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乐园

肖枫

也许老了都爱回忆吧，尤其是外出又热又麻烦，天天宅在蜗居里，不免想起我家的老宅院。

真正的老宅如果留下来，大概至今有三四百年历史了。起码在明代，我们的家族已经定居于此。建屋起门楼时，墙门上还有董其昌的题匾《某某堂》。我记事起，门楼、题匾，门口的石鼓和门前的旗杆还在。进门是一个荒芜的庭院，以及没有了门扇的大厅。说是日本飞机扔炸弹炸掉的，还包括了大厅西侧的我家老宅。

等我记事起，我家的老宅实际是我父亲回乡重建的，只用了部分宅基地。门楼牌匾还在，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样，只听曾祖父说过是董其昌题的堂名。我的父亲和我的叔祖父、堂叔们都已经在浦江之西做工，在家的祖母和叔祖母们种菜养鸡，没人关心这些事。

世无前例的时期，门楼上的匾和石鼓、旗杆当然都是四旧，被砸了。叔祖父家藏着的家谱，也免不了付之一炬。

老宅没有动迁之前，我也曾回老宅看望在世的叔祖母。那时她已将近百岁，子孙满堂，头脑清醒。我想问问祖辈的前尘往事，她讲的和我小时候的记忆也相差无几。

叔祖母正值百岁那年归天，她是我们家族最后一个长辈。老宅也已动迁，族人早就星散。从此以后，我们家族就湮沒在历史长河里，谁也不知道我们来自何方？有过怎样的荣辱沉浮？

当然，最让我难忘的是在老宅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那真是一段快乐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们家门口有一个迷你花池。里面种着香水蔷薇、月季花和美人蕉。还有几株鸡冠花，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花。这个小小花池用矮冬青围着，正对门口有一个空缺，可以沿着青砖铺的小道走进花池里边。

说它是花池，因为它实在太小。小得我一不小心跌倒，不是压倒了鸡冠花，就是撞上了美人蕉。

老宅西侧还有三分之二的宅基地，父亲想以后攒钱再造房子。只是母亲坚决在浦西安家，並显示妇女能顶半边天，进厂当工人了，于是父亲的计划泡汤。

剩下的宅基地成了我家的菜园子，种了许多果蔬。一到春夏，菜园子里热闹非凡。最生机勃勃的是鸡毛菜，永远吃不完。奶奶从农田回家，锄头柄上有时会挂一串青蛙，弄干净了放饭锅里一蒸，鲜嫩美味。当然那时也没讲过保护青蛙之类，现在虽然要保护了，青蛙也找不到了。奶奶有时会让我去园子里拔鸡毛菜，剪去带泥的根，洗净一炒放上水，打两个鸡蛋。鸡毛菜蛋花汤，软糯鲜香。现在的鸡毛菜，梗子又长又硬，哪里有菜园子里拔出来的味道？

园子里的菜常常是即时想吃的，比如茄子。想吃了，就去摘两根。我们宅里家家种的都是紫色长茄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茄子还有圆的和矮胖的。

上海人叫茄子＂落苏＂，每年七月十五日晩上，小孩子们会在茄子上插许多棒香，像个刺猬一样，叫＂落苏灯＂，点着后在场院里玩。

我们老家种的南瓜也是长的，嫩的时候炒着吃，老了以后做南瓜饼吃。

后来去长江以北的部队农场，看到矮胖的南瓜和扁圆的南瓜。总觉得没有老家的南瓜甜而细腻，不喜欢吃。

不料这次疫情禁足在家，街道发的都是扁圆的小南瓜，不知道怎么吃。那铁皮一样的瓜皮也让我望而生畏，扔在水池边，动也不想动。前几天突然发现不对，拿起来一看已经烂了。不觉松了口气：终于烂了，有理由扔垃圾桶了！

不过想想红米饭南瓜汤的时代，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小菜园里也有蕃茄，奇怪的是现在的蕃茄和我小时候看到吃过的，也完全不一样。

菜园子里的蕃茄是殷红的，一般都用来炒鸡蛋、做汤或者拌着白糖吃。也有浅红色的蕃茄，老家人叫洋红蕃茄。

无论殷红、洋红，我摘蕃茄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掉在地上烂了。然而现在的蕃茄硬邦邦的，熟透了也砸得死狗。

当然，我现在最喜欢吃的是新疆的蕃茄，汁多起沙，又甜又便宜。但今年是吃不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被伊宁接纳，从上海离开。

园子里还有黄瓜、毛豆和扁豆等等。

一个小花池，一个小菜园在我心目中，胜过鲁迅的百草园，是我童年的乐园。

更难得的是，小菜园里保留着两棵没有炸毁的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柿子树。我小时候，它们已经老了，但年年都会挂果。

于是每年秋天，除了菜园里的蔬菜，我还可以吃到＂白吾枣＂和柿子。

如今我的乐园安在？

城市人买农家小院是不允许的，买别墅没有钱。我就在这小小的阳台一角，眯着眼睛做童年的乐园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