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读书声

蜀都闲人

射洪市城北20公里，有古镇名唤金华镇，此镇曾为射洪县城。碧绿如翡之涪江自镇北绕过，由此镇北行半里，一玲珑秀丽之青山，在涪江岸边巍然突起，犹一道绿色屏障，此乃古人誉为“天下无双景，人间第一山”之金华山，更为海内文宗陈子昂之故里。炎炎中伏，余等欣然前往风景如画之金华山，拜谒素来崇敬之陈伯玉。

射洪旧县志载：“金华山，县北半里，其山贵重而华美，故名。”古人因其贵重华美，故取金华山之名。然其贵重之要因，实为山上有古读书台，此即唐代“诗骨”陈子昂读书之处所，因有此古迹，金华山遂引世人趋之若鹜到此朝拜也。

金华山山清水秀，自古为游览胜地。山下涪江万古流淌，山上古柏参天，苍松蔽日。山前小溪上之百尺桥乃金华山景区门户，已逾1300年历史。何以见得？有陈子昂《登金华山》诗句为证：“白云仙台古，开邱望碧遥。山川乱云日，楼树人烟霄。鹤舞千年树，鸿飞百尺桥”，此诗即描写金华山之如画景致也。过百尺桥，便至金华山景区前大门矣。

金华山形状若马鞍，前山为主峰，山下有百尺桥。余等经雕梁画栋之百尺桥，登数十级台阶，便至金华山前山门。举头仰望，无尽石阶梯直入山巅，两侧古树参天，云遮雾罩，略具仙山琼阁之韵味也。

余等自前山门沿三百三十七级石阶梯拾级而上，登临金华观山门。但见此门泰然矗立于山上，为四柱三间复式重檐歇山结构，飞檐翘角，气势极宏伟。外侧立柱有联云：上方有奇观千点花飞千点雨；金华多异景一重云锁一重门。内侧山门两侧楹联曰：天下无双景，人间第一山。山门额为“涪江保障”四字，上层檐正中则有“金华山”匾额高悬其上。余观其襟山带江，庙宇巍峨，景致秀丽，气象万千。如此地灵处，人杰必出焉。

金华观山门外立有石华表，左右各一，高约5米，正方柱体刻有云纹，下有方基座，刻花锥体顶盖极精湛。右侧华表内侧刻杜甫《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诗之手迹，外侧刻杜诗《春望》手迹；左侧华表内侧刻陈子昂《春日登金华观》诗，外侧刻陈子昂《酬晖上人夏日林泉见赠》诗。此杜甫诗手迹石刻，弥足珍贵也。

进山门起，但见右侧一条龙形石砌栏杆随山势起伏，延伸至山顶，龙头倒卧于忠义殿前，长约200米，龙尾则显于山门处。登高凭栏远眺，上窥云表，下瞰江流；悬崖绝壁，形势险峻。山崖下，“一曲清江绕山流，布帆来往不停舟”。立此环顾四周，果然为江山如画，风水上佳之地也。

金华道观为1500余年之道教圣地，374年，西晋成都人陈勋学道山中，结茅为庵；东晋时皇帝所封“玄天天师”之黄初平曾在此修道，“叱石成羊”之故事流传至今。梁天监年间(502～519)建金华山观，明清曾大规模建各式殿宇，其风格独特，为研究明清宗教建筑群之重要文物。

金华山道观唐时一度更名为九华观，宋英宗治平二年赐号玉京观，清康熙时即为四川四大名观之一（鹤鸣山、青城山、金华山、云台观）。道观座北向南，依山势作院落式布局，大山门、东岳殿、祖師殿、玉虚阁等，均为清代早期建筑；老君崖摩崖石刻造像，魏公堤，摩崖题刻则为宋代文物。

玉皇宫内之玉皇楼，又名玉虚阁，为金华山首座大阁建筑。唐时此处乃金华学堂，为陈子昂青年时代读书之地，原名读书堂，或称陈公学堂，亦为清代名士杨甲仁读书讲学之处。清道光年间，读书台迁建于后山，遂在此处建起玉虚阁，阁内供奉玉皇大帝。

