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纪实诗十首

风吹卫水

前言：己巳年中秋，余始戍北塔山。初闻"卫国戍边"四字，未尝不心驰神往也；及亲实践之，方知其中艰辛。盖戍边之苦，非在锋镝之交，而在寂寞之熬、匮乏之困尔。夫边关绝塞，人迹罕至。春风不度，秋雁难留。戍卒终日所对，惟朔风卷碛，寒星照铁。虽怀尺素，无鱼雁可传；纵有幽思，唯胡杨共语。此中心曲，非金柝所能敲破，非羌笛可以吹尽。至若物资匮乏，尤堪嗟叹。军输或月余不至，盐酪常缺，纸笔时绝。营中无长明之火，惟柴油发电机一台，自暝达夜分即止。漏尽更残，虽首长营帐亦秉烛而治。烛泪与乡泪，往往同尽。然吾辈年少戍边官兵，以赤心为甲胄，以毅力作干粮。雪没马鞍而不辍巡，沙迷双眼犹自瞭望。岁岁年年，植根荒碛如红柳；朝朝暮暮，立尽寒霜似界碑。但见山月三度圆缺，已保国门万里安平。

嗟乎！此上世纪九十年代事也。今之边关，想应灯火如昼，驿使络绎，官兵信息交流如风驰电掣。然当年风骨，未尝不随漠风长在焉。

新疆军区三个泉边防站

1990年元月

苍茫北塔山，百里绝人烟；
大漠接戈壁，飞禽亦不前。
风沙昏九曜，雪霰暗重渊；
三伏蜃楼现，九冬冰刀悬，
边陲此绝境，戍垒矗三泉。
寂寂孤旌外，寥寥数骑还；
每逢元夜月，乡愁绕胡天。
青鬃嘶朔气，电台应枪弹；
引流成碧沼，种柳作青毡。
鲢跃春波绿，羊归夕照圆。
但得金瓯固，何辞玉门坚；
愿持八一杠，开拓版图全。

说明：北塔山者，西域东疆之屏藩也。其山势若游龙，绵亘八十里，横绝大漠。危崖北峙如剑削，缓坡南延似波偃。中峰阿同敖包拔地三千二百八十有七丈，群峦拱卫，若擎天之柱。山麓有灵泉，三窍并涌，四时不涸。清洌甘醇，军医验之为上品醴泉。戍堡临泉而立，碉楼相望。凭岗远眺，但见黄沙接天，草木绝迹；及至泉畔，则嘉木葱郁，蓊郁成荫，恍若瀚海明珠。边关将士，弱冠从戎。耐大漠之孤寂，沐朔风之凛冽。日夜巡狩于此绝域，铁衣映雪，赤心照日。所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者，此之谓也。赞曰：巉岩铸界，清泉养士。五尺钢枪守国门，一片丹心悬日月。岂不闻"苟利国家生死以"？边关儿郎，诚如是哉！

（上图：三个泉边防连2000年之后盖起了戍边亭，成为连队一景）

（上图：除连队周围因泉水滋润有点儿绿色外，全是广袤的戈壁荒滩）

（上图：北塔山里的黄羊，特别善于奔跑）

（上图：因为有三个泉水，连队盖起了蔬菜大棚）

（上图：连队温室大棚里的疏菜）

（上图：战士们种出的南瓜）

欢送长安籍士兵复员归乡

1990年11月

一
铁骑巡边朔气寒，金戈卫得家万安；
今卸戎装归故里，军功长挂三个泉。
二
三泉清绿水潺湲，战友临歧泪泫然；
执手不知何日见，犹闻塞上角声传。
三
莫忘军中日月长，还乡赓续战旗光；
富民路上争驰骋，再会天山醉羽觞。

