用火镰。火镰由四部分组成,它们是火石子,钢片,火绒筒和小布袋。火石子,燧石的俗称,在盖石沟的黄壤土里多有。黄泥巴夹火石子,这样的旱地,挖土须用鹤嘴锄,种粮食产量不高,却是栽培烟草的宝地。人们挖土遇到火石子,就把它丢到路旁,因而火石子随地可以捡拾。钢片,可以到铁匠铺里去讨取。我们生产队就有铁匠铺,铁匠叫胡永楼。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盖石沟的最高首长。胡书记没有上学读过书,不过他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不是一般的贫农,他部分地具备工人阶级的品格。因为有铁匠手艺,所以他的生活一直不差。胡书记时常回忆解放前他结婚时的排场,那是他的骄傲。胡书记善于领会上级意图,能够揣摩时事走向。刚一解放他就担任村支书,差不多每年都要去县里参加三级干部会,还去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参观学习过。我对打铁好奇,不时去铁匠铺帮他打下手,抡二火锤。本来,抡二火锤是犬儿的活路。犬儿是胡书记的长子,十六七岁,身体单薄,抡二火锤,他很费力。我嘛搞起好耍,犬儿可得休息。胡书记对我不错,他曾悄悄对我说:先锻炼几年,以后设法把你用起来。听到这话,我觉得温暖。当地的年轻人,一般只上过一两年小学,上过四年小学的都不多。至于小学六年级毕业生,大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使用。火绒筒,就是塞满了草纸的小竹筒,食指一般粗,一个指头长。讲究的火绒筒,用黄铜制作,有盖子,可旋紧,可拧开。黄铜火绒筒是大户人家的物件,有的在土改时散落到普通人的家里。小布袋,三指宽,一指长,袋口有一根绳子,用来收口,以便栓挂在腰带上。</p><p class="ql-block"> 火镰取火的方法如下。一,从小布袋里取出打火石和火绒筒。二,左手将它们捏着,打火石靠怀。三,右手持钢片敲击打火石,产生火星。火星飞溅到火绒上,火绒立刻变红,被点燃。四,口对着火绒筒轻轻一吹,火苗就燃烧起来了。火镰的好处是不怕潮湿。当然啰,火镰的最大好处是不花钱。一盒火柴两分钱。两分钱,还是钱。</p><p class="ql-block"> 小小火镰,它还另有大用场,那就是用来发号司令:“烧拗烟!” 烧拗烟,本指杵着锄头抽几口烟,转指田间休息,大约半小时。烧拗烟,那也是大姑娘和小媳妇们亮相的机会。大家借口抖沙子,脱下布鞋,显露做工精美的鞋垫,争奇斗巧。有时男青年们来抢着看,这时就会嘻哈打闹,滚成一片。盖石沟的旱地,大块的都在仰天窝一带。仰天窝,野雉多。男女打闹的欢愉场面,往往令四五十米开外的一群群野雉,瞪大了眼睛看热闹。有权利喊 “烧拗烟”的是生产队的干部或贫协主任。</p><p class="ql-block"> 我们生产队有两个贫协主任,余大爷和周银安。</p><p class="ql-block"> 余大爷是大队的贫协主任,五十多岁才来盖石沟当上门女婿。他的老婆原本叫胡大娘,生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五岁。胡大娘的丈夫死后,余大爷来给胡大娘上门。既然上了门,就该改称余大娘了。不过,胡姓人多势众,大家还是叫她胡大娘。我问怎么称呼,她说都可以。在生产队里,叫她余大娘的,恐怕只有我一人。我想,还是按规矩来比较好。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唤作 “老幺班”,喜欢得不得了。我去当知青时,老幺班三岁。余大爷常去区里和镇里,为各中小学做忆苦思甜报告,有些见识。他劳动技能不强,嘴巴打人,有些人不喜欢他。不过,余大爷有个优点。他天天主动清扫院坝,将垃圾和青蒿堆在一起焚烧,既积肥,又驱蚊,也便利大家自带板凳来到院坝吃夜饭,喝老鹰茶,摆龙门阵。余大爷对我不错,他腾出一间屋,作为临时知青房,我在那里住了半年。余大爷总是说:知识青年是毛主席派来的,大家对他要好一点啰。</p><p class="ql-block"> 周银安是生产队的贫协主任,个子人(孤老人),五十多岁。他的任务是每天出工的时候举一面红旗,插到地里,收工时再扛回来。周银安瘦骨嶙峋,永远穿一身阴丹士林蓝布衣裤。他的裤子,刚刚过膝,长度类似于今日的五分裤,也许是为了节省布料才这样剪裁的吧。周银安,两根光脚杆,引人注目。周银安,肩荷锄头,双膝外翻,双眸远举,从来不大看路,出工时总是走在大家的前头。周银安,走路时丁丁拐拐的,活像电影《李时珍》中的老药农。</p><p class="ql-block"> 草鞋,本该是盖石沟的多产之物,因为那里原材料充足。