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在疆1——再见喀什

张晓喵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个城市的执念太深，深到每每提及就心动不已。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相信，原来执念太伤人，会让人痛得无法呼吸。钱德勒说：每一次告别，都是一场小型的死亡。我见证过这种死亡，很多次。

19年7月，我再次来到三年前挥手作别的扎尕那，那些原始森林中的土路泥巴路已经修葺一新，处处都是格桑花盛开的砖石大道。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在金秋十月再徒步走一场泸亚大环线，我的答案是时间不充裕。实际上，我是怕当我再次走进亚丁村的时候，满眼都是民宿酒店，再也看不到15年初识时那些散发着牛粪味儿的藏家小木屋。

此去经年，风情万种也好，游人如织也罢，终究物逝如烟。

所以，在我出行之前，泡泡告诉我，喀什也许会让你失望的。思想准备是做好了的，当一个城市在抖音和小红书上不断被刷爆的时候，怎么可能指望它仍旧古朴如昔？

我是循着风的声音开到喀什的，像一只鸽子一样。这样一只鸽子会无比眷恋百年老茶馆的每一次日出，会无比期待高台民居的每一个日落，会无比怀念这个老城中回荡三千年的驼铃声声。这只鸽子飞过了丝绸之路的起点，茫茫大漠，瀚海阑干；这只鸽子的眼睛里有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身影，身披袈裟，从大雁塔走来，留给世界一个茕孑的背影；这只鸽子老了，飞不动了，就落在喀什河的岸边，它望着夕阳，望着那些陌生的脸庞。直到，我们的双眸交汇，它扑棱了一下翅膀：你回来了，四年了。我对它微笑：我回来了，四年了。

飞喀什那天，北京迎来了大雨后的晴空。我站在大兴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一架架飞机起落。疫情阻住了太多向往远方的脚步，但永远也无法阻止一颗向往自由的心。一颗向往自由的心永远是朝向天空，朝向大地，朝向海洋的。天空给我们安慰，大地给我们滋养，海洋给我们永恒。

落地喀什，已经是北京时间22点45分。由于喀什机场是军用机场，所以没敢拍下太多的照片。北京游客都要经历一系列问询：哪个区？哪个街道？有没有去过顺义，昌平，延庆？来喀什做什么？去哪里居住？在喀什呆几天？一一作答老老实实填写保证书后，排队核酸，放行。

经历这一波操作以后，时间已经来到了23点15分。终于走出机场的时候，心情无比愉悦，乌孙徒步的领队告诉我放心来，入疆丝滑，果不其然。

然而，愉悦的心情马上就消失殆尽。酒店承诺的接机服务，司机把我忘了，拉着其他没有遭遇盘查的非京沪人员跑路了。于是，无助的我，拉着行李箱打车。喀什机场距离城区并不算远，23点对于喀什地区而言只能算是傍晚，但对于一个还没有适应3小时时差的猫头鹰而言，足够让她炸毛了。于是，我一边儿滴滴叫车，一边儿给酒店打电话。滴滴了15分钟，给司机打赏加到了20元，也没有人搭理……酒店那边电话倒是秒接，然而，听不懂……其实上次来喀什，我就已经体验到沟通障碍，没想到4年过去了，我们还是无法在一个语言频道上沟通。绝望的我，拉着我装满了徒步穿越装备的沉重行李箱，走了两公里……终于叫停了一辆已经坐了两个客人的出租车。

司机师傅和两个乘客都是维族人，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了很久，我一句话都没听懂。咱也不敢问人家在说啥，于是沉默地看着导航地图，生怕三个人一商量，把我拉郊外给活埋了。

临近城区，两个维族乘客下了车，司机师傅终于说了一句“汉语”（我连蒙带猜可以懂）：来喀什玩儿吗？一个人吗？我连忙说：是呀，我很喜欢喀什，喜欢老城，喜欢这里的人和生活。司机师傅问我来喀什几天了，我回答刚刚飞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到车。司机师傅呵呵一笑，我们过年呀，司机们都不出来工作的。我一脸懵，古尔邦节法定假日不是5天吗？不是已经过完了，今天不都复工了？司机师傅笑得无比淡定：那是北疆，我们喀什，都自己给自己放假，10天。

南疆人的生活节奏确实更慢，过年大过天呢，哪管有没有钱可以赚。在这一点上，我也是一样任性吧。

抵达酒店，来不及伸展一下因为长时间飞行而僵硬的肌肉，直接换装，喀什第一次路跑。

起跑已经接近午夜时分，喀什街头车流密集，人头攒动。北上广的夜生活完全被古尔邦节的喜庆氛围所碾压，我跑过成群结队的手捧大乌苏的维族青年，跑过一个个酒足饭饱手持气球散步的维族家庭，跑过一路繁华一路璀璨。回头率爆棚的除了奔跑的我，还有视频中结婚的队伍。热瓦普，都塔尔，达卜……旋律响起，有远及近，行人都会驻足欣赏。人生中跑过无数个五公里，但在这次奔跑中偶遇了古尔邦节的婚礼，整个城市都在为之亢奋为之祝福，双重的喜悦与幸福，何其荣幸。

