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满月光的山谷

陈晖

<p class="ql-block"><b>(此篇为上篇《日照金山》姊妹篇)</b></p><p class="ql-block"><b>怀揣着这团夕阳点燃青稞麦芒的日照金山的火,我回到了酒店,端坐餐厅外的露台,看着太阳郁郁地的往山后落下。山后,一片霞色升起,在高度、时间、和远近的三维里渐变,由白变黄,变红,变蓝,变紫,说不尽的奇妙瑰丽;山前,由山肩透进来的光,映出了叠嶂间的山岚,太阳坠下,烟岚浮起,直到最后淹没在暗紫色的天空里。俄顷之间,十三太子从侧光照,变为逆光照,变为剪影,最终变得影影憧憧难以细辨。大自然每天都在上演的独幕剧,此刻合上了深蓝色天鹅绒的大幕,露出几颗星星眨着眼,无精打采地。十三峰隐没了个体的影子,绵延着,像是一位躺着的山神的女儿,她下午还在田里忙着农活,此刻以山为床,以天为被,星星作灯,准备睡了。我心里的那团火,也渐渐地瀴下去了。回到餐厅,黄灯熠熠,暖意融融,辣香充盈,人声涌动,从天上回到人间。</b></p><p class="ql-block"><b>餐毕,再次来到露台。虽是盛夏,但高原夜凉如雪。我佝头缩颈,凭栏远眺。山和天更黑了,好像真的睡去了,星星像是更困了,疲惫地眨着眼,闭多开少,我担心它们会掉下来。身后的餐厅渐渐灯暗人去。美丽的梅里,一天该结束了。我看到了下午青稞地里的日照“金”山,还看到了夕阳无限余霞成绮。夫复何求?我还有什么恋恋不舍的吗?有。月亮在哪?</b></p><p class="ql-block"><b>我喜欢月亮,天入黄昏,只要身处室外,我总会抬头找月亮。如果有一群人在一起,我差不多总是第一个喊出,“看,月亮!”于是众人均循声而望,“哦,真的,好美的月亮”,每当这时候,我就觉得月亮更美了,好像这月亮是我私人的美物一样。我时常想,为什么同样的景物,在月下会更勾人心魄?那大概是因为,阳光下是眼在看,看到的是景物本身,而月光下是心在看,看到的是景物的魂,所谓花非花,物非物。观者的心,加上景物的魂,月下的景物,会更加入心,入魂。</b></p><p class="ql-block"><b>我没有白等。凭着摄影人的眼睛,我发现山头变白了,变亮了,似乎有一缕银光投在山巅。游目四周,右侧的山坡,也罩上了一层月白,山林,道路,碎石,都隐约可辨了。低头,我的身前竟然有了影子。呵,是月亮!我回头,在我的左肩后方,一轮圆月刚从环抱酒店的山岗上露出皎洁的脸,好像树梢上开了一朵洁白的花,半张脸还羞涩地掩在树梢后,好像她也和我一样措手不及于如此匆忙地觌面相对一般。月亮欲升,可树梢好像不肯放手似的扯着。忽然,月亮挣脱了,完全上了山坡,从此就一发不可收了,似乎越升越快,每次回头,她就离山坡更高了,更远了,雪山在月亮的映照下,越来越亮了。月儿团圞,月色溶溶,边上不时有几片云靠过来,好像是山神派下的丫头,匆匆来打量一下月亮似的。月亮大大方方地送出几缕彩带给云儿做个镶边,云彩成了彩云,心满意足地、涟漪一般漾去了。高原的云特别低,让人好想随手可以扯下一片回家做件霓裳。</b></p><p class="ql-block"><b>此时的山谷,已经洒满了月光。月色如银,月夜如凝,整个山谷一片月白。月光泛滥在山谷里,在林子里,在路上。不知道是月光把山谷裹在了胸口,还是山谷把月光抱了个满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了月光,黑魆魆的山谷顿时天与娉婷。万籁俱寂,没有平原地区在这个时节该有的蝉噪、蛙鸣,没有蟋蟀、归鸟,唯有光风霁月,天清地明。我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贝多芬的《月光》,然后是德彪西的《月光》,几遍下来,我觉得后者那如同莫奈的池塘般梦幻的、闪着光的感觉,最是此情此景:天涯共此时的豁达,花弄影的静寂,甚至几丝人约黄昏后的甜蜜。</b></p><p class="ql-block"><b>我一直不敢把目光放远,是因为我实在无力尽述月下雪山的那份美。无边的山谷如同客厅,迤逦的山峰就像一张高桌,峰前的层峦,犹如华屋门前的丹墀,十三位山神在月下聚齐。月色皓皓,白雪皎皎,像素净的发饰,像银色的战袍。高风劲吹少女发,白练缭绕武士腰。只有卡瓦格博峰,不为所羁,不为所惑,护卫着苍穹。</b></p><p class="ql-block"><b>近处的山腰里,一条公路盘绕。夜深了,夜归人还在疾驰。我忽然想,山神会不会奇怪,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匆匆呢?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如此“幸福”的生活呢?幸福的真谛是什么呢?为什么房子要那么大呢?吃得要那么好呢?走得要那么快呢?科技要那么发达呢?发达到要上天入地,我们最终能如何呢?会如何呢?会不会某一天,山神还在,而人类已经无踪了呢?可是转念一想,我又为山神有了一丝担忧。虽然当年你大发脾气,把试图征服您的中日登山队埋在了脚下,保住了至今唯一未被征服的处子之身,但你能永远冰清玉洁么?更有甚者,你们的神性主要来源之一是皑皑白雪,雪冠是你们的标志,雪衫是你们的护身,但人类已经把地球折腾到如今这般千疮百孔,以至于你们虽然依然气宇轩昂,但可能连自己的衣冠都要保不住了,千百年来滋润信众的乳汁干涸了,你还拿什么来维持自己的神性呢? </b></p><p class="ql-block"><b>月色如此澄明,让我立时又为自己的庸人自扰莞尔,摇摇头,算是甩开了这几缕忧思。抬眼望去,月近中天,像山神的美目注视着我。适此时,太太为我送来寒衣,同伴递来一支烟。月移人影渐斜。我们沉浸于月色,不说话,就很美好。</b></p><p class="ql-block"><b>我忽然想起了苏东坡的那句,“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巧合吗?同样的“七月既望”啊。虽说他是泛舟赤壁江上,而我恭立雪山面前,但我们都一样地“遗世而独立”呢;虽然他名垂青史,而我昧昧无闻,但不妨碍我一样的“愀然,正襟危坐”呢;他虽有吹洞箫者和之,可我也有长风陪伴呢。更何况,我们可是身披同一个月亮的清晖啊,君不闻太白慨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么?苏子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诚哉斯言!九百四十年之后的我,俯于山前,立于月下,与苏子同样感慨系之,遵其嘱而“与子共适”,不算狂悖吧?</b></p><p class="ql-block"><b>一颗流星划过。月光洒满山坡。</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