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老师

草原飞狐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高云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9年春天,村小学开学了!一个令孩子们惊喜的消息传遍全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跟着邻居小伙伴跑到学校,果然,学校房门大开,已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在校园。走进教室,我看见老师是一个身材清瘦的女孩,头上包着绿色头巾,手里拿着一根棍,棍头上绑着笤帚,站在课桌上清扫房梁上的灰尘。教室有三四年没有人了,尘土很大。看见我走进教室,老师用笤帚轻轻地扫我出去,我看见头巾帘里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望着我,我傻傻地盯着老师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说:“呛,快到外面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的声音不高,好听。换作我们村的女人肯定会说:“灰脑,不怕呛死你,往出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打扫完教室,老师招呼孩子们进去,开始报名。这时,我才看清了老师的长相,清瘦的脸庞,尖下巴,五官小巧,眉毛又细又短,眉峰紧蹙,眼睛不大但特别有神,看你的时候笑意盈盈,脸上的笑容仿佛都是从眼睛里发散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发现了我盯着她看的傻样,用左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搂在她的胸前,右手拿着蘸笔在报名薄上边写边说:“来,第一个给你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顺从地靠在老师的身旁,老师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恍惚站在槐花初开的树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叫什么名字?”老师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林”,旁边围着的小伙伴们不等我说,抢着替我回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成分?”老师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问题没有人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怯怯地说:“贫下中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伙一声哄笑,别看只有四个字,报了三个成分:贫农、中农、下中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笑着说:“拣最穷的吧,贫农。”边说边在报名册上写。我报完了,还赖在老师身边不肯离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晚上上灯时分,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海朝家的硷畔上,瞭望老师的家,一道湾人家最数老师的窗户亮,清晰地照出窑洞半圆形的轮廓,有时还可以看见老师印在窗户上的身影,长长的辫子越过腰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名字叫卢玉香,其实她已经结了婚,是我们高念文村凯子的媳妇,论起辈分,我要叫她婶娘。凯子先是当兵,后转业在兰州当工人,妻子一个人在村里当老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念文村有130多户人家,从沟底到山顶撒了一坡,大体可分为四阶:井沟、裆村(中间村)、上圪楞、圪崂。裆村住的人家最多,从西向东有二里长,西起我们家,东到后洼,两道湾住了五十多户。卢玉香老师的家就在第一道湾的最中间,从卢老师家出来向东是一个突出的石圪堵,石圪堵的平台有一亩地大,平台上挂着一口两米高,敞口直径有一米五的大钟,这口大钟原来挂在佛堂岔永兴寺门口,文革时抬回村里,在石圪堵的平台上搭了一个木架子挂起来。有了这口钟后,石圪堵就被称为钟圪堵,绕过钟圪堵就是学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我们家出发向东到卢老师家一千步挂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我妈妈说:“一有空你就往卢老师家跑,老师的门槛也让你踢塌了,你都数见咱家到老师家多少步了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的话提醒了我,从我们家门口到卢老师家门口,我就开始数步, 1100,1008,1006,1005步……无数次的数,一次一个数,一个季节一个数,一年一个数。直到卢老师离开,一千步是确定的,零头一直在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考上大学那年回家,又走了一次,居然不到五百步,可见我的步幅比原来大了一倍。卢老师的门上挂着锈迹斑驳的铁锁,我用手摸着冰凉的铁锁,心里感慨,用脚走的距离近了,人却远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榆林简师毕业,师范科班,那时候农村民办小学罕有受过师范教育的老师。卢老师一个人教四个年级,四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全在一个教室。一般的复式教学是一、三,二、四年级,我们是四个年级,最复杂的复式教学。体育、唱歌课基本全校学生一起。教高年级算术,低年级就自己写生字,教高年级语文,低年级就自己做算术作业,动静搭配,有条不紊。文革后刚刚复课,没有课本,老师就是活教材,语文、算术、唱歌、体育全是她。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生人手一块石板,从河沿揭一块一公分厚的砂石板,凿成四方,四边磨光,相当于现在笔记本电脑大小,用墨汁涂黑,没有墨汁就用锅底灰涂黑,拿白粉笔在上面写字算术,右手写,左手拿一个毡擦擦,写了擦,擦了写。一不小心,墨黑、粉笔灰就上了脸,放学回家,好像走着一队演戏的三花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生们都特别喜欢卢老师,尤其喜欢她教唱歌,每周有一个下午全校学生一起教唱歌。老师先把歌词写在黑板上,一句一句领读歌词,然后老师又逐句讲解歌词的意思,最后才逐句教唱。老师看大家差不多会唱了,就分年级赛唱,有时还会单个点唱。我后来课堂发言不怕,大会登台讲话不慌,我觉得与卢老师小学单独点唱有很大关系。