虽然睡的很晚，但生物钟仍旧在北京时间6点左右把我唤醒。那就徒步到老城看看吧，看看它睡眼惺忪的样子，听听那清晨就会响起的打铁的声音。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老城的时候，我在老城西区街头漫步，看到了更丰富的色彩，却找不到那一眼万年的回忆。

4年前，我看到的不是精致与时尚，而是真正的古朴与自然。那时候，老城里随处可见光着脚奔跑的孩子，那时候，老城的民居建筑都简陋却干净，那时候，老城里可以听到打铁声踢球嬉闹声……而如今，面目模糊。

泡泡曾经问我，为什么那么迷恋喀什？我回答，它让我回到了童年。夕阳余晖洒在卢沟桥畔，我在大杂院里和小伙伴们一起奔跑嬉闹，一身烂泥，却笑容干净。人只有在长大以后，才会懂得：真正的体面，不是穿着定制的衣服坐在耀眼的位置上优雅地喝着咖啡，而是拥有一颗干净的心和一个单纯却无比强大的灵魂。

小时候，我们拼命长大；长大后，我们抵死怀念。

喀什变了，老城长大了。

民宿一条街，我没有走进去。那是一种对死亡的畏惧。

我清晰地记得，4年前那些孩子天真而灿烂的微笑。他们脚上没有鞋，身上没有新衣服，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如今，我看着这个金发的小哥哥推着婴儿车散步，石缝卡住了车轮，想上去帮个忙的时候，他眼神躲闪，目光中有厌倦有不安。

我望着那些空荡荡的街道，满眼都是曾经那些维族大爷坐在长椅上乘凉的情景，还有那些孩子们手拿着零食边跑边吃的样子。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是因为游人的聒噪躲进了家门，还是被游客的相机吓得藏起来了？

我们都知道，在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我们不得不放弃什么。

抱着一丝侥幸，我硬着头皮走进百年老茶馆，那个二层阳台上曾经坐满了喝着茶吃着馕的满维族大爷的老茶馆。

与我拼桌的是一个上海来的大叔，约莫50来岁。大叔一个人，点了150块钱一壶的茶，还有80块钱一盘的干果，非要拉着我一起吃。一坐下来，大叔就开始抱怨：我们上海人都快憋疯了，三个月，连家门都没出过。

我告诉大叔，北京也是一样的：叹年来踪迹，疫事苦淹留。

于是，坐在没有一个维族人的老茶馆阳台上，我看着满街打卡拍照的小哥哥小姐姐，无语地微笑。

那只鸽子在等我，故人归，才能找回一些曾经的回忆吧。

上海大叔说，感觉喀什很一般，像丽江。

我说，是的，而且不是束河，是大研。

从沙溪，到束河，再到大研。资本流入，流量增加，面目全非。

那就举杯敬往昔，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寻找什么。我不应该执着于来这里寻找什么，我不应该拉住它奔向未来的脚步，即使那意味着失去单纯与自由。

我想我还是一如既往爱这个城市，在我走出古城景区的那一刻，我与过往挥手道别，与当下握手言和。

喀什噶尔，这个古丝路的重要驿站，这个各种文明汇聚交流的古老城市，这个昆仑山雪水哺育的沙漠中最大的一篇绿洲，在这个经济飞速发展，信息光速传播，文化高度趋同的时代，注定要成长。成长永远伴随着阵痛，成长不得不付出代价。

我只是希望，它的成长过程中，尽可能多的保留住自我。我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女人，我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女人，我是一个自由不羁的女人，我希望它也是。

漫步艾提尕尔清真寺，随遇而安的安排。泡泡在我出发前提醒我，去一次艾提尕尔吧，你这辈子还能去喀什几次呢？

我看着阳光漏过窗棂

我听着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

我摩娑着那些雕刻着不同纹饰的木柱

光与影，在讲述这里发生的故事。轮回中总有些相逢并不是缘分，没有任何理由忘却每一次擦肩。

我们脚步匆匆，逛一天的博物馆，就了解了一个城市千百年的历史，看尽了数十个前世今生。唯有那些千年不倒的参天大树，那些历尽沧桑的古老建筑，才真正见证了一切。但它们只是站在那里，等你来看一眼，沉默无声。

小时候，我不懂。长大后，才明白：唯有挚爱，才能默默守护，在亘古中站成永恒。

我爱这里的天空

我爱阳光洒在身上炙热的感觉

我爱游走于干燥又干净的小巷

我爱每一扇门

我爱那些爬满墙垣的藤蔓与小花

我爱那些明亮的窗上反射出的天空与大地

我爱那些随处可见的甜美的糕点

我爱那些甜倒牙齿的干果

我爱喀什，不需要太多理由

在路上，我还是会看到一些老时光。

在路上，我还是可以遇到那明媚的微笑。

在路上，我还是会看到那些游戏的少年。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寻找过去，而是为了发现现在。

就像一个老朋友吧，阔别多年以后，再次相见，不要总是留恋过于，即使那时候彼此都是那么美好。而是要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直视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然后微笑着讲一讲，这四年来，发生在彼此身上的故事。

我讲，你听。

你讲，我听。

我最喜欢张爱玲在半生缘里给曼桢安排的那一句台词：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有遗憾，更多的是释然。

我想对喀什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但又何必回去呢？我们就这样，相互牵挂着，相互尊重着，就很好。

鸽子老了，它的儿女们，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