762年初冬，杜子美前来金华山参拜陈子昂读书堂，写下《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诗云：“雪岭日色死，霜鸿有馀哀。焚香玉女跪，雾里仙人来。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此时陈子昂已逝60余年，虽江山如画，然万类凋零；观遗迹犹存，却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令人涕泪不已，掩面唏嘘也！

玉皇宫院内，立有高逾两米之诗碑，正面刻清代盐亭人杨太虚作、泉石散人书回文诗《蔚蓝胜境》：

（回文诗整体顺读）

龙头倒卧见高峰，

洞古铺云绿树笼，

封郭满天撑老柏，

卷波烟水迎乔松，

浓情尚吐飘香桂，

觉梦惊声听晓钟，

淙夜澈泉流韵雅，

茸红剪处妙罗胸。

（回文诗整体倒读）

胸罗妙处剪红茸，

雅韵流泉澈夜淙，

……

余观此回文诗果然妙绝，顺倒通读皆诗意潇洒通达，将金华山之万千气象、大美景致充分呈现，和盘托出，以“蔚蓝胜境”四字蔽之，实为难得；泉石散人之书法为怪异之龙蛇字体，每字皆由一笔完成，中无起笔停顿，草书笔势若游龙走凤，甚为奇妙也。

陈子昂（658～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唐代著名诗人。其24岁举进士，上书论政得女皇武则天重视，授麟台正字，后升右拾遗。直言敢谏，曾因“逆党”反武后而株连下狱。两次从军边塞，对边防颇富远见。38岁回乡，父死居丧期间，遭权臣武三思指使射洪县令段简迫害而冤死狱中，享年42岁。一代文宗英年早逝，其存诗共100余首。

文昌殿乃金华山道观特色文化之一，建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阁高12米，宽8米，进深9米，面积近九百平方米。正殿供奉掌人间功名禄位之神--文昌帝君，阁楼上供奉八仙之一吕洞宾，又名“飞仙进士”。阁楼二层正中有“文宗”牌匾，余以为此乃文昌帝君与陈伯玉共享庙食也。

陈伯玉感怀身世之诗极动人，如《感遇 其二》诗云：“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诗人以“兰若”自况，抒写自身际遇。美好理想无法实现之深沉苦闷，借楚辞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之意境，婉转蕴藉而表现，今读之亦令人惋惜叹息也。

玉虚阁前立有一块诗碑，其上有杜甫手迹《野望·金华山北涪水西》诗：“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山连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射洪春酒寒仍绿，目极伤神谁为携。”此诗作于宝应元年（762）初冬之十一月，彼时杜少陵漂泊求职至射洪县，在金华山参拜近百年前之陈子昂读书堂，立于山巅野望所见之山景江色。凄冷氛围令诗人触目伤情，欲借酒销愁，却无人携酒而来，徒留诗人无限凄凉与怅惘焉。

沿马鞍山脊行至后山，古读书台前有碑矗立，上刻有“陈子昂读书台遗址〞红色阴文字，此乃中国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诗词与书法大家缪钺之手迹。碑侧有陈柏玉《感遇 十九》诗句：“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陈子昂此诗公开指出：上古贤君绝不为一己谋利，而多关爱扶助百姓。尧素来节俭，大周皇帝岂可效商纣王之奢靡？余观陈伯玉此诗将政论矛头直指当世皇帝武则天，可谓正气干云，胆魄惊世也。

金华山上，路旁时有陈子昂诗碑。陈拾遗代表作之三十八首五言古体《感遇》诗，如《感遇 三十五》：“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陈伯玉诗承汉魏古风之雄健风格，借古讽今，感事抒怀，一扫齐粱以来浮夸、靡丽、空乏无物之诗体诗风，震聋发聩，独树一帜，遂成唐五言古诗之典范，开盛唐一代诗风之先驱也。

