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湖畔诗酒乡

张建清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京杭大运河挟长江之水,迤逦东来,给两岸人民带来灌溉和舟楫之利,而它送给玉祁人民的最大福祉则是孕育了唐平湖。大运河从常州一进入无锡,就在五牧分流北行,派生出支流北大河。北大河朝着长江一路向北,经礼社、过白沙圩桥,又往东衍生一条支流。这条支流蜿蜒流过礼社北境,进入了新桥地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新桥是一个有四五百年历史的小镇,这条河流把新桥隔成东西两段。新桥人原来在河上架设木桥,名曰“星桥”,小镇也以桥名。木桥经不起岁月磨蚀,屡修屡坏。雍正九年,星桥十几个氏族,在陈姓的倡议下合力醵金,将木桥改建石梁桥,以图一劳永逸。嘉庆元年,石桥落成,改名“新桥”。河水穿过新桥,便汇入了古人眼里烟波苍茫的唐平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据《无锡县志》记载,北宋初年,在现在的唐平湖湖心位置建有唐平寺,经历两宋300多年的风云荡涤,至元代,唐平寺已倾圮不见,惟留寺基残垣。元朝末年的某一场疾风暴雨,导致河水骤涨,淹没了寺基并周边30多亩土地,这是唐平湖的雏形。在后来的岁月里,唐平湖水与周边纵横交错的河道水网融会贯通,便成了水波浩渺的大泽巨浸。光绪《无锡金匮县志》载:“唐平湖南通荫桥河,北过星桥通北大河”,荫桥河、北大河都是大运河的支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成书于乾隆年代的《锡金识小录》描绘唐平湖:烟水苍茫,居人每操舟游焉。明后期《余氏家谱》载:过葑庄泛荡(唐)平旧湖,见树林掩映,屋舍俨然。《施氏家谱》形容唐平湖北岸施家宕地理:石羊(施家宕旧称)地势平衍,湖流环绕,土地肥沃……宜以农桑为经,而以商运为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唐平湖提供给沿岸人民的不光是农桑之利、商运之便,更有鱼藻之美、风景之胜。她是大运河恩赐给沿岸人民的诗意家园,涵泳于大自然的英风厚泽,流域的人民代代以耕以读、刻励奋发,蕴育了独树高标的诗酒文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公元1709年是康熙四十八年,这一年,29岁的新桥举人刘秉铉高中进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刘家后生面朝天子,何等荣耀。康熙皇帝在畅春苑澹宁居钦点庶吉士,他对这位来自江南的青年才俊注目两次,心有所属。然而,刘秉铉却顾虑一旦被选入翰林院,便很有可能在未来的几年里外放做官,而他挂念的是自己年迈的父亲和唐平湖畔风景如画的家乡。所以,他没有向皇帝启奏,果断放弃了通籍翰林的机会,放弃了风车云马的官宦生涯。在考授了内阁中书舍人的资格后,就回到家乡,回到父亲身边,尽心色养。与三个兄弟一起,陪着老父亲晨夕相对,笑谈款洽。闲暇之时,危坐一室,以读经史、著诗文自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年后,有关心他的当道者推荐他去安徽池州当教谕,他依然不为所动。父亲恕斋公对他说:“教育攸关一个地方风化,教谕虽然是个闲官,但也是要职。官不论大小,都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你本是个不慕财物的人,这样的清水衙门对你正合适。”父亲又劝导他:“池州说远也不远,还没出省呢,通信也方便。万一以后要放你到万里之外去做官,叫我情何以堪?”家严一席话,打动了儿子,刘秉铉欣然从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到任后,刘秉铉以振兴学校为己任,要求士子厉名节、崇教化,他实行月课制度,自己每给生员谈经讲艺,常年坚持,不以为倦。以往,池州每年有会庄收入稻谷数百石,都被教谕纳入私囊,当地人也不以为怪。刘秉铉认为这是官府收入,岂可归我个人!他把这笔收入按照每个生员的月考成绩给以奖励,士子们备受鼓励,无不服其教而怀其德。不出两年,池州地方文风翕然丕振。刘教谕受朝廷覃恩,官加一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岂料,两年后(1715年)的四月,刘秉铉却因劳瘁过度,卒于任上,时年36岁。凶讯所至,当朝54位进士、翰林,5位举人联袂撰文,致祭秉铉先生。涕泪浪浪者,见贤而思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51年以后的乾隆三十一年,刘氏后人中又出了一个进士,他是新村二十世刘旋吉的曾孙奚寅。原来刘旋吉过继给了武进焦溪奚家,这个奚寅先为湖南衡山知县,颇有官声。后为湖北利川知县,因中暑卒于任上。奚寅工诗,著有《滇南纪程诗》、《别楚唱酬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位进士都英年早逝,劬身奉公,鞠躬尽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刘氏家族自北宋初年迁居新村,到清朝中叶,历经600年的生息繁衍,已派生出刘庄刘氏和新桥刘氏两大支系,蔚为大族。翁同和说“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人间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读书育人是刘氏家族历代子孙绳绳继继的传家准则。科举走仕途要读书,种地做实业也要读书。士、农、工、商四业,刘姓读书人行行投入。