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咏白海棠》诗六首赏评次韵

捲石

曹雪芹《咏白海棠》诗出自《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分别拟以贾探春、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四人各赋诗一首，后又拟以史湘云和韵二首，共六首海棠诗，都是用七言律体。全书七律共有三十七首，这一回就占了六首。曹公“此回才放笔写诗”（脂砚斋语）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书中“诗翁”们第一次结社，他下重笔精心打造，是为红楼儿女量身定制，让书中人物展示各自的才华，同时在这些诗中表现他们的性格、情感和思想形态，为故事情节的发展辅垫，并暗示人物命运的走向，给他们的结局埋下伏笔。

先是探春提议结社发了帖，众人来到探春处纷纷赞同，李纨以自己年长，迎春、惜春不擅长作诗为由，给自己和二人安排了社长和副社长的名头。方才来时恰好见宝玉侄贾芸送来两盆罕见的白海棠，于是李纨就提议咏白海棠，并分配了迎春限韵，惜春监场。

迎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翻是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说“都该作七言律”，又叫门口的一小丫头随便说一个字，小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一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让小丫头拿来韵牌匣子，抽出十三元一屉，又让这丫头摸出四块牌子，上面分别是，盆，魂，痕，昏，四个字。待四人先后把诗作好李纨作完了评判，探春又给诗社取名“海棠社”。

诗人在这组《咏白海棠》诗里，通过咏物“寄兴写情”（宝钗语），展现出了他们不同的观察角度，贴合各自的人生抒发情怀。白海棠的花语是“温和”、“美丽”、“苦恋”、“离愁”，就像是这些少男少女们悲欢离合的注语。曹雪芹在书中特意安排了他们以，「门、盆、魂、痕、昏」几个字作为韵脚，于是读者看到在这些诗里都是倩魂啼痕，暮气黄昏的情景，仿佛预示着《红楼梦》凄凉的结局。

在这里为他们的诗做一些鉴评，並结合每个人物分别次韵一首咏白海棠诗，虽不及曹公之万一全当凑个雅趣。

咏白海棠·贾探春（蕉下客）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探春作为海棠社诗会的首唱，算是抛砖引玉，但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格高意远，韵致风雅。她以白海棠销魂的仙姿寓写自己超然脱俗的气质，借花拟人，将人比花，有精神有肌骨，气合神完，海棠与诗人融为一体。开篇用日薄西山，草木萧瑟的意象、为全诗的情感定下了基调，面对家族的颓势，因自己无力改变而伤感，感慨“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无奈，以坦然的心态面对现实，表现了在逆境中保持的思想情操。

首联“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诗的篇首象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把不同的景物组合呈现到读者眼前，有强烈的暗喻作用。镜头从天边的“斜阳”入画，交待了时间，下移到远野的“寒草”（秋草），暗示了季节；推近重重院门，带入深宅大院，表述了场所；聚焦秋雨之后长满青苔的花盆，定格主体。诗人通过这一系例的展示，以视觉意象传达内心的苍凉秋意，在这带有感伤的氛围笼罩下，白海棠的生存环境不免让人感到几份凄冷，这也正是探春的身世和生长背景，她庶出在钟鸣鼎食的华贵之家，却生在日薄西山的末世之时，《红楼梦》第二回：“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探春一下笔就揭开了贾府表面繁华的外衣，写出其内心深处的忧患。

颔联“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对白海棠特写，用“玉”和“雪”比喻它的内质和外貌，“美玉是她的精神难以比肩她的纯洁，冰雪成她的肌骨容易忘俗勾人心魂”，从正面突出白海棠欲润还坚，洁白无瑕的美好形象。诗人在比兴中加入议论，并用暗拟的手法把白海棠比作冰肌玉骨的仙女，典用《庄子·逍遥游》里说藐姑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探春是以白海棠寓写自己，冰雪仙女是探春的自我比照，结合上两句她所描述的生长环境，探春就像白海棠一样，在逆境中生长绽放，并未因身世卑微失去自身的高洁风范。

颈联“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写海棠花娇美柔弱的姿容，在夜寂更深的月光中投下俏丽的身影。这两句的描写亦物亦人，意境融彻，突出了海棠的女儿情态。“芳心”是双关语，是花蕊也指自己的幽怀，“月有痕”是月光投下的身影，是花亦是人，既写花纤美的身影，又关合了柔弱的自己。探春曾说“我但凡是个男的，可以出的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必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身，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探春身为女儿之身比如这娇美海棠，纵有精神肌骨，却是芳心无力，月光的阴影里隐含着她对无力改变家族和个人命运的忧伤心情。

尾联“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承前“雪为肌骨”将白海棠称为缟仙，“羽化”指飞升成仙，也是死亡的婉辞，这里是代指白海棠的飘落凋零，“能羽化”是会凋零的意思。“莫谓”正是在提醒，她明白飘花陌上，繁华落尽的日子终将到来，诗人用否定加肯定的陈述语气强调，可见其敢于直面的气识。所谓“多情总被无情恼”，面对家族行将没落的无情现实，诗人以积极的情怀，淡化曲终人散的伤感。不要说白衣仙子会飘然离去，她还多情地伴我咏怀黄昏。在这带点浪漫色彩的表述背后，是诗人内心对美好时光欲去还恋的不舍，这与探春后来远嫁海外，饱受思家之苦的结局有着某种寓意。