说明：岁在庚午，朔风卷玉门之雪，旌旗黯天山之月。长安子弟三百，解甲而归秦川。忆昔丁卯之冬，关西健儿负羽从军，皆虬髯燕颔之士，挟秦风汉魄而来。其性也，若渭水奔涌，怒则裂石穿崖，霁则浮光跃金。尝见两卒争道，拳脚生风，俄而共饮一壶醪，肩臂相摩若同胞。军中长老叹曰："此真赳赳老秦之遗烈也"。时逢庙堂新政，诏择虎贲为将。有壮士如昔日王翦、蒙恬者（优秀士兵），擢甲科，佩银章，俨然有统帅之姿。然多数儿郎，终须归耕陇亩。临别之日，军中首长亲斟葡萄美酒，击铁板而歌曰："君不见北塔山缺雕弓在，将军戈壁故人稀。三载同袍即同命，何须垂泪湿征衣。"众皆和之，声震大漠孤烟。嗟乎！昔以布衣来，今以铁骨去。虽无锦绶耀闾里，自有剑气冲斗牛。他日若闻渔阳鼓，料应振臂呼旧俦。天山雪满送君路，且取长安柳作鞭。

（上图：分别留念，自左至右，王利军，冯青春，杜涛）

（上图：三个泉陕西长安籍88年士兵分别留念）

雪后巡逻

1991年2月

朔风卷雪过北山，铁马冰河卫边关；
奋蹄奔驰青鬃苦，持枪巡逻战士健。

说明：岁至三九，朔风怒号，裂石摧峦。霰雪纷糅，日扫者三四。及夫风霁雪驻，则大漠千里，素甲盈尺。极目所至，乾坤同缟，六合皭然。有少年戍卒，擐甲执辔，巡狩边陲。骏骐踏雪，蹀躞如负千钧；铁衣凝冰，嵯峨若负霜松。虽堕指裂肤，而神色烨然，若衔枚之锐士焉。

（上图：遇到极端天气战士们骑马巡礼）

（上图：骏马吃力，战士矫健）

大漠红柳

1991年8月

大漠火炎万绿凋，红柳风摇独自骄；
扎地根深三百丈，飞天花粉五千遥。

说明：红柳者，西域之嘉木也，广布新疆，防风固沙，其功甚伟。其根深植，遍野而生，尤于沙丘之下，根深可达三十余丈，汲水以自养，故能固流沙而护疆土。嫩枝可为畜饲，亦可疗人风湿，济世利民，价重药林。春至将军戈壁，红柳老枝暗红，鹅黄初绽，绿叶渐舒。远而望之，红、黄、绿三色相间，灿然夺目，生机勃发，诚戈壁之奇观也。游者至此，必驻足红柳滩，留影存念，以记其盛。

　　嗟乎！红柳虽生于荒漠，然其根深叶茂，不择地而存，不因瘠而萎，可谓坚韧不拔者也。人之处世，亦当如是。

（上图：大漠里面的红柳）

（上图：红柳顽强的生命力是戍边军人的象征）

行走北塔山

1991年9月

无边戈壁到山中，九曲搓板路难行；

卧地石虎拦去路，扑面黄沙遮天穹。

草丛斑鸠警觅食，荒漠野驴苦来风；

远望大车扬尘处，冬备物资进军营。

说明：奇台之东北二百五十里，有戈壁山道，横贯将军戈壁。其实无径，惟车辙蜿蜒于砂砾之间耳。春雪初融，洼潦星布，军车迂折若舟行泽国。戍边将士岁岁循此"搓板路"，往来如梭。若逢厄运，则见天际忽生玄线，俄顷垂天如幕，白昼晦冥，狂飚挟石，人皆伏地掩鼻而行。四时异兽：或见黄羊群奔，疾若金虬；偶遇野驴（毛驴子），则吉兆也。及入北塔山，但见玄石赭岩杂陈丘壑，远观若虎踞之形。道旁雎鸠（呱呱鸡）啄食，闻人声则振羽而逝，唯余荒草摇风。

