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在疆2——爱，在水一方

张晓喵

诗三百，思无邪，你最爱哪一首？

十之三四的人给出的答案恐怕会是《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小洲，搁置爱情，摆渡魂灵，存放回忆。

亲爱的，你心目中那美好的小洲在哪里？

也许你会告诉我，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上；也许你会回答说，在东海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的地方……

答案太多，没有标准。

我的答案一定是：莎车。

这个许多人不曾听闻的小县城，一个石破惊天的答案。

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风沙肆虐，人迹罕至。在丝绸之路上历经三千年沧桑的莎车的存在，与其说是人类创造的奇迹，不如说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恩惠。

昆仑山，四方众生的伟大父亲。它的北麓，雪水顺势奔涌，汇成道道河流，直至神秘地在大漠内失去踪迹。在雪水流经的地方，由西向东，始于喀什终于若羌，形成一线雪山与沙漠间的大大小小绿洲。它们是西域严酷大地不灭的魂灵，是站在死亡之海岸上微笑的生命。远古时期，漂泊的人类在此安顿下来，以天赋的无穷毅力承受辛劳与艰难，终年不竭的雪水把他们养育至今。

打开地图，你就会清晰地看到，在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南边缘，城镇密布。以喀什市为中心，在方圆100公里的范围内，集中了包括：阿图什、疏勒、疏附、阿克陶、英吉沙等大大小小的县城。

这些镶嵌在沙漠边缘的城市，大致呈东西向的带状分布，它尽其所能地向东延伸，麦盖提、莎车、叶城、皮山、和田、玉田、且末、若羌。过了若羌，这条由昆仑山雪水哺育出的大大小小的绿洲，便像若羌县内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楼兰故城一样，彻底地消失在沙漠里了。

而莎车，就是这大小不一的绿洲中的一个，它没有喀什体量庞大，也不像和田有玉石傍身，低调朴素，美好一如初恋。

绿洲，在水一方。

2000年前，它敞开怀抱，拥抱着那个骨瘦嶙峋，满面尘灰的男人。在它温暖的怀抱中，汉朝来使躲过了匈奴骑兵的追杀，带着他和下属们从大夏考察一年多的成果回到了长安。历史不会忘记饮血解渴，生肉充饥的张骞。而张骞，不会忘记莎车，不会忘记那些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以安枕天明的一个个夜晚。

玉指轻拨，樱唇微启：我们的主啊，万分感谢您，您把一位公正的人封为国王。拉失德汗为弱者、穷人遮住了炎阳。500年前，在这片美丽的小洲上，十四岁的阿曼尼莎汗用一首自己填词的动人的木卡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谱写了西域版凄美的“梁祝”。

那一夜，乔装改扮成牧民的叶尔羌汗王拉失德来到阿曼尼莎的家里，一曲相思，一见倾心，连夜回营备齐丰厚聘礼，迎娶他命定的新娘。

20年的伉俪情深，20年的励精图治，男人用20年的时光为叶尔羌的子民们带来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少女长大了，她整理编撰了十二木卡姆，一首要用24小时才能唱完的民族史诗。夫唱妇随，受到子民无限爱戴。

天妒红颜，34岁的阿曼尼莎汗难产离世，痴情的拉失德汗茶饭不思，丧妻3年后心力交瘁，终于长眠于爱妻陵寝之畔。

这样的爱情注定发生在这片小小的绿洲之上，莎车，它太小，容不下第三个人。它又那么大，装得下惊心动魄的旷世之恋。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守一片洲。

于是，我慕名而来。喀什到莎车的列车，绿皮空调快车，车厢内没有看到汉族同胞。坐在我对面的维族小伙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刚坐下就翘起二郎腿，踢了我一脚。目光相遇，没看到抱歉，却有着桀骜不驯和挑衅的况味。压下教育教育他的本能，我微笑，我不生气。最后坐到我旁边的男孩儿眼窝深深，是车厢中除我之外唯一全程戴着口罩的人，眼神温暖坚定。