过纯阳阁拾级而上，便至金华山后山之梧岗，此即遐迩闻名之陈子昂《古读书台》。其大门楹联云：“亭台不落匡山后，杖策曾经工部来”，上联将陈子昂读书台与李白读书之匡山相提并论，下联指明杜草堂曾专程来此拜访，此联彰显陈伯玉在唐代诗坛上极高之地位也。

古读书台包括门坊、感遇厅、拾遗亭、读书台、留云仙馆、涪轩、精舍馆、明远亭等诸多古建筑。甫入古读书台，满目古色古香，廊道前方便为感遇厅。圆门两侧有联云：“金桂文章云水气，华章余韵天地心。”圆门上方高悬“感遇厅”牌匾，此厅之得名，盖因陈柏玉一生诗文之代表作《感遇》诗共三十八首。

感遇厅内正中，一尊高达两米多之陈子昂站姿雕像肃然矗立。塑像以优质汉白玉雕塑成，玉石洁白无暇，略似通体透明，象征陈柏玉一生品行高洁，诗文冠绝，恰如此晶莹剔透之白玉也。陈子昂穿戴右拾遗官服官帽，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握有书卷，似在深入思考问题。余肃立陈拾遗塑像前，自心底向初唐“诗骨〞致以崇高敬意。

雕像上方，“三唐冠冕”牌匾高悬，其至高之地位，皆因初唐至盛唐诗风发展转变中，陈子昂居功至伟，并对盛唐张九龄、李白、杜甫等诗风产生重大影响。两侧对联云：“所读何书尚有遗篇传墨翟，其人如玉无须后辈铸黄金。”此联将陈子昂一生作高度概括。上联总结其诗文皆“兼爱”“非攻”“尚贤”“节用”等墨家学派主要观点之传承发扬；下联则以金元好问《论诗绝句》：“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反其意而用之，不以黄金铸成而以玉石雕成陈子昂像，何哉？盖因陈拾遗为官忠君爱国，体恤百姓，高风亮节，清正廉明--其人如玉也！

拾遗亭位于古读书台中心，始建于宋嘉佑年间，以陈子昂官至右拾遗而得名。亭内之彩塑为中年陈伯玉坐像，塑像左边木刻陈子昂《座右铭》诗句：“事父尽孝敬，事君贵端贞。兄弟敦和睦，朋友笃信诚”；右边刻《修竹篇并序》，此乃陈子昂之文学理论，其要旨为其倡导之“汉魏风骨”与“风雅兴寄”。塑像上方高悬“海内文宗”牌匾，因李太白、杜工部诗誉子昂“麟凤”、“雄才”，而韩愈为其做墓志铭之晚唐诗人王适，则奉陈伯玉为“海内文宗”，足见其实至名归也。

塑像之后壁，镌刻有北宋著名画家、诗人，苏东坡表哥文同撰《拾遗亭记》：“杜子美、韩退之，唐之伟人也。杜云：‘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韩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其推尚伯玉之功也如此。”由此可见，杜甫、韩愈等当世朝庭高官兼诗文领袖，皆对陈子昂之道德人品、诗词文章景仰有加，推崇备至也。

拾遗亭外石壁上，镌刻有由清代书法家罗钟潞书写之《陈伯玉先生别传》：“陈子昂，字柏玉，梓州射洪县人也。本居颕川，四世祖方庆得墨翟秘书，隐于此东山。子孙因家焉，世为豪族。〞读此別传，深刻感受陈子昂短暂而精彩之人生经历，令世人从中获诸多教益启示焉。

拾遗亭壁间，镌刻有陈子昂《感遇诗》38首。诵读诸多诗歌，令余等切身感受陈子昂诗作指斥时弊，风格高雅之诗风，且可欣赏清代书法家精湛书法与名匠之不凡刻技也。两侧回廊以竹简、铜版雕塑展示陈子昂代表作《修竹篇并序》，及《资治通鉴》、《全唐文》中记录之奏疏政论；以铜版腐蚀画展示陈子昂之《座右铭》。陈拾遗“学术钩深，风鉴诣极”，后人“为君颂德，穆如清风”，一代文宗在百姓心中已成千古“圣人”，受顶礼膜拜之礼也。