整首诗意韵不凡，标格秀雅。诗人以白海棠自喻，展现了自己的高洁形象，体物缘情，神形俱清。诗以“斜阳”发端，以“黄昏”收结，首尾呼应，气脉相通。在布局上运用先抑后扬的手法，虽然诗中交织着伤感，但骨子里却是精神。大家没有评价她的诗，还是因为寄兴写情比较平白，稳当有余跌宕不足，只有宝玉称“探春的好”算是为首唱的才思敏捷点赞。做为“才自清明志自高”的诗社发起人，用清丽的文采彰显了其不同流俗的心性。

次韵 咏白海棠贾探春

瑶朵仙尘贾府门，霜姿露蕊探春盆。

柔情难得冰梅骨，微步还销玉蝶魂。

顾影红楼蹙蕉梦，含香素质涩秋痕。

芳心何奈须眉误，独倚西风尽日昏。

玉蝶：喻雪花。

元 华幼武 《春雪》诗：“剩喜满天飞玉蝶，不嫌幽谷阻黄莺。”

清 赵翼 《途遇大雪》诗：“化工何处万剪刀，剪出玉蝶满空舞。”

蕉梦：藏蕉梦，覆蕉寻鹿，梦中蕉鹿　梦蕉鹿。据《列子·周穆王》载， 春秋 时， 郑国 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并“覆之以蕉”。但是樵夫记性不好，不久就忘了藏⿅的地⽅，便自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后以比喻人生的得失荣辱如梦幻。

探春发起海棠诗社，众人给⾃⼰起别号，探春说：“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黛玉一听，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听了不大明白，黛玉说：“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蕉叶覆⿅”四个字典源就是这个典故，是曹雪芹第⼀次使⽤，它体现出得失无常、⼈⽣如梦的思想与《红楼梦》兴衰沉浮的意旨相近。

咏白海棠·薛宝钗（蘅芜君）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宝钗的这首诗写的“含蓄浑厚”（李纨语），她借花自喻，以花写人，与白海棠关联照映，着意刻画自己的狷洁淑性，体物生动，形象鲜明，表现了对自己美好姿容的欣赏与珍惜，寄托了自己的价值理念。她笔下的白海棠是贞静端庄、矜持稳重的徳女化身，诗中体现只以品行为先的节性，李纨评此诗为第一，就是因为“这诗有身份”。

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诗人从自身起笔，一上来先写自己的身份，以端庄的淑女形态示人。“珍重芳姿”意语双关，既是说对自己芳姿的珍重，也是表示白海棠的爱惜。“昼”点明时间是白天，用白天“掩门”的行为，反映她自厉矜慎的品性，传递出封闭自我的心态。下句进一步写自己，展示她持操稳重的日常形象。“苔盆”隐出花意，自携手瓮为花浇水显示对花的珍视程度，与“昼掩门”都是对“芳姿”珍重的表现，也是宝钗自我形象的刻画。

颔联“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这一联是写花亦是写人，以白海棠的纯净本色，冰雪的精魂关合自己。运用颠倒语序和联想方式，创造了新奇的意象。顺过来就是：“秋阶上灌洗的水里流淌出胭脂的艳影，露砌旁清洁的花身招来了冰雪的精魂“。上句不是直接描写芳姿的花色，而是写洗出的胭脂，以洗出的胭红来暗表海棠的清洁，使用虚拟的意象旁衬花色的原生本质，这一联在海棠诗中堪称经典，笔词浏亮，色彩鲜明，富于美感和遐想。相比探春写的“玉是精神”、“雪为肌骨”的直白雅致，表现的含蓄蕴藉，生动传神，手法上自是胜出一筹。“胭脂洗出”也正是宝钗本人唇不点，眉不画，衣着朴素，性爱雅淡的示人形象，“冰雪魂”是吃冷香丸的宝姑娘心肠冷漠的内在人格。这一句中的“影”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说是胭脂的影，有人说是花的影，我以为并非那么简单，如果这样宝钗就不是那个内蕴外拙，心思缜密的宝钗了。“秋阶影”三字中的秋表明了季节，而“秋”在乐为商，在色为白 ，秋之为言愁也。——《礼记·乡饮酒义》。所以“秋阶影中”藏着一个“愁”字，诗人为下一联转入的议题投下一个“影”。

颈联“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从上联“胭脂洗出”承转下来，笔发淑议。直言海棠因洗出了颜色后“淡极”而“更艳”了。这种美简朴而不简单，这是艺术中的辩证法，是符合自然风格和艺术规律的美，体现的是美学的“相对论”，是至高层次的审美，砚斋云：“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鸟鸣山更幽’也。”这一句是对花的赞美亦是着眼于自我表现，以白海棠的素艳自负。而后转入侧议，用反问方式，旁证海棠的清洁是因为洗出了那个“影”，“愁影多了洁白如玉的花容岂能不留下印痕”。宝钗的心思，但言“愁多”伤“玉”，不道自喻清洁，难怪脂砚斋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分”。“玉”字也是影射宝玉和黛玉两人。对比二“玉”之“多愁善感，突出自身矜持淑娴的形象。