举子业不振,或设馆授徒,培养下一代;或奔走于商途,聚齐家之财。而世代种田做工者,一旦家业兴起,第一件大事就是为子孙延师读书。读书是刘氏家族立足之本,兴旺不衰之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刘秉铉的儿子刘在伊,号钝庵,少年时读书科考。然时运不济,挑灯苦读二十年,始终困于场屋,未获功名。于是弃举从教,先到洛社莪紫岸私塾教书,后毕生以此为业而恬然自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刘秉铉的侄子刘敬躬,早岁潜心功名,然屡试不售,仅得秀才身份。他弃科举之路,专以自己的学问教授乡村里的后生,还自谦地给自己起号“半钱”,即一钱不值的意思。然而,这个“半钱先生”却培育出了名重一时的学生——乾隆六十年进士薛玉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刘鼎椽,是刘秉铉的曾孙辈,祖上世代为读书人。刘鼎椽少年有文名,八股文“出入风雅,有目者共赏”,作古今诗“风骨遒峻、雅近中唐”,得到常州名士、阳湖派代表人物李兆洛和无锡进士薛玉堂赏识。可惜数试皆北,于是放弃科举之途,用其所学,在家乡教授生徒,跟随他学习的人倒是屡屡登科及第。刘鼎椽晚年静心读书,闭门不出,每日以诗文自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顺势而为,不狃于读书做官的固有思维,一旦科举受挫,便毅然转身,以己所学教书育人,为地方文明开化尽责,这是刘氏读书人的识见与情怀。而寒素之家的崛起,则同样把读书当作振兴家族的头等大事,西刘庄刘恰丰是一个最好的例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按辈分,刘洽丰比刘秉铉小了三辈,他的出生地在新桥西南一公里的西刘庄,那是新桥刘氏的原住地。刘洽丰六岁丧母,出继给伯父为嗣子。在他三十岁前,嗣母、继嗣母、嗣父相继去世,家境可想而知。三十一岁他起发愤进取,买舟运粟,往返于金坛、宜兴、无锡之间,粜贱卖贵,逐什一之利,家业自此隆起。于是,刘洽丰购膏腴之地十余亩,请来老师令几个儿子且耕且读。每当牛背夕阳、牧童吹笛,刘洽丰把酒临风、歌以和之,彷佛桃花源中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生活,应该是农民生活的最高境界了。读书,让刘氏家族增长了持家理财的能力,也提高了对生活质量的追求。从家谱中看出:对家族人物有确切记载的清代,自嘉庆以后,刘家就陆续办起了酿酒作坊,到清晚期,家谱记载的就有七八处,分布在刘姓聚居的新村、刘庄、新桥三地。第一家为嘉道年间的刘恰丰,盛年以后的刘恰丰,家业隆隆、诸子耕读不辍,内心再无挂碍,便过起了悠哉游哉的田园生活。他关照儿子们多种糯稻,自己开酒坊酿好酒。在自饮之余,还在新桥西面的街上挂起酒帘,或呼朋对酌、或延揽顾客。家谱形容他“殆如杜康阮籍之隐于酒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光绪年间,酒坊在唐平湖周边村子遍地开花。西刘庄刘瑞昌也与其曾祖辈长者刘恰丰一样做起了酿酒营生。刘瑞昌早年勤奋好学,为家父老师所器重。少年后,父亲让他应试秀才,他回答: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事理明了了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呢?非要坐守青毡、终岁咿唔岂不耽误青春!父亲同意了儿子的选择,刘瑞昌便潜心农事,研究栽培,他的种地收入要高于常人。闲暇之余读书写字,教育子侄。刘瑞昌的父亲和叔叔原先开有酒坊,他钻研酿酒技术,提高了酒的质量,又在新桥街上开设酒肆,获利颇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于此同时,新桥刘敬承也开办了自己的酒坊,由于酒味佳美,又善于计算谋划、恒信于人,所以商务发达,家业兴隆起来。稍后,刘厚基在前辈刘秉铉的“进士第”隔壁开办了“源丰酒庄”。至清末民初,新村中巷的刘瑞根开办了刘益泰槽坊、东水门的方蓉秀、朝西巷的余三岸也分别开起了酿酒作坊,施家宕施姓也开有酒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些酒坊的集中出现,标志着太平天国运动的巨大创伤已经基本平复,唐平湖流域的人民重新兴起了种桑养蚕等主要副业,家庭收入显著增加,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提高。同时,境内有多人专门从事粮食买卖和班船运输业,为酿酒提供了价格相对便宜的优质糯米和酒品外销运输的便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些酿酒作坊既相互竞争又相互交流,经过几十年的砥砺,创造了一个两次发酵的优质黄酒品牌“双套酒”:糯米为原料,以其酽厚、甜润、醇香的口感广受欢迎,闻名沪宁一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对于“双套酒”的品牌,各个酒坊的后人都说是自己祖先首创,且各有故事,令人莫衷一是。千百年来,江南地区传统酿酒都以低度米酒和黄酒为主,无论品质还是口感,大同小异。为何独树一帜的双套酒会出现在唐平湖畔的村子里?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恐怕是读书人的介入。酒坊的主人基本上都是接受过私塾教育的文化人,他们的研究能力和口感要求明显高于农家传统酿酒。对酒药的配制、酒曲的发酵、大米产地的遴选他们各有讲究。不但如此,更有一批隐逸风雅的读书人做他们的“口味导师”和“质量监督”,这些读书人往往三五小聚,觥筹交错之际又吟诗作对,其间肯定少不了对酒味的评判和建议。