（上图：三个泉边防连坐落在重山叠嶂的大山中）

（上图：1990年代，进出北塔山的路还是沙石土路）

（上图：平时不多见的野毛驴子，学名，蒙古野驴）

（上图：山中随处看见的呱呱鸡，学名，斑鸠）

车过嘉峪关

1991年11月

年少请缨出雄关，壮怀戍守北塔山；
欣闻桑梓炊烟盛，不负当时血誓斑。

说明：余自新疆乘轺东归，尾亚既过，遂入陇疆。轮轨铿锵，溯史而行：疏勒寒波，玉门羌笛，雄关堞影，酒泉戍烟，张掖古道，皆历历目前。辛未冬月，重经嘉峪关，暮色苍茫而城楼巍然，恍见七载前少年初度河西之景。彼时新披征衣，仰瞻堞雉，暗誓效班超之志，尽戍边之责。今已佩剑星霜，终成职业军人，昔年壮志，俱化铁马冰河之常。夜车独坐，胸次激荡，乃为如上之短章。

（上图：位于兰新线上的嘉峪关市，十余年时间里不知走过了多少次，但记忆最深的莫过于第一次看到雄伟的嘉峪关，当时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到底是年少雄心）

戈壁沙葱

1994年4月

北山新雨过，沙葱破土香；
战士频采撷，嫩色慰饥肠。

说明：北山戈壁，每岁春霖既降，则野蔌竞发，其名曰沙葱。碧茎离离，盈畴被野。入口则脆若冰霰，野芳沁脾，诚自然之珍馐也。考其性味，含灵尤胜常蔬。维甲之丰，倍蓰果蓏；胡萝之素，盈掬琼浆。能壮咽喉之藩篱，可御时气之邪祟。边戍将士赖此调卫，实为天赐良药。夫戍所悬绝，轮蹄罕至。冬春之际，青黄不接。幸有沙葱应候而生，遂成营盘时馔。逻卒巡边归途，恒携盈把；有时特遣劲卒，遍觅芳踪。庖人治之，先濯清泉，去其虬根，匀以霜盐。俄而沸油一泼，金声玉振，凉拌即成。异香飘飏，官兵朵颐。

赞曰：大漠穷荒，天悯戍人。特生灵苗，以慰苦辛。非兰非蕙，自葆其真。金戈铁马，与子同春。

（上图：沙葱在春天青黄不接的时间段，成为连队珍贵的蔬菜）

（上图：每年珍贵的春雨过后，戈壁滩上就会出现绿油油的沙葱）

风雪北塔山

1992年2月

朔风卷地撼北山，白驹眩目照峰峦；
鹰飞蓝天九圈九，雪盖戈壁三尺三。

说明：岁寒之际，西伯利亚寒流逾漠南侵，朔风凄厉，摧撼北塔，若欲碎之而后快。风伯肆虐，阴晴无阻。是日也，天虽风厉，而碧空如洗，久暝之阳悬于苍穹，光耀夺目，不可逼视。遥见苍鹰盘空，周旋不息，索猎物以存生。戈壁雪覆，皓然千里，诚北国之奇观也。戍边官兵远绝市井之繁华，然得恣览造化之雄浑，亦一快哉！

（上图：鹰飞蓝天，雪盖戈壁）

哈萨克人印象记

1993年9月

牛羊马驼家产厚，逐水草兮荒原游；
春夏风沙牧人苦，秋冬雨雪转场愁。
挥鞭纵马情相悦，叼羊摔跤力士酬；
啖肉饮茶膻不惧，阿肯弹唱庆年悠。

说明：哈萨克者，穹庐之民也，随牧迁徙，岁分冬夏二场，转徙其间。其俗以驼乳为茗，巨釜烹羊，麦粉作胡饼，又以羊脂煎面饵，谓之"包尔查克"。马湩贮革囊中，三日乃成醴，味甘而易醉。尤嗜马肉，冬月制为熏肠，宴客之上品也。营中有羊群，雇北塔山牧人沙别尔汗牧之。沙氏年而立，与营中将士结布衣之交。每岁二时，牧于营畔，辄设帐会饮。其烹羊术甚绝：宰牲大脔，不浣而烹，妇人执勺掠沫，务令汤色澄澈乃已。其人尚客，祖训云："家财之半，当属远人"。节庆则以古尔邦为最，屠羊制糕，庆丰穰也。那乌鲁兹者，犹汉之元正，当是时，必行叼羊、角抵、阿肯弹唱诸戏。"姑娘追"之戏，尤為青年男女传情之俗，至今盛行。