尾联“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这两句似写花实是写人，“想要用清洁的姿容献奉上天，静美的仪表迎来又一个黄昏”。上句实际是写自已进京选秀才人落选，原本想要入宫侍奉皇室，她咏柳絮“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就是她的愿望。“白帝”是司秋之神，代表着上天，这里是暗指皇家。“婷婷”是美好貌，诗人用“清洁”把“淡极”、“无痕”概括，回关以上”胭脂洗出”、“冰雪招来”的海棠，笔下亦不脱自己的芳姿。下句写自己静静守候的美好形象。以“凭清洁”的自信，准备命运之神的到来。“不语婷婷”体现了她的习静和美，“日又昏”表明了日复一日的坚持，显出她固守志节的礼度，也是照应了开头的“昼掩门”，在时间交替上为全诗结尾。

宝钗的这首诗写得雍容厚重，庄丽幽婉。借白海棠委怀，寄寓了自我的追求。通过对白海棠的吟咏，表现着对自己芳姿的自矜、自珍。“珍重芳姿”与“不语婷婷”首尾关照，自始至终突出德女的形象，展现了严守礼教，洁身自守的懿范。全诗构思严谨，意象丰富。在表现方法上，笔法新奇，词彩清淑，有很高的艺术表现力和朴素的美学思想。此诗以议入理亦不失优雅，但做为“寄兴写情”之作却显得兴少、情淡，这也正合了宝钗的气质，因为她不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李纨以“身份”论推此诗第一，是因为她本人就是标准的节妇，是道德的卫士，而叛逆的宝玉看来还是探春的好。抛开“身份”这一层来讲，就诗中的二、三两联四句相比，这首诗也应是在探春之上。

次韵 咏白海棠 薛宝钗

垂丝西府是同门，生作寒花雪照盆。

艳极六朝绝胭粉，淡成一品现冰魂。

玉容寂寞缄秋色，缟夜飘残拂砌痕。

犹自素心将白帝，露栏风影伴晨昏。

垂丝：指垂丝海棠。 《广群芳谱·花谱十四·海棠一》：“垂丝海棠，树生柔枝长蒂，花色浅红，盖山樱桃接之而成，故花梗细长似樱桃。其瓣丛密，而色娇媚，重英向下，有若小莲。”

宋 张元干 “烧烛呈妆，传杯绕槛，莫放春归去。垂丝无语，见人浑似羞妒。”

西府：“西府海棠”的简称，海棠名种之一。《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海棠花西府为上。”明 王世懋 《学圃馀疏·花谱》：“海棠种类甚多，曰垂丝，曰西府……就中西府最佳，而西府之名紫绵者尤佳，以其色重而瓣多。”

清 赵翼 《青山庄歌》：“西府海棠移扣砌， 上林卢橘植雕阑。”

玉容寂寞：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缟夜：谓花色白，映照黑夜。缟，本义:细白的生绢 ，同本义又如：缟袂(白色绢衣。用以喻白海棠）。宋 杨万里 《读退之李花诗》诗序：“桃李岁岁同时并开，而 退之 有‘花不见桃惟见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 碧落堂 ，望隔江桃皆暗，而李独明，乃悟其妙。盖炫昼缟夜云。”

素心：本心；素愿。

唐 李白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诗之二：“素心爱美酒，不是顾专城。”

咏白海棠·贾宝玉（怡红公子）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贾宝玉的这首咏白海棠在六首诗当中是唯一没有以海棠来写自己的，做为一个男性，他不像女孩们那样把自己比作白海棠来寄兴写情，吟咏是以赏花人的身份，用关爱的心情来写，体现了他对白海棠的赞美和爱怜，展示了对钗、黛二人的感情纠葛。用“太真”、“西子”，写出了两盆形象各异，情态迥然的白海棠，融入了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两个人，围绕着一个“愁”字展转盘萦，情状哀婉，凄美动人。

首联“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上句写出白海棠生长的环境，“秋容”就是白海棠，“映”是遮，隐藏的意思，言外之意是寄身于深宅大院里。与探春的“斜阳寒草带重门”不同，不是从花的外部环境开始，也不是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在环境中从自我开始，而是在环境内以观察的角度入手。“秋容浅淡”映射出心中的情绪，秋容是白海棠的花容，古以五色、五行配四时，秋为金，其色白，故秋容既是点明季节也是指白海棠，同时也隐约出“愁”意，与后面的“愁千点”的发挥做好辅备。下句描写白海棠的繁盛，“雪”是代花言色，以雪之白应题。这里单言“七节”，写的这么肯定具体，而不是用表示“多”的笼统数字如九、百、十、千之类，难道宝玉还真数过不成？恐怕曹公是另有深意，有人认为以“七节”暗指“七夕节”，“七月节”也不是没可能，用以暗示分离。

