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

老朽

<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开学</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八月二十七日,离九月一日开学只剩下四天了。我想,那些高考入围的新生,一定在打点行装了吧。</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三年八月底,也就是离九月一日开学只有四五天的那段时间,父亲忙着四处打听,去南昌怎么走好?是坐汽车,坐轮船,还是坐火车?有人告诉他,要坐汽车,就要到新干汽车站门口等,等从赣州、吉安开过来的过路车,有空位就上,没有空位就继续等,有时候等一天也没等到空位。也有人说,坐轮船赶不上火车,要到樟树住一晚。当时,吉安、樟树对开轮船,一天一趟。轮船从吉安开到三湖,是下午四点多,到樟树已是傍晚。轮船速度慢,顺水航行一个小时也只能走十多里,观光游览可以,遇上有急事要赶时间,会急得你跳脚。还有人告䜣我父亲,坐火车最稳当,到了火车站就能上车,不存在没有空位不能上的问题。火车那么长,有多少人就能装走多少人。只是坐火车,我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火车站。离我们家最近的火车站是游村车站,也有二十里地。其次是昌傅车站,将近有三十里。晚上全家合计,觉得坐汽车不稳妥,万一总是等不到有空位的车呢,岂不会误了大事?坐轮船要到樟树住一晚,花钱不说,还挺麻烦。商量来商量去,父亲决定,他送我去火车站坐火车。虽然累一点,但当天能到南昌,最稳妥。我父亲没去过游村,不识路,怕走错了路误事,于是决定走昌傅。</p><p class="ql-block"> 走的那天,我们起得很早。母亲到村里的搾粉厂用大米换来了我最喜欢吃的湿粉,祖母则忙着配制吃拌粉的佐料。佐料做好了,又煎荷包蛋,又做水煮蛋。吃粉的时侯,祖母和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叮嘱,到了南昌要写信回家报平安,平常有空也要勤写信,免得家里记挂。还说在学校不要和别人比吃比穿,钱要省着用。咱是农村人,攒几个钱不容易。祖父则长吁短叹,不停地念叨,“绰哩,绰哩!”“绰哩”是家乡土话,丢失的意思。祖父的意思是说,这孩子白养了,这一走便永远离开了这个家,很难见到了。以后,赚钱了,有良心的话寄几个钱给你,没良心或者被老婆吃住了,连钱也不寄回来。辛辛苦苦供他读这么多年的书,到头来人财两空。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催我快点吃,早点吃完早点赶路,只有人等车,车可不等人。那顿早餐,我没吃多少,总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全无往日狼吞虎咽的风采。祖母劝我再吃一点,说你要走那么远的路,吃这么一点咋行?但我实在吃不下了。祖母捞起锅里的水煮蛋,一古脑儿塞给我,说留在火车上吃。走的时候,祖父、祖母、母亲送我岀门,我挑着行李低着头往前走,不敢回头。我知道,我的亲人们一定是齐整整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一步步离开他们,离开这个家,祖母一定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走出村口,村民们已经出工了。女的在摘棉花,男的在稻田里拔稗草。看到父亲送我去上学,全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用羡慕的目光目送着我们父子俩远去。那个年代,乡下孩子考上大学的很少,我们那个大队还从未有过。乡亲们认为,读书读到大学,就算是读到了顶。以爬山作比,小学在山脚下,中学在山腰,大学就在山顶,再上面就是天了。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有好几个人问过我,大学毕业后,每个月能拿多少工资?我说不知道,大概四五十块吧。有人不相信,说我故意说少一点,怕以后他会向我借钱。也有人说,刚参加工作,一个月就有四五十块钱,抵得上公社书记。以后年头长了,一定能赶上县委书记的工资。不错,吃价。还有一个喜欢看戏的老人,说我考上了大学,就像旧戏文里唱的那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改变了我的人生,这不假,但“暮登天子堂”就太夸张了,不就是当中学老师嘛。我当时只有一个愿望,毕业以后能回到县城中学当老师,到不了县城到公社中学当老师也行,既有稳定的收入,又能照看家里,比纯粹的农民强多了。至于工资多少,没想太多。国家有规定,不用操那份心。</p><p class="ql-block"> 我的行李只有二大件,一根竹扁担挑着。一头是一只大樟木箱,里面放着一年四季的衣服和鞋袜,另一头是二条被子和枕头。