（上图：放牧与转场，成了哈萨克人的主要生产活动）

（上图：哈萨克人的牛羊）

（上图：叼羊比赛是哈萨克人的重要体育活动）

（上图：哈萨克人的重要活动～摔跤比赛）

（上图：阿肯弹唱是哈萨克人重要的民间艺术，类似于我们汉人的民间说书）

（上图：哈萨克青年男女相互表达爱情的方式～姑娘追）

戍边北塔山

1992年12月

长年驻守边防地，鸿雁传书无有期；

荒沙戈壁植被少，清泉军营人踪稀。

暮起狂风鸣凄厉，夜落大雪舞湍急；

官兵巡逻归来晚，鞍马劳顿步履迟。

说明：夫戍卒之苦，非在风霜刀剑，而在绝域穷荒。终岁不见冠盖，邈与人世隔绝，此诚精神之桎梏也。边哨连队，编制尤简，岁逢休沐受训，余者不过廿人。相对默坐，竟日无言，惟道故里旧事以遣永昼。然陈糠既罄，相对惟瞪目而已。每闻辚辚车声，则举营雀跃。盖邮车既至，家书抵万金：严亲之训诫在焉，故旧之庆问在焉，或有意中人蜜语在焉。或有士卒云："得红笺一纸，竟日忘饥"。此都邑繁华之士所不能想见者也。余亦连中一员，同罹此困。庖正宋君培国者，同乡共载而来，颇得契阔之欢。庖寮作息稍弛，每值宵烛既灭，辄往聚谈。昼闲则佐饪帮厨，操刀俎，司鼎镬，发面蒸馍。数载之间，竟成未期之艺。嗟乎！《戍边北塔山》之诗，正写此孤戍寂寥、彷徨无措之状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守土之责虽重，而销肌蚀骨之思，孰能解之？

（上图：那时候，上下山的路还是砂石路）

（上图：军营旁边的三股清泉，滋润了一代代戍边军人）

（上图：踏雪巡逻归来，已是人困马乏）

巡逻北塔山

1993年4月

大漠苍茫望无垠，轻骑踏月逐沙尘；
千里戈壁千里宝，一寸山河一寸金。

说明：吾华夏疆域广袤，边陲绵邈。其地远中州之繁华，处荒陬而险恶。然疆土不可无人戍，甲胄必须壮士披。少年豪杰，闻令即行，岂让商参？昔有《征戎曲》云："诏守边关处，横戈即赴之”。今观塞上将士，立雪峰如倚玉屏，踏戈壁若履金阶。寸寸山河，在戍边官兵心中皆作连城之璧矣。

（上图：战士们骑马巡逻北塔山）

奉调回二线

1994年4月

工作调离三个泉，临走告别北塔山；

草木逢春绿渐浓，溪水遇人流也欢。

戈壁风沙凋朱颜，边关雨雪洗华年；

从此哨卡成回忆，我已践行我誓言。

说明：岁在甲戌春，蒙36912部党委之垂顾，余自锋镝之列调归辎重之职。职务迁转殊甚，自机要参谋改授团司管理员。斯职之得，实拜夏公永贤之赐。公时为部队长，与余仅颔首之交，未尝有私谒之请。然公于党委议席，独排众议，力荐鄙名。夏公之德，向若此矣——济人无求，施恩不形，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余忝居司库三载，习得方策所未载之智，此皆异日建功之资也。每忆夏公提携之恩，未尝不临文嗟悼。

（上图：夏永贤，河南正阳县人，早年投身西北军旅，长年奋战在边防一线；先为36912部队长，后官居军分区司令员。他为官清廉，关心部属，在戍边官兵中拥有崇高威望。可惜英年早逝，给广大基层官兵留下了很大遗憾）

（上图：夏团长在三年边防建设中曾荣立二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