颔联“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用”“真妃出浴”，“西子捧心”两个典故表现白海棠意态美，薛宝钗曾被贾宝玉比喻为杨贵妃，林黛玉被人叫做多病西施，两盆海棠一个是以“冰作影”的杨妃，另一个是以“玉为魂”的西施，暗含宝钗，黛玉的形体外貌。“冰”与“玉”的共性均代表了白海棠“洁白”，但却有着不同的本质，是宝钗，黛玉二人的不同品质和精神。比探春的“玉是精神“、“雪为肌骨“和宝玉的，“出浴太真“、“捧心西子”，有人认为贾探春的更雅致、贾宝玉的则显得有些庸俗。其实不然，这两比喻不只是在比喻花的美，还赋予了花具体的人格化典型，使“美”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宋代诗人杜衍《咏莲》也写过“晓开一朵烟波上，似画真妃出浴时。”也用杨贵妃雪肤花貌、婀娜多姿的出浴神态来赞美莲花。宝玉在这的描写反映了感情天平的倾斜，“冰做影”是他对宝钗为人冷漠的认知，“玉为魂”是对林黛玉品质的认同。在李纨推宝钗的诗为第一时，宝玉不赞成，这也说明了他对宝钗的态度。

颈联“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由看花人的心情写白海棠忧伤的面容，以花寓人，表面上是在写海棠，实际却是写宝玉为黛玉寄人篱下的忧伤而愁苦。“晨风并没有吹散心中的千愁万绪，经夜的雨水又为她添上了一抹泪痕。”写出了人们印象中的，那个终日以泪洗面的林妹妹形象。上句脂斋评：“这句直是自己心事。”下句脂斋评：“妙在终不忘黛玉。”这两句写出了二玉各自的心境和情态，交织着两人共同的忧伤。

末联“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这一句似写花又是写人，借写海棠独倚阑干寓美人凭栏独对黄昏，在清砧与怨笛声中苦苦思念。“清砧怨笛”是悲伤的心境，在古诗词里“清砧怨笛”有着固定的意象，砧声表达妇女在秋天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常带有愁怨的成份，秋风里的咽笛多是伤感悲戚的代言。这一句的情景，联系第二句中“七节”暗示的分离归宿，几乎就是书中三人的最后结局。宝玉这是合写钗、黛二人，芳心有意，望穿秋水，一片深情在“清砧怨笛”声中孤苦伤戚。

这首诗放在《红楼梦》小说的特定环境中应该说别具匠心的佳作，一首诗中抒写了两盆白海棠的风姿神韵，融入了钗、黛二人的形象及诗人的情感，通过对白海棠的描写，表达了对二人的誉美和关心，满怀的愁情在“冰作影”与“玉为魂”两盆海棠之间回旋萦绕。除此之外，诗的后四句也有故事，结尾藏有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先来看唐琬这首词：

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其中“送黄昏”、“晓风”、“雨”、“泪痕”、“独语斜阑”等字眼，跟宝玉诗有明显的相通之处，在字眼和意境上的意味是很明显的。唐琬是陆游的第一任妻子，两人感情很好，但是陆游母亲不喜欢，最终被迫离婚。后来两人在一次游园时再次相遇，唐琬回去后写下了这首词，几年后郁郁而终。这似乎也是暗示宝玉与宝钗、黛玉之间不好的爱情结局。曹雪芹用隐语让诗多方关合人物的归宿，在《红楼梦》故事的背景下这首诗就显得意蕴不凡。虽然被李纨评之为众诗之“尾”，但是在六首咏海棠诗中风标独殊。又是一样风情。整首诗以情字见长，刻画丰满，比喻形象，以凄冷意象营造出哀婉幽远意境，但在艺术手法上较为平常，缺少亮点。脂斋评：“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手妥不警也”。但至少也说明了这首诗其实并不差，以我看来可以和探春的诗有一比，只是需要品读的人从诗外来体会和欣赏。借用苏东坡的一首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次韵 咏白海棠 贾宝玉

补天遗石落当门，前世因缘结玉盆。

木石关情珠有泪，风花迷性自伤魂。

愁笼钗影三秋怨，月拭湘帘二女痕。

枕梦太虚如是梦，孤筇青埂入烟昏。

补天遗石：女娲炼就的一块顽石，因无才补天而随神瑛侍者（即后来的贾宝玉）入世，化为贾宝玉降世时口衔的美玉，上有“通灵宝玉”四字。一说，贾宝玉是女娲补天所剩灵石的转世真身（质），通灵宝玉则是其幻相（形）。

木石前盟：曹雪芹为《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写的的讹缘，“木”指黛玉前世绛珠仙草，“石”指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神瑛侍者以甘露之水灌溉绛珠草，使其得换人形，修成个女体，名唤绛珠仙子。为报灌溉之德，绛珠仙子情愿随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将自己一世的眼泪还他。绛珠仙子成为林黛玉，而顽石则幻化为贾宝玉。“木石前盟”只是一厢情愿的讹缘，是作者的劝诫：放下情迷，原本人生如梦。

珠有泪：鲛⼈泣珠，冰绡清泪，出⾃《太平御览》传说南海有鲛⼈，善于纺织，哭泣时眼中流出的不是眼泪，⽽是珍珠。后以此典形容精美纺织品，亦以“珠泪”等形容⼥⼦的眼泪。

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 梁辰鱼 《香遍满·寄王桂父》套曲：“云容月貌，寻常淡妆难画描。