当列车行驶进塔里木盆地腹地，满眼黄沙满心荒凉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壹贰叁肆开口打破了沉默。原来，他来自广西玉林，同我一样，是汉族人。

我从兰州过来的，本来在西安，yq来了，去了兰州，yq追着跑，就飞喀什了。你呢？

我从北京来，川西不要我，西藏不收我，丽江嫌弃我，只有新疆说，你来吧，我就飞喀什了。

我刚从川西转了一圈，你原计划去哪儿？

去格聂，一次性把这辈子要看的花看个够，去看一看丁真的家乡，去露营喂漫山遍野的土拨鼠。去贡嘎转山，朝圣蜀山之王，去冷嘎措拍日照金山和倒影，去长穿毕，之前徒步过双桥沟，解锁蜀山之后的另外三条沟。

长穿毕我去的时候还没开放，不过我登了大峰二峰。下来以后就受伤了，接着又转了贡嘎。

帅哥，你出来多久了？你怎么有那么长的假期？

yq影响，没有复工，出来半年了，先是云南，后来到四川，游走于西部。

两个多小时的旅程，车窗外是单调的沙漠戈壁，偶尔看到一两个成规模的村镇，想必就是英吉沙和阿克陶。车厢里的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壹贰叁肆讲他徒步的经历，我谈及自己马上要进行的乌孙之旅。他为自己在贡嘎主峰下面走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拍到日照金山的景观懊恼，我安慰他雨季就是这样看神山圣湖靠的就是缘分，随后推荐他辗转回川西可以到四人同去抢个好机位，扎营等几天。

旅行就是这样，当你放下戒备，敞开心扉，你会发现自己的身边总是会有志同道合的可爱之人。

车停莎车，我让壹贰叁肆排在我前面先出站，自己则认命地把喀什落地的流程再走一遍。

出站，背着我的小包包奔跑进了大漠黄沙随时会眷顾的小小城市。

莎车街头，美团小电驴随处可见。记得去年夏天在拉萨，我望着这些小电驴暗下决心，回北京以后一定要学会骑电动车。一年过去了，步是一步没少跑，电动车压根儿没想起来学。只有望车哀叹，认命地从火车站走到县城中心的酒店。

在网传大半个中国的人都奔赴新疆的旅游旺季，如何衡量一个城市是否热门？酒店价格应该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标准。全季在莎车应该是最好的酒店，房价238……我在喀什同样的地段询价全季，房价688。

于是，我知道在这个清净的小县城，我会遇见20年前的喀什，不需要刻意寻觅。

莎车很小，新城与老城的边界也很模糊。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望去，三千年的风沙三千年的守候一下子撞进眼里，湿润了干燥的结膜。

第一站，木卡姆故乡餐厅，寻味莎车，是此行的重要任务之一。然而，解锁的过程真的一波三折。

先是遭遇了打车难，滴滴叫不来一辆车，于是站在炙热的阳光下面拼命挥手打车。古尔邦节的快乐，我真的体会到了。耗时10分钟，终于在我右手即将挥断之际，一辆已经载有乘客的车停到身旁。

特别兴奋滴告诉司机，我要去木卡姆故乡餐厅吃鸽子。然后就是当头一棒，没开门，我们过年不营业。坐在后排的汉族大哥这时候开口了：姑娘，你一个人来莎车旅行吗？我说：是啊。大哥于是主动亮出二维码，加了微信。