《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是那时候学会的,学唱歌同时学字词句。最好听的是《地道战》主题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卢老师一声唱出去,我们的心尖尖都跟着打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年级时老师给我们教拼音,教完字母,再把字母编成歌,最后一句是“由为哇(uvw),西呀载(xyz)”,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会唱。学算术,让我们把高粱杆裁成一寸长的节,用麻线穿起来,从数数到加减,形象直观,一学就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体育课也是全校一起上,学校没有体育实施,也没有体育器材,卢老师就教大家玩游戏,“丢手绢”、“老鹰抓小鸡”“找朋友”等等,谁输了,罚谁唱歌或者讲故事,农村孩子当众忸怩害羞,这个环节最难进行,老师就当裁判,特别严厉,一改笑盈盈的模样,必须表演,实在不行,学狗叫猫叫也行,就是不能不表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课讲得好,上什么课我都爱听,有时候老师给高年级讲课,我一边自己心不在焉地写了擦,擦了写,一边支棱起耳朵听老师说什么。有一次,老师给四年级讲语文,现在只记得两句:“毛主席来到矿工中,工房里油灯暖融融。”老师要求同学们把课文默读几遍,然后背诵下来。老师抽查背诵,还没等四年级同学们举手,二年级的我就把手高高举起大声说:“我会背!”老师那双平时笑意盈盈的眼睛储满惊讶,根本不相信一个二年级的学生会背四年级的课文,牙关咬得紧紧的,用手里的教鞭指着我说:“你背,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听老师话音不对,教室里鸦雀无声,大伙屏气敛声盯着我。原本记得溜溜熟,他们默念时我已经背了一遍,可是,往起一站,眼睛盯着教鞭,脑子一片空白,脸红脖子粗,一句也背不出来。老师的教鞭啪啪敲着我的课桌,大声说:“不要逞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不久,我逞能的性格反为我挽回了面子。公社来了干部,把全村人召集到饲养院的大院子里,学校的孩子们也坐了一片参加会。那时候开批判大会呀,公审大会呀,常常让学生参加。不知为什么,公社干部大声问:“你们谁会背《复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高声喊:“我会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声“我会背”令吵吵嚷嚷的会场顿时安静。我看见卢老师愤怒地望着我,估计是觉得我要把教室逞能的那一幕重新上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复电》是1949年10月26日,毛主席收到延安人民祝贺新中国成立的贺函后回复的电报。我们家的墙上贴着一张复电,毛主席的头像金光闪闪,下面是红底黄字的复电全文。我经常躺在炕上盯着这张复电看,不是当作一段话而是当作一张图印在脑海,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图的什么位置清清楚楚。在公社干部问大家谁会背,全场默不作声的这个间隙,我就把这张图在脑海过了一遍,确信自己可以背下来,才毅然举起了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这位同学背。”公社干部大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脑子了闪着那张图,不是背,是照着图念下来,念得太流利了,没等会场的人反应过来,我已经“念”完坐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公社干部特别兴奋,大声说:“背得太好了!鼓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放学整队时,卢老师狠狠表扬了我,说给高念文小学争了光。对于我来说,只要给卢老师争了光就是最大的荣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自己一个人晚上不敢住,让二姐去陪她。我也借着给二姐说这说那、送这送那,一有机会就往卢老师家里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一个人住着一孔大窑,这个窑的东边还有一个用于储藏的侧窑。老师的家不同于村里的任何一家,米粮菜瓮全都放在侧窑里,住人的正窑只有一炕一灶,地下放着一个书桌,书桌上放着一快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卢老师天安门前的照片,老师不仅去过北京天安门,还见过毛主席!这张天安门前的照片我看过无数遍,边看边向往,如果我有一天和老师一样站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该有多好!桌子上还有一件东西是高念文人没有的,玻璃罩子灯,高念文人称为“洋灯”,相比于我家的煤油灯,又大又洋气,特别明亮。卢老师的家收拾得清潭利净,全家弥漫着槐花的清香,老师用的香皂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喜欢看书,但在高念文哪里有书可看?有一天,老师在我们家和我母亲聊天,发现我家门口立的竖柜顶上堆着满满的书,老师说:“华英(我二姐的名字)娘的,能不能把你竖柜顶上的书拿下来我看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书是大哥拿回来的,大哥临走时千安万顿什么人都不能动,可是用现在人的话,卢老师是母亲的闺蜜,家里只要有一点好吃的,都会派我们给老师送去。那个年代,没有比吃的东西更珍贵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说:“能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你想看你看,你想拿你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为卢老师,这竖柜顶上的书算是解封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搬来凳子站上去翻看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一翻不要紧,只听她在上面看一本“啊”一声!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完了,她拿了一本厚厚的书下来,神秘兮兮地对我妈妈说:“以后这些书谁也不能让看!”而她却拿着那本厚厚的书匆匆离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过了几天老师还回那本书,又拿走一本。出于好奇,我也用我认识的几百字开始连猜带看这本书,这是我人生看到的第一本书,小说《红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次老师不知看了什么书,也让二姐看,听她们俩议论,说这个某某某不就是你爸爸吗?