二女：娥皇 、 女英 ，.传说中 尧 的二女 ，舜 之二妃，死后成为 湘水 之神。晋 张华 《博物志》卷八：“ 尧 之二女， 舜 之二妃，曰 湘夫人 ，帝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

枕梦：一枕梦，邯郸梦，黄粱梦，唐 沈既济 《枕中记》载： 卢生 在 邯郸 客店中遇道士 吕翁 ，用其所授瓷枕，睡梦中历数十年富贵荣华。及醒，店主炊黄粱未熟。后喻虚幻之事。

太虚：太虚幻境，《红楼梦》书中虚构的仙境。由警幻仙子司主，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以梦境的形式向甄士隐、贾宝玉二位有缘人显现。《红楼梦》第五回描写贾宝玉去宁国府做客，在秦可卿的房间内午睡，梦中误入太虚幻境。

如是：.佛教语。印可、许可之辞，谓经印证而认可。

孤筇：一柄手杖。谓独自步行。 

清 龚自珍 《附录某生与友人书》诗：“拟策孤筇避冶游， 上方一塔俯清秋。”

青埂：指“青埂峰”。《红楼梦》中虚拟的地名。女娲补天时，所炼之石剩一块未用，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贾宝玉的最终结局有看破红尘回到青埂峰出家一说。

咏白海棠·林黛玉（潇湘妃子）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林黛玉的这首诗写得神韵空灵，高情卓尔，她笔下的白海棠超然物外，个性鲜明，以神奇的设想和精巧的构思，将自己的孤傲艾怨写入冰清玉洁的海棠。咏物抒情似幻亦真，诗所含的意趣是人与花之间的情感交流，充分体现了“寄兴写情”四个字。海棠社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也承认“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

首联“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上句写人，下句写花，人在房内，花在院中。诗人隔帘相望，触景生情，脂砚斋评：“起的突兀别致”。“半卷”、“半掩”的描述传递出散淡的情致，湘妃竹帘使人联想到潇湘馆里的潇湘妃子。看花人透过半卷半掩的帘门远距离观赏洁白的海棠，内心产生了绝奇的灵想，想其高洁之身应是从碾碎的冰和玉做的盆中长出。从白海棠根植的土壤，栽培的器物着手，刻画其洁净的根性，深入其高雅气质的根本，可谓别出心裁，宝玉看了此句直呼“从何处想来!”

颔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接上句对白海棠做进一步描写，巧妙别致的写出了白海棠的洁净肌肤和内在品质，赋予白海棠梨雪的高洁，梅品的神韵。“偷来”、“借得”的写法灵巧传神，“三分”、“一缕”的比兴合理贴切，这两句生动的反映出黛玉本人不拘一格的个性，飘逸灵动的才思，这也是全诗中最具神采的一笔。她不是象探春的“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直白的表现白海棠的纯洁品格，而是通过移形换影的方式把白海棠的高贵气质烘托出来。人贵直，诗贵曲，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颈联“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这两句紧承上联描写白海棠的美好形态和哀怨情绪。以月中仙子（嫦娥）缝制的白色衣裙展现白海棠姿态洁美，在比拟白海棠的仙姿时暗带出主人自己的孤寂，进而转化情感。写白海棠“秋闺怨女”是黛玉不同于人的別样心肠，由冷漠的“月窟”引到愁思之所“秋闺”，赋予了自己的主观情感，从远处的花描述，联想到月宫里嫦娥，又返照到房中独坐的自己，物与人之间产生情感上的碰撞。“拭啼痕”流露出对自身命运的伤戚，是林黛玉多愁善感性格特征的体现。脂砚斋评：“虚敲旁比，其逸才也，且不脱落自己。”，宝钗说“愁多焉得玉无痕”正是黛玉这种愁戚伤情的写照。

尾联“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这两句是写花也是写人，把自己与花融合一体，上句看似白海棠的形象实际是对自己的关合，抒发内心的孤独，把自己寄人篱下的伤感和无处倾诉的痛苦通过白海棠的刻画倾吐出来。下句的描写关照了时间环境，“夜已昏”既照应了开头的场景，也是诗人孤独伤感的情绪在时空里的漫延。“娇羞默默”，“倦倚西风”与林黛玉“多病西子”的形象吻合，这里白海棠的形象就是林黛玉自身的象征。

整首诗通过咏物寄情，刻画了白海棠的孤洁品质，突显了诗人的孤高形象，倾诉了内心的孤独伤感。从具体的环境中，以看花人的感触展转出来，在空间维度让花与人之间产生灵魂交流，把物象与意象融合，借对花的主体描写突出主观感受，抒发自己的情感，物我互关，情景相交。最值得称道的是创作上的技法，运用奇巧独特，富有创意的想象比兴拟人，怡心悦目，如饮甘泉。其灵逸的风格，别致的笔思，充分体现了潇湘妃子的艺术个性和风流才情。宝玉对李纨将这首诗排在宝钗的诗后有意见，他对自己的诗被李纨评为“诗尾”并不介意，却为黛玉的诗争排名，“只是蘅湘二首还要斟酌。”亦可见其对林黛玉的关心。以诗而论，从“寄兴写情”四个字来评，黛玉的诗确实比宝钗要好，她杷自己寄人篱下的久愁积怨发挥的淋漓尽致，比宝钗“以礼抑情”的理性更见性灵。