李哥是甘肃武威人，在莎车县教育局工作。

李哥：这么瘦小的一个姑娘，居然敢自己跑到莎车来玩儿，注意安全吧。你怎么想的呢？

我：三毛您知道吗？我没有勇气去撒哈拉亲手建造一个家，却还是有点胆量独闯南疆游走古丝路的。

李哥：晚上别在外头逛太晚。

我：大哥，您是来援疆吧？

李哥：不是，毕业就分配到莎车了，一直在这里工作。

我：您这是不忘初心，扎根边疆，佩服。

李哥：一个女孩子勇闯天涯，佩服。

是的，这就是我在莎车遇到的第二个汉族同胞。我对他的坚守由衷敬佩，他对我的勇敢自由感慨万千。

大哥在教育局下车，我和我的维族司机开始了肢体语言及摸索式交谈。司机问我，你想去的餐厅不开门，你要去哪儿？我回答，那就是叶尔羌汗王宫吧。

王宫，什么地方？司机师傅一脸茫然。

于是，我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给他看。

这是影视城，司机师傅应该是用了“影视城”这个词。

此刻，一脸茫然的则是猫头鹰本鹰。

走进叶尔羌汗王宫，我才明白，这个美丽而充满异域风情的王宫是在遗址上新建的。500年前那段荡气回肠的爱情，随着阿曼尼莎汗与拉失德汗的故去，成了遥远的传说。500年前那座气势恢宏的王宫，在战火的摧残，风沙的肆虐下，成了一片废墟。

原来，这里不光弹着一曲“梁祝”，还唱着一曲“黍离”。

漫步王宫，阳光洒落在长长的回廊上，雕琢着精美繁复花纹的廊柱投下的荫翳里，往事从不如烟。

古西域三十六国，葱岭以东，阳关以西，盛极一时。

如今，龟兹改名库车；乌孙已经湮灭在历史尘埃里；楼兰一夜消失；且末的残垣断壁在罗布泊无人区中与夕阳默然相对。疏勒疏附也已经成了喀什下辖的小县城……无法一一细数。唯有莎车，王陵遗址前仍有白发苍苍的维族大爷坐在树下乘凉，它仍旧保留着自己最古老的名字，它仍旧与塔什库尔干手挽着手，共同联络起“塔莎古道”，一路颠簸，一路黄沙，一路荒蛮，西域的故事，荒凉是永恒的底色。正是因为这荒凉的底色，那些文化的百卉千葩才绽放得更加绚烂多彩；正是因为这荒凉的底色，那些爱情那些勇者的故事才会更加值得歌颂。

在王宫，我听了一个小时的歌舞，《十二木卡姆》——来自阿曼尼莎汗的智慧与才华。我一直认为，所谓的人生并不是你走过的漫漫岁月，而是几个重要的瞬间。一刹那花火，也好过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地重复。我很羡慕阿曼尼莎汗，少女时代有着轰轰烈烈的爱情，嫁作人妇仍为自己挚爱的诗歌而工作，她的一生也许短暂，却无比丰满。

莎车，我向往的，我热爱的绿洲……

它曾经直面匈奴铁蹄践踏，却从未妥协。

莎车，我踏上的，我梦见的这片绿洲

它面对大汉帝国那个穷兵黩武的帝王，不卑不亢。

莎车，我走过的，我留下的这片绿洲……

它一直站在塔里木盆地腹地，在漫漫黄沙中缓缓前行。

我从喀什赶来，带着那只寻找故乡的鸽子。

它终于在王宫的屋檐上找到了自己的族群，自由的，快乐的，向前走，慢慢走，不丢弃自己的个性，不忘记曾经的故事。

答应我，如果你来南疆，请你务必要到莎车走走。

答应我，要慢慢走，不要把这个古国当成小红书的打卡点。答应我，至少住上一夜，至少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听《十二木卡姆》，至少看一次日落，至少在黎明之前就走到街上，去听驼铃阵阵，去看鸽群飞翔。

不知从何时开始，全身心投入的旅行成为一种奢侈，我们总是在赶路，我们总是在猎奇，把一个完整的日子留给一座小小的城听起来甚至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希望你这样做，因为，莎车值得。

你可以花上半天的时间到莎车老城区闲逛，看那些手工打造的铜器铁器。

看那些在路上奔跑，嬉戏的孩童。他们会大大方方在你相机前微笑，一如四年前的喀什。

你可以去尝试一些莎车当地的美食，这里是中国的巴旦木之乡，这里有吃不完的甜樱桃。

你可以随手买一杯阿克苏石榴汁，酸酸甜甜的味道与这样的夏日午后最相配。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走进这个藏匿于古城老巷子里的老茶馆，在这里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相信我，这种消磨不是浪费。这里没有百无聊赖，这里让你能够真正接触到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小小绿洲上的人，真正感受到他们的生活。