天长日久,他们对本地黄酒质量的提高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刘厚基(字坤源)的酒坊,就是一个文人雅集的场所。清末民初,玉祁举人殷曰同描绘他同庚老友刘坤源的酿酒与雅聚:“新桥镇河水萦带,清且涟,宜于酿糯米酒。每年黄花开放时节,坤源常常置酒招饮,一时间士大夫都把新桥视为心目中的酒泉之郡。每遇春秋佳节我与质卿叔游坤源家,邀锡和刘君为‘小时之饮’。刘君饮量素豪,坤源虽不善饮,却也能周旋。其间若无要紧的事他绝不会提前离开。” 质卿叔即秀才殷质卿,锡和刘君为新桥秀才刘锡和。这个年代,他们几人都已步入暮年,却还常常作“小时之饮”,可见雅兴不减。有这样的朋友“监督”着,“源丰酒坊”的酒能不精益求精吗?所以,刘坤源也自豪地在酒庄的木质榨床上镌上“水到渠成杜康妙品,源远流长李白留名”的对联,又投入两千两银子,把酒坊搬到了玉祁东街,扩大经营,这是后话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文人与酒的结合,必然产生诗文。新桥不光是“酒泉之郡”,也成了“诗文渊薮”。自进士刘秉铉以下,刘氏读书人代代有著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秉铉(二十二世)著有大小题时文、经文和诗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在伊(号钝庵,二十三世,刘秉铉的儿子),晚年娱情诗酒,每当花晨月夕,常与二三知己把盏言欢,作诗吟歌,酣畅淋漓。著有诗集《钝庵吟稿》一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鸿模(二十三世,刘秉铉侄),乾隆壬申科顺天乡试第十七名举人,著有《恰受航诗稿》及杂著数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濛说(二十三世)有诗稿传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画度(二十三世)有诗稿传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具旃(二十四世)有诗稿传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鼎椽(二十五世),作古今体诗风骨遒峻、雅近中唐。著有诗集一卷,武进名儒杨师韩为之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刘南一(二十五世)有诗稿传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以上见于民国十年家谱所载,或有家谱未录者亦不可知。《刘氏家谱》还收录了嘉庆至同治年间六位后人的诗作100首,或感怀、或游历、或咏物,皆意境开阔、清新隽永,为刘氏家族和玉祁地方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唐平湖依靠大运河的襟带,以它苍润的神韵和生动的活力滋养了沿岸的人民,把这一块地方蕴育得水土丰美、人物俊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桑麻泄泄蝶籧籧,检点身心乐有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十亩晚禾乘月获,一庭名药带云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晴著屐看山瀑,夜静焚香读道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尘世是非慵不管,浊醪方熟菊方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刘氏二十三世孙刘在伊的《赠隐者》,既是对隐者的褒扬,也可以看作诗人的自况。作为进士的儿子,自己满腹诗书却一衿未青。然而,即使在乡间做个私塾教师,也安然自得。顺势而为,无为即是有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地僻心偏远,居闲有草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结交聊避午,处世不为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听雨凉生室,题梅香满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知人尽醉,但识我常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刘氏二十四世孙刘具旃的《书窗偶题》,再录一首他写门前寻常景物的《渔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和风暖日树含烟,晒网斜临古岸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倒尽瓦瓶沉醉后,一声飞渡蔚蓝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首诗一静一动,鲜明地表现了诗人的旷达胸怀和慎独人格,虽僻居乡陬,却绝无尘俗之态,为我们形象地展示了前人们精神饱满、张弛有度的生活状态。</span></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是苏东坡的潇洒,也是唐平湖畔历代人物的精神激励。好诗与好酒,成为湖畔人民的两大文化标志。</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