次韵 咏白海棠 林黛玉

玉人䄂薄掩为门，梦影梨云檐下盆。

一点清孤入吟骨，十分寂寞诉秋魂。

含颦来对白头句，垂泪尽题斑竹痕。

知否空劳水中月，花锄独倚枉痴昏。

玉人：容貌美丽的人，多用以称美丽的女子。

前蜀 韦庄 《秋霁晚景》诗：“玉人襟袖薄，斜凭翠栏干。”

襟䄂薄：也用以比喻花姿。

明·邓云霄 《小漆园八咏 其四 丛兰》“冷翠迎秋襟袖薄，淡妆团露梦魂清。”

“玉人袖薄”喻指白海棠

梨云：指梨花云。用 唐 王建 梦见梨花云事典。

唐 王建 《梦看梨花云歌》“薄薄落落雾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 梨花云”指梦中恍惚所见如云似雪的缤纷梨花。

明 高启 《题〈美人对镜图〉》诗：“晓院鹿卢鸣露井，玉人梦断梨云冷。”

白头句：典故 文君白头句。旧题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三 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斑竹：也叫湘妃竹。晋 张华 《博物志》卷八：“ 尧 之二女， 舜 之二妃，曰 湘夫人 ，帝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 

唐 杜甫 《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

　　咏白海棠和韵二首 史湘云（枕霞旧友）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湘云的这二首诗一眼看去有些地方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有几句像是从宝、黛二人的诗中脱化而来。而诗中的指向似乎又与黛玉和宝钗二人有关。这就不得不说曹雪芹在书中的精心安排和对史湘云的形象定位。作为《红楼梦》中诗才可与钗。黛二人比肩的“诗客”（脂砚斋语），由于来得晚，并没参加比赛。曹公自然不会忘了她，稍后宝玉请来湘云，「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他看诗，李纨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脚”。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里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到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湘云所和两首。众人一见湘云和韵，果然“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通过书中这一段的描述，突出了湘云的个性和才华，作者笔下的史湘云形象是一个介于宝钗，黛玉二人的间色人物，思想意识中“仕途经济学问”的影响明显，同宝钗比较接近，从小父母双亡，与黛玉命运相似，身世情感同黛玉相通。具有宝钗的健康美丽，又有黛玉一般的聪明才情，这就不难理解二首诗里与二人有某些相同因子的存在。这也是曹公有意为之，让诗人即兴写来，既表现了湘云的才兴，又兼具了对钗、黛的对比，在诗中让人物形象相互映衬，曹公代拟的这些诗为书中的人物横向联系，前后对比，可谓用心良苦。这两首诗写了两盆白海棠，一健一伤，是湘云生活中的两面，前者致兴，后者主情。反映了她性格的冲突和矛盾。纵观两诗风貌，出乎自然，本于情流，寄兴写情，天动神解，“脂砚斋评：“二首真可压卷，诗是好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压卷。”所谓“奇奇怪怪”之所指就是二首诗寓意难解，“压卷”指以前面四首诗为基础，作者在总体上的一个收束。

第一首和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首联“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与前四首由景物铺承的构思不同，突起巧思遐想，勃然空发，以仙人种得，写出白海棠的来历，表明白海棠是“仙品”，用蓝田玉象征海棠的高洁品质。脂砚斋评：“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第二句借用了“种玉”这个典故，出自干宝《搜神记》。洛阳杨伯雍，在无终山上为父母守孝，山上无水，他担水烧好，放路边供人渴饮。遇一仙人来饮，送给他一斗石子，让其种在有石处，说“玉当生其中。又说“汝后当得好妇”。说完就不见了。北平徐氏有女，甚有品行，扬去求婚，要白璧一双。他至玉田，挖得白璧五双，娶了徐氏之女。后因以“种玉”比喻缔结良姻。诗人以浪漫的情怀为全诗定下了明快的基调。

颔联“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这两句用神话和传奇中的人物来写白海棠之精神，冰雪似玉的精神品质与倩女多情的灵魂无关。以议论方式关合自己，表现了她豁达疏朗的性情和乐观积极的精神。上句化用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用“霜娥”把“青女”，“素娥”合为一体，“霜娥”既是宝钗诗中冰雪为魂的霜雪之神青女，亦是黛玉诗中月窟仙人月宫里的嫦娥。把宝钗的冷峭、黛玉的孤单统一到史湘云身上，脂砚斋云：“不脱自己将来形景”。说“自是”是对自我的肯定，“偏爱冷”是对生长在缺少温暖的环境里所表现出的超脱气质。下句用“倩女离魂”的典故，唐 陈玄祐 《离魂记》载： 清河 张镒 曾欲以幼女 倩娘 许配外甥 王宙 ，后又悔约别许他人，张倩娘之魂追随王宙远行，躯壳病卧在床。五年后魂归故里，再与躯壳合为一体。 镒乃知出奔之女即倩娘精魂所化。后遂用为典故喻为爱情而死的女子。“亦离魂”是指白海棠亦有灵魂，是冰雪女神的精魂化身成了白海棠，与倩女没有关系。诗人以海棠自寓，用“非关”二字否定自己会如钗、黛二人为情所伤，正是她说“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反映。