可实际上,并非如此。盖石沟居然没有人会打(编织)草鞋!人们要穿草鞋,都到供销店去买。估计是距离集镇太远,往返几十里路去卖几双草鞋划不来。草鞋,这是周银安一年到头穿的鞋子。他穿的是八分钱一双的劣质草鞋。就是这样的鞋子,也用棕绳、草绳或破布条捆过去拴过来,以求多穿些时日。有一天,我们去乌苞垭口薅苞谷。我贪恋乌苞那酸酸甜甜的木莓美味,故而下班后最后下山。来到半山腰,我看见周银安坐在地上伤伤心心地大哭。周银安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我在盖石沟五年,与他在同一个院子麦地湾居住,从未见他笑过。按理来说,不笑的人也不轻易哭。见到周银安大哭,我极其惊愕。同时,我很困惑:贫协主任,不是一般人,怎么能够哭呢?我问:周大爷,你怎么啦?他说:痛啊,痛得要命!我一看,地上有一滩殷红的血。原来,尖利的火石子刺破了他的脚。我什么也没说,掏出一张新手巾递了过去,不知道他使用了没有。周银安在家里休息了十来天。从此以后,队里出工的时候,再没人举红旗了,也没有人过问他这件事情。</p><p class="ql-block"> 草鞋,这是我的爱物。我穿的草鞋都是自己打的。初二时,我在县城北郊的三潮水村,学会了打草鞋。盖石沟竹子多,好扯竹麻,稻草多,随便取用。它们正好供我打草鞋。手艺好的人,即使没有以马靠为主的那一套专用的工具,也能够打草鞋。1972年5月中旬,附近山里铺设国防光缆。大队号召青年们踊跃参加。只干大半天,就给计全勤,十个工分!这简直太划得来啦,我报名参加了。铺设光缆,须在山上奔跑。那天我是穿着草鞋去的。在奔跑时,我听见“肉”的一声,知道出状况了。我一看,一根小指头粗的竹尖桩刺进了我的右脚板心。我以为刺穿脚背了,其实没有。我轻轻提起右脚,从竹尖桩上的血迹看,大约刺进了脚板心一寸半。或许那里是脚掌上的某个空档或者穴位罢,我的右脚并没有流多少血。我忍着,坚持干完了铺设国防电缆的活路。那天夜里,脚开始疼,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挪着脚步,慢慢走到殷家坝煤井的医务室。医生对知青抱有极大的同情,他仔细地为我清洗了伤口。他说,已经尽可能处理了。他又嘱咐我,如果剧痛,就必须到木渡煤矿医院去治疗了,这里毕竟只是一个医务室。一周后,我的右脚板心居然神奇般地好了。不过,那里的疤痕存在了许多年。</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情,当年只有我的二弟念宽知道。他在南川县水江区水江公社梨坝大队当知青。那里驻扎有冶金部603地质队。念宽弟为我从地质队分了一双反毛的皮鞋,那是勘探队员穿的专用鞋。那双鞋,我当了中学教师以后还穿了好多年。后来掉底了,我才知道,鞋底中间嵌有一张薄钢板。</p><p class="ql-block"> 现在,也还有草鞋卖,也还有人穿草鞋。不过,当代人穿草鞋,多半是一种怀古情结所引发的思念。草鞋,不能对付地上的尖利物。时代在变化在发展。我们的服装鞋履,应当与时俱进。</p><p class="ql-block"> 发展才是硬道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就是火石子,学名燧石。</p> <p class="ql-block">小竹筒,食指般粗细,用来装火绒。火绒,即紧紧塞在小竹筒里的草纸。</p> <p class="ql-block">钢片和小布袋。</p> <p class="ql-block">普通草鞋,盖石沟的农民在劳动时穿用的主要履具。</p> <p class="ql-block">夹板草鞋,价格贵一些,当时一毛八分钱一双。城里人也穿,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p> <p class="ql-block">线耳草鞋,最贵,二毛五一双。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倡革命化,在我的家乡四川省南川县绝大多数机关干部都剃光头,穿草鞋。机关干部和教师们都穿线耳草鞋。</p> <p class="ql-block">打草鞋用的主要工具马靠,可以用长凳钉上两根长钉子代替。</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位老妪送我的鞋垫,她制作这双鞋垫的时候八十五周岁。我们不难设想她十七八岁时的女工水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