一壶茶，一元。一个馕，一元。一个鸡蛋，一元。我想起坐在喀什百年老茶馆二层阳台上的上海大叔，想起与他告别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去沙漠更深处，寻找20年前的喀什了。

老茶馆不大，坐满了人。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壶茶，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台20寸的老电视。

我坐在这个小女孩的对面，她的爷爷不会说汉语，但在我夸奖他的孙女长得漂亮的时候，对我点头微笑，满眼善意。小姑娘一直对着我微笑，我问她，你多大了？她说，五岁。

五岁，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面容清秀，笑容明媚，大眼睛里都是善良与美好。

5岁，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未知的，什么都是充满希望的。我突然意识到，三十年前，我也和她一样，5岁，懵懂却渴望。我望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对它微笑，就像对着孩提时的自己微笑一样。

我希望，那双大眼睛里的光芒永远闪耀，我希望，用它点燃我双眸中尚有余烬的火焰，再偷几年，做一个单纯的人。

就这样坐在老茶馆里，看着那台老电视播放着看老电影。我一句台词也听不懂，我坐在台下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一张张陌生而亲切的脸，看他们喝着茶水目不转睛看着电影的侧颜，等着日光一点点黯淡下来，看着他们起身，目送他们离开。

有灰烬的地方，一定有火。

莎车的故事，一般在尘灰里，一半在火苗下。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到苏碧怡大巴扎看当地人跳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情投入。

如果你愿你，你可以到星光夜市逛逛，听当地小贩惊天地 泣鬼神的吆喝，看他们讨价还价。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傍晚10点钟在街头奔跑，那些维族小伙会骑着电动车从你身边掠过，然后回过头冲你喊：加油呀。

如果你愿意……

莎车，不为人所知的一个小小绿洲，你来了，找到自己，多好。

我就这样，在莎车街头漫步，十二个时辰。

我就这样，带着期待走近它，然后爱上它。

7月16日，木卡姆故乡餐厅终于结束了为期7天的古尔邦节假期，在我离开莎车之前，向我敞开了怀抱。

馕坑烤全鸽，鸽子拌面，鸽子汤饭。吃到的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一只鸽子能活着飞出莎车，这句话真是妙极。

寻味莎车，也是一种爱的寻觅。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人生啊，有时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我们来到世上一趟，做些什么？

爱最可爱的，听最好听的

看最好看的，吃最好吃的

无他，了无遗憾就好。

就这样，我全了自己在莎车的所有心愿。

就这样，我恋恋不舍地告别这片美丽的洲。

在离开的月台上，我站在13号车厢指定候车的位置，遇到了一位塔吉克小伙。他眼眸深邃，五官立体，帅得一塌糊涂，却有着羞涩的笑容。

你是一个人来莎车玩的吗？

是啊，现在准备回喀什，你呢？

我是本地人，要出去工作。

去哪里？乌鲁木齐吗？

嗯，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你以前去过乌鲁木齐吗？

没有，我从来没出过门。

我很喜欢你的家乡，喜欢这里的人，喜欢它的历史，喜欢它的味道。我觉得你的家乡比喀什更古朴更美好。

小帅哥羞涩的笑，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喀什。

车来了，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是我在莎车遇到的第三个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虽然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亦然。

一个羞涩的帅小伙，拎着一个大包，奔赴乌鲁木齐，奔赴他心目中的大城市，奔赴少年的梦想。

一个勇敢的老阿姨，背着她的徒步包，奔赴边疆，奔赴她心目中的丝路文明，奔赴文明的摇篮。

他们在这个月台上相遇了。他对她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她对他说，别停下你的脚步，向东走，去兰州，去西安，去北京，去看大海。

莎车，一片小小的绿洲，有的人带着期待到来，有的人带着梦想扎根，有的人带着牵挂离开。

借我一个午后，借我碎瓦残垣，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着如昨天。

谢谢你，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