颈联“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上句直写白海棠的纯洁如雪，平常的比喻用奇特设想来写，辅以拟人的手法，用“秋阴捧出”，这样一个方式，把海棠的娇美呈现在读者面前，“捧”字见心爱之意，再用“何方”二字表达惊喜的心情。把自己的赞叹之情通过一个设问表达，写的不动声色。让脂砚斋赞不绝口，云：“拍案叫绝！压倒群芳在此一句。”下句进一步描写海棠，雪白的海棠还留有经雨的痕迹。这同宝玉“宿雨还添泪一痕。”几乎就是一个翻版，史湘云当然不会抄宝玉的作业，她还没来得及看众人写的诗，所以问题就出在代拟的曹雪芹身上，他这么写自有深意，我以为就是用相同的处境，写出湘云与黛玉之间的不同人生态度。史湘云的人生也同黛玉一样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她有最好的出身，却比不了大观园里的姐妹，但她能站起来笑着面对。这就是她可爱可敬之处。诗人这一句没有用任何手法去比拟暗示，也没有悲伤的情绪，同一个“宿雨”在宝玉拟作泪痕写黛玉忧伤，这就是二者的不同，写出了湘云的本色，“添来”二字参杂着沧桑之感，比“还添”二字少了些感伤，多了许淡然。

尾联“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结尾之时诗人笔锋陡然直转，从对海棠的描写收回，挑起情兴，先为海棠社的“诗翁”们对白海棠吟诗歌咏，开心欢喜。最后收结到自己身上，表达自己对白海棠的喜爱之情，要为白海棠吟咏使其不会寂寞。“岂令”用反诘加强语气，表示自己也不甘落后，这就是史湘云“诗客”的性格，刀笔横斜，意犹未尽。脂砚斋评：“真好!”

这一首诗表达了诗人对白海棠的喜爱之情，以冰雪之花“偏爱冷”的精神自比，反映了诗人面对坎坷人生的积极态度，展现了诗人“英爽阔大”的性格。全诗以浪漫的想象开篇，运用神话传奇加以渲染，多处用典，反复设问，以真性情跌宕纵放，诗意洒脱，展示出了兴会淋漓的诗人气质。诗自然是好诗，然却不足以压卷，作为咏物诗，稍欠神韵，只“秋阴捧出何方雪”一句煽情，还嫌抵不过“淡极始知花更艳”绝妙，也逊“借得梅花一缕魂”风流。脂斋所言“压倒群芳”，以我之见只能说文章风气各有千秋，诠次伯仲，或且不及肩项。

第二首和韵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首联“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上句从⽩海棠的生长环境切入，由散发着蘅芷清香的庭阶通向萝薜围绕的院门。蘅、芷，是香草； 萝、薜，是攀缘野生植物，蘅芷与萝薜二者的身份地位高低不同，诗人以院中的景物写自己的身世，虽是“蘅芷”出身名门，却似野生的“萝薜”一样依附，寄人篱下。下句以花喻人，将⾃⼰和⽩海棠联系起来，⽩海棠在墙⾓也能适宜生长不只适合在盆中栽培。用白海棠适应性强，随遇而安的生命力关合自己，反映了她的人生态度。出身金陵世勋，父母双亡，谁为娇养？诗人 面对自身的不幸，不是怨天尤人，她能放下小姐的身份。坦然面对生活的不公，然而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呢？诗人开篇就暗示了自己的命运，为全诗铺设了伤感的通道。

颔联“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感慨白海棠的高洁，以议论抒情，花因为偏爱清洁难以找到与之相适的伴侣，⼈由于悲怀秋思容易产生不可抑制的哀伤。表面上写花因喜洁所误，人为伤秋痛苦，实际上花与人实为一体。诗人影含了宝钗和黛玉，“喜洁”是宝钗洁身自爱，“悲秋”是黛玉自伤身世，宝钗因自爱难以为友伴接受，黛玉因多愁难免为情所伤。这两句暗点二人与史湘云“也宜墙角也宜盆”安之若素的形象形成对比。

颈联“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写人花隔帘相望产生的主观感受，运用倒装的手法描述⽩海棠，抒发己之幽情。这一方法在宝钗的诗中“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彻魂”曾经使用，以玉烛凝脂之洁白比拟海棠的无瑕。“秋风里洁白的花朵象玉烛滴尽点点凝结，月光中无瑕的身影被晶帘隔成道道斑痕”，朦胧之中写出花的黯然情态。诗人用玉烛泪形容洁白的花，比喻奇特，突破了玉雪冰绡，美人霜月之类的传统描写，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形色之间带入情境，融情入景蕴蓄了美景破灭的身世命运。