被子一大一小,大的是盖被,小的是垫被,还有几件樟木箱放不下的物件,全都裹在被子里,外面用破旧被单包裹着,再用绳子紧紧地捆着。两件行李加在一起,大约五六十斤,不重。但远路无轻担,又是大热天,我和父亲轮着挑,二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一路上,父亲说了很多话。他说,你走了,最难过的是公公、婆婆(老家话称祖父为公公,祖母是婆婆),公公、婆婆只有你这个孙子,实在舍不得。他们埋怨我多次,说旧社会抓壮丁,也是三抽二,二抽一,怎么也得留下个男丁续香火顶门户。你自已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狠心放他到外面去?你们老了,儿孙不在身边,怎么办?父亲总是说,考取了不让他去,他以后会怨恨我。我们老了怎么办,以后再说,走一步看一步。我真想拍胸担保,以后我会用工资买柴给你们烧,不用你们上山砍柴。我还想说,如果你们願意,我会接你们出去和我们一起生活。但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空口白话,父亲未必相信。父亲还叮嘱我,以后写信回家,每次都要问候公公婆婆。要让他们知道,你经常想着他们。邮递员送信到家,如果我不在家,公公婆婆会找村里读书的小孩念给他们听。听到你也想着他们,他们会很高兴,会觉得没有白疼你这么多年。父亲还要求我,以后寒暑假回家,遇见熟人要打招呼,遇见本村的人,该叫叔的叫叔,该叫嬸的叫嬸。以前不叫,人家不会怪你。现在你不叫,人家会说你读了大学,眼光高了,看不起人了。父亲还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可惜年代久远,都忘了。严格一点说,父亲只在私塾里念过二个月的“三字经”,说他是文盲也不为过,他讲不出像“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得意时把人当人,失意时把自已当人”那样的金句,但他通过自已毕生的见闻和经历,用最通俗最质扑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感悟,正是那些金句的精髓。</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走到肉眼可以看到昌傅火车站的时候,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我再挑行李了,说身上滴着汗,火车上的人会嫌弃你,你自已也会不好意思。</p><p class="ql-block"> 到了火车站,买了票,我劝父亲回去,剩下的事我自已能搞定。父亲说,等你上了车我再回去,反正现在回去也赶不到下午出工。我坐在候车室等车,父亲到车站外转悠去了。小小的侯车室里坐满了旅客。那个年月,电风扇尚未普及,像这种三等小站,估计值班室也没配备电风扇,候车室就更不可能安装吊扇。时近中午,气温很高。旅客有用小纸扇的,有用草帽当扇的,还有的脱下上衣,用衣服当扇的。候车室里弥漫着很浓的汗酸味。一会儿,父亲进来说,走,我们到外面去坐!挑着行李出了候车室,父亲领着我绕到了候车室后面,指着“车站职工食堂”旁边的一棵大梧桐树说,那树下荫凉有风。还说他刚刚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就数那里凉快。我们又把行李挑到大树下,那里果然荫凉有风。那棵梧桐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像把张开的巨伞,伞内伞外,温差至少有四五度。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刚才出去转悠,是为我寻找一个荫凉的地方,好让凉风吹干我的衣服,驱散我身上的汗酸味。</p><p class="ql-block"> 在树底下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火车才喘着粗气,呼赤呼赤地开过来了。我拿着扁担,扛着被褥,父亲扛着大箱子,急匆匆朝车门走过去。忽然,听到车上有人叫我的名字,让我把行李扛到他那里去,再从窗口把行李塞进去。我抬头一看,是我的一个同乡,他比我高一屆,去年考取了江西工学院。暑假他听说我考取了江西师范学院,特意到我家来看我。我和父亲急忙奔向他那个窗口,并把行李从窗口推进去。之后,我上了车,我父亲还在与他交谈。遇上他,我父亲很高兴,好像把一件十分贵重的东西托付给了最可靠的人。我上了车,父亲还在托付他关照我,说我从没出过远门,什么都不懂。</p><p class="ql-block"> 车开了,我探身窗外看父亲。父亲站在烈日下的站台上,看着驶离车站的火车,不时撩起衣襟擦汗。随着列车加速,父亲的身影在迅速变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自始至终,父亲的身影只有大小的变化,却没有位置的移动。我断定,父亲一定还在原地,还在凝望着这趟列车,直到看不见了才会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