这个某某某也是一个当了干部进了城把农村媳妇离了的人,我也想看这本书,老师不让。看完一本换一本,老师差点把竖柜顶上的几十本书全看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朝家在裆村第一道湾的起点,,老师家在湾顶,在海朝家大门外的硷畔上向东一望,正对卢老师的门户。几乎是每天晚上,我都会坐在海朝家大门外的硷畔上盯着老师明亮的窗户看。村里其他人家都是煤油灯,只有老师的家是“洋灯”,洋灯在众多煤油灯中仿佛启明星。我知道老师在这个明亮的窗户里,坐在明亮的洋灯下看书,书就在那张有老师的天安门相片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候,我在家里挨了打,受了委屈,也会坐在这里,望着老师的家,默默流泪。坐一会儿,看一会儿,流一会儿泪。要是夜晚,村里其他人家的灯一一熄灭,只有老师的窗户亮着,一盏明亮的灯散着黄黄的光晕。我喜欢独自看着老师的灯,看着看着,这盏黄黄的灯就走进心房,温暖少年孤寂的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上午,卢老师正在上课,忽然有人跑来告诉老师说:“平安进你们家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平安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据说年轻的时候还当过村干部,不知什么原因神经失常了。平安是卢老师丈夫凯子的亲叔父,论辈分,是卢老师的叔伯公公。平安和卢老师住在一个院子,两孔窑并排,一孔北,一孔南,门挨着门。平安日常的主要活动是偷人家的小东小西,地里的瓜果蔬菜。七十年代,平安也是花石崖的名人,无人不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说平安进了家,卢老师手里拎着教鞭冲出教室,急匆匆地往家里走,老师前面走,我们一伙学生屁股后面跟着。学校离卢老师家很近,拐过湾就是。一进大门口,只见平安正抱着一个枕头从窗户上往出翻,窑洞的门上边是一米见方的窗,安装两扇小门。小门向外大开,平安一只腿在外,一只腿还在里。看见人来,一慌,枕头不知挂在什么上,刺啦一声,枕头里的黑色荞麦皮撒了一门一窗一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见此情景,老师用手里的教鞭抽向平安的后背,“啪”!教鞭打在了门框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听平安大声叫喊:“啊呀,疼死兰!疼死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都看见教鞭打在门框上,还听见木棍打门框的声音,根本没有挨着平安,平安骑在窗户上连喊带叫,说媳妇要打死他了。一个神经病人怎么还会装可怜?几个大一点的学生连忙上去把他扶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打完那一棍,就坐在门边的石桌上掉眼泪,口里念念有词:“羞先人了,羞先人了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单身生活的女人,不知有多少难处,但老师从不叫苦叫难,里里外外所有的活计都自己干。从学校对面一里长的圪洞(把洪水拉出来的深渠修成上山的路)爬到山顶,再走二里长曲里拐弯的下山羊肠小道,到了长咀梁沟底,这里有生产队给学校的二分水地,村里人叫园子。卢老师在这块园子里种蔬菜,也种玉米山药。长咀梁沟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荒沟,抬头一线天,低头荒崖黑沟,时不时黑老鸹怪叫几声。不到三十岁的老师一个人不敢去,我们学生就轮流跟着她去。在卢老师的菜园子里,我第一次见识了茄子和西红柿,知道了西红柿可以生吃,茄子不可以生吃。村里的女人们则见证了卢老师去园子里劳动,走的时候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劳动半天回来的时候依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连卢老师背上背的菜都是齐齐整整清清爽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人们议论完卢老师的干净清爽,总会不约而同地说同样一句话:人比人气死人,毛驴比马骑不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卢玉香老师和她在高念文时生的儿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一年春节,老师去了兰州。春节过后,到了该开学的时间,仍不见老师回来。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晚都去老师的门上走一回,数到1006步或1007 步,有时数着数着忘了数到多少,到了老师的门上,摸摸挂着的铁锁再返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听说老师生孩子了,让村里的青云代理教师。青云那时候也就二十多岁,却是我的叔叔辈,见面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青云佬(我们村称叔叔为佬佬)”。青云佬小学都没毕业,村支书说,实在是找不出人,让青云照看着孩儿们,不要跌打就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怎么也把青云佬和老师挂不上钩,尤其是想到让青云佬代替心目中神圣的卢老师,心里别提有多别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开学第一天,青云佬变身青云老师,把全校十几个学生排成一队,站在教室门口训话,约法三章,现在我只记得两章:过去不论是叫爷爷、叫佬佬、叫哥哥,今天开始一律不准再叫,统统叫高老师。挽草(给猪羊打草)、砍柴、看孩子、点籽一律大人来和老师请假,学生自己请,不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云老师说话声音高,声调拉的长,某一个词还有点鸡公嗓。卢老师说话清爽利索,声音不高,亲切而不失威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概同学中也有不服气青云老师的,上课第一天,海玉就捧着课本,恭恭敬敬走到青云老师身边,指着课文中“蜜罐里长大”这句话中的“蜜”字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老师,这个字念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云老师盯这个字看了许久说:“后面这个字你认识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玉说:“罐子的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云老师说:“那你还不知道前面这个字念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瓷,瓷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来二去,青云老师把蜜罐念成瓷罐传遍全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一次上课,青云老师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写在黑板上,问大家有什么不认得字,不懂得词举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玉举手说“老师,汗是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回海玉还真不是为难老师,我们村里人从来不说汗,出汗叫出水,流汗叫流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青云老师拉起调门说:“这个汗么!”