拾遗亭后之留云仙馆，建于光绪七年，门上大匾“留云仙馆”，乃民国时射洪县长苏之杭之楷书。因金华山林茂草丰，云雾缭绕，仙气冉冉而得名。馆内图文并茂介绍陈子昂之生平事迹，文学上开疆拓土之主要成就，政治上独特之见解，忧国忧民之思想，进步之政治主张，1300余年后之今日，亦可作为官执政者学习借鉴也。

临江之滨，有六角亭存焉。明初，拾遗亭已毁。明谯希亮撰《明远亭记》云：“燕山廉公承务来监是邑，以唐贤拾遗为念，特修筑屋宇，塑其遗像彩绘一新，乃建亭于书台之侧，曰明远。”盖因此亭取乎远水映带，群山钳碧，日月重光，上下同澈，明耀辉鲜，故名之。亭前有陈伯玉读书及相伴书童之雕塑，再现1300多年前子昂读书之场景也。

参天古柏下，古朴厚重之明远亭外，绿树簇拥，悬崖百丈，天宽地阔。眺望远方，满目青山葱郁，山下涪江澄澈碧透，如此风景大好、清幽雅致、极宜读书之所在，故陈子昂读书台被誉为"千山景色此间有，万古书台别地无。〞实为精准之描述也。

拾遗亭另一侧石壁上，镌刻有唐范阳庐所书，清罗钟潞重书《陈伯玉先生全集原序》；其余馆舍门上历代名家楹联众多，如：“长吟伯玉千秋句，俯察人间第一山”、“海内文宗千载去，天下游旅万方来”等，洋洋大观，不一而足也。

信步至后山门，但见两侧有联云：“亭台不落名山后，览胜金华杖策来”，此联乃当代诗人张爱萍将军之手笔。门上高悬之“陈子昂读书台”匾额，却为原四川日报社党委书记社长、省书协主席李半黎之墨宝。唐贤今人，共襄伯玉也。

一面浮雕墙上，有陈子昂之杰出代表作《登幽州台歌》。此诗为其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契丹时所作。因军情危急而数日两谏，且言甚切至，均遭建安王谢绝之。因登蓟北楼，感昔乐土、燕昭等古往今来仁人志士之事，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 俯仰古今，瞻望未来，陈子昂深感生不逢时、理想无望之痛苦与悲哀。余读此吊古伤今之生命悲歌，感悟其孤独遗世、孑立苍茫之落寞情怀，为诗人生不逢时而扼腕慨叹矣。

诗廉文化广场上，一尊高达数米之陈子昂仰首奋笔疾书之雕像，令人肃然起敬。其身后艺术墙上，有“一代文宗”、“大廉不谦”等语。余思之，唯有大廉，方敢不谦。惜乎今之少数官员，台下本为贪污受贿蝇营苟且之辈，台上竟敢高谈反腐倡廉，此乃“大贪不谦”也！从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到石刻之《陈伯玉先生别传》，自劝廉厅至诗廉文化艺术墙，今人当效陈子昂“从官公慎、立身廉明”之廉政思想，感悟其不谦不惧、当仁不让、敢于担当之精神内核。陈拾遗大廉高洁，无私无畏，不谦担当之一生令余等极大震撼，亦盼今之居庙堂者如伯玉之公正廉洁，为国为民。如是，则国家、人民幸甚也。

唐诗风骚千余载，起于金华读书声。余观初唐至今之读书台，在历史长河中虽反复坍塌或人为毁损，然社会文明与进步力量亦持续维护修缮或重建，方留下今之阔大园林、文化遗迹、文明承载。余之耳畔，穿越1300余年时空之读书声，似仍在楼台亭廊间悠然回荡，随江风，逐清流，飘然远去，传之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