尾联“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承接上联写花继续抒发情感，从“月中痕”想到了“嫦娥”，欲将内心的郁结向其倾诉，奈何嫦娥也不能听到，空荡的长廊只有无尽的夜色昏沉不语。此处无声胜有声，将无处投诉的苦闷写尽，内心深处的孤寂缠绵悱恻，托花寄情余哀不绝。这一联同林黛玉的“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意境上极其相似，然而却更深沉幽峻。曹雪芹在这里又一次将湘云与黛玉暗示对比。同是“孤儿”，史湘云常受叔婶的委屈，黛玉还有老太太的疼爱，史湘云从不给人悲悲戚戚的印象，总是将自己寄人篱下的伤感默默守护藏在心里，而不像黛玉那样悲剧性格处处显露始终不能释怀。

史湘云这首诗，表现得与第一首截然不同，诗中难以排遣的愁怅，复杂深沉，表现出来的是史湘云性格的另一面。咏⽩海棠成了她内⼼情感的寄寓，通过移情寄物，展示了自己的身世命运。笔调怆凉，诗意悱恻。她笔下的白海棠“也宜墙角也宜盆”，不是宝钗的珍重芳姿，也不是黛玉的秋闺怨女，是尘寰中能屈能伸的“公府千金”。整首诗结构完整，由“萝薜门”开篇到“虚廊”夜色结束，首尾呼应，强化了环境与人物的关系，寓理于情文意鲜明，形象比喻新奇独特，迥异的风格精拔有骨，意境凄美清深，于前一首，两首又是统一的整体，正是诗人“霁月光风”下的枉悲伤。脂砚斋评“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压卷。”可见曹雪芹为书中人物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布局。单独为史湘云代拟二首压卷，亦是作者对湘云这个人物的偏爱。二首诗中我认为这一首要好于上一首，其中“花因喜洁难寻偶”一联堪称经典，以前人不曾有，写出了“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世理。

次韵 咏白海棠 史湘云

昆阆籍中琼蕊门，阴墙高院寄泥盆。

湘茎盈点蓬山雪，云縠来招子美魂。

个是伊人立风露，堪留名士咏觞痕。

寒塘秋鹤枕霞影，逝水斜晖一色昏。

昆阆：指昆仑山 上的阆苑 ，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西王母传》「昆崙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

初唐·宗楚客 《奉和幸上阳宫侍宴应制》诗：“似立蓬瀛上，疑游昆阆前。“

唐人贾耽在其所著的《百花谱》中将海棠评为“花中神仙”。

唐 李绅《海棠诗》云“琼蕊籍中闻阆苑，紫芝图上见蓬莱”。

琼蕊：玉英，玉花。美称白色的花。

唐 李白 《古风》之十七：“ 昆山 采琼蕊，可以鍊精魄。”

唐 杜甫 《夔州歌》之五：“背飞鹤子遗琼蕊，相趁凫雏入蒋牙。” 仇兆鳌 注：“言花之白也。” 

湘茎：“茎”花的枝茎。“湘”字与下句“云”字喻“湘云”名。

唐 温庭筠 《和沈参军招友生观芙蓉池》诗：“ 湘茎久鲜涩，宿雨增离披。”

云縠(hú)：轻软如云的轻纱。

唐 罗虬 《比红儿诗》之五一：“ 魏帝 休夸 薛夜来 ，雾绡云縠称身裁。”

这里用来比喻轻盈的花姿，古人常用绡，绫、縠、缟、纱等织物比喻花姿的轻柔。

清 顾太清《金缕曲·咏白海棠》“冰绡雾縠谁烘染？爱依依、柔条照水，靓妆清艳。”

蓬山：即 蓬莱山 。相传为仙人所居。

唐 · 李商隐《海上谣》诗：“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

子美：诗人杜甫，字 子美。具说杜甫从未题过海棠诗。唐 郑谷《蜀中赏海棠》诗：“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一作情）为发扬”【案：杜工部居西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

“名士”史湘云自诩是真名士自风流 。她说：“你们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我这会子腥的膳的大口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寒塘鹤影”：《红楼梦》第七十六回湘云和黛玉中秋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上句为史湘云所述，下句为林黛玉所对。本句取意于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诗：“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以“鹤影”隐指史湘云，作者曾描写她长得“鹤势螂形”。“寒塘渡鹤影”有史湘云最后命运的暗示，指她最后会独守“寒塘“，但是终可获得解渡。

“枕霞”：湘云在诗社中的雅号为“枕霞旧友”。史家以前有个别院叫"枕霞阁"，湘云以前住过那里，所以大家就给她起了"枕霞旧友"

“逝水斜晖”：书中湘云的判词

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红楼梦》中诗词众多，这组诗经作者精心创作，将红楼梦中的几个主要形象刻画的淋漓尽致，用“寄兴写情”，关合人物命运，臻于完美的境地，这也是作者曹雪芹的天才之处。《红楼梦》中的诗虽然在气象风骨上不能与唐宋诗相比，但也有其独特的魅力，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水平，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写出了家族兴衰，个人命运的哀音。木心先生有一番话“《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这应该就是我们欣赏这些诗的“意境”所在。

最后也以一首和韵来压卷作结此篇。

次韵 咏白海棠

一韵清诗景幻门，瑶芳各自结愁盆。

境中公子枕霞友，蕉下蘅芜湘女魂。

花若有知花溅泪，月为无语月亏痕。

情天梦破石难补，遗恨红楼叹日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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