一时词穷,又重复一遍:“这个汗么,啊?”还是没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都有点替青云佬着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听青云老师说:“这个汗,就是人们劳动的时候,身体发热,头上冒出的液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啊呀,我的个天神,终于说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玉说:“高老师,液体是什么东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见青云老师勃然大怒:“日涅(你)祖宗,就你能,不要看你能,成了个龙也是蛇鼠子(长得像龙的蜥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教室各年级的小孩吓得大气不敢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受这次教训,我们再也不敢造次。青云老师实在是乞丐卖米,没有多少存货,大多数时间是“两自”:自习,自由活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受海玉的教训,青云老师上课我们再不敢提问。青云老师总结经验,也不怎么讲课了。一上课布置生字写一百遍,课文背到滚瓜烂熟,他自己用烧水的铝茶壶熬瓜吃。我大多数时间仰头看教室房梁上的彩绘。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发现我们教室梁坨上彩绘十分有趣。我们的教室是拆了永兴寺(村里人称佛堂岔)寺院的戏台修的,坨椽上有彩绘的戏剧人物隐隐约约,有骑马的,坐车的,还有戴着华冠端坐的。因为是拆了重修,原来图画也拆了,这些人物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还有的不知把箭射向哪里。这些残缺的图画加上特殊的色彩,营造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引发人无限的遐思。我经常呆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粉笔,一手拿板擦,机械地写了擦,擦了写,脑子里却在遐想梁上残缺的图画,脑补那些残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老师终于回来了!和卢老师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圆嘟嘟的胖儿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也不顾老师的旅途劳累,一个劲跟在收拾家的老师屁股后叨叨,告诉她不在的这半年学校以及村里的种种故事。我告诉老师:“桂枝不念书了”,老师叹一口气。我又说:“桂珍大也不让桂珍念书了”,老师又叹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问我:“如果你妈妈不让你念书,你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师盯着我说:“小林,你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们家因为困难你念不成书,就去神木城找你爸爸,让他供你念书。无论如何要念书,靠念书离开高念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使劲点点头,记住了老师说的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听说村里把永兴寺的大钟砸了,卖了生铁,卢老师瞪着圆圆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真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使劲点点头,老师狠狠地说:“羞先人勒!羞先人勒!明朝的文物!五百年的文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老师的表情,听老师的口气,大钟被砸了,相当于高念文的先人被砸碎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更让孩子们丧气的是,卢老师这次回来并不是给我们再当老师的,而是永远和高念文告别,和她的学生们告别的,凯子和老师离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的那天早晨,我看见老师的妹妹背着孩子,老师背着行李,从家里出来,拐过钟圪堵,路过学校,渐渐走入对面的圪洞。把一个刚强精干女人的背影留给了高念文,把一个美丽温柔活泼多才多艺老师的背影留给了她的学生,也把一个女人的另一种活法留在了高念文所有人的心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卢玉香老师全家福</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right;">2022年夏于盛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玉香老师简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卢玉香,女,生于1944年,榆林安崖卢家铺人。1965年榆林县一中简师毕业,1966年至1968年在榆阳区安崖乡任教,1969年至1972年在神木县花石崖乡任教(先后在高念文,后山,西杨沟,王家坬任教)。1973年至1992年在榆阳区大河塔乡任教,1993年至2000年在榆阳区二完小任教,2000年1月退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本文发表于《散文送刊》2022年第九期,发表时题目改为“一个美丽的背影”。</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本文发表于2022年《神木政协》第三期</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