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战将

邹瑜

【作者简介】杨永雄,男,重庆武隆人,武隆区网信办主任,武隆区文联副主席。先后两次获“乌江文学奖”、两次获“省级报纸副刊一等奖”。著有作品有《祖地》《敬畏一棵树》《忠廉的烛照》等。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远去的战将</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杨永雄</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div> 一条古代商道一眼望不到尽头,时断时续,若隐若现,从邈远的岁月深处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脚底,在崇山峻岭间蜿蜒曲折,像战马散落的缰绳弯弯绕绕拖曳在大地上。沿着这条川黔商道走,到达一处山形如腾飞的骏马背上,两块历经两百年风雨的神道碑就会矗立眼前,注目石碑上的文字,一个被血与火淬炼的历史形象就必然出现。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已高大英俊,一双赤脚踏着漫漫尘灰从这泥石古道上渐渐远去。多少年后,星移斗转,那位赤脚出走的少年,穿着一袭黄色的战袍和火焰般的簪缨,骑着高头大马挥鞭归来。<br> 我感到震撼又不可思议,在一个马背上的村庄,一个偏僻的山村,寻找古道和铺子文化的我,遭遇了一位两百多年前的战将。<br> 这里是他的故乡,重庆市武隆区白马镇东升村。战将在自己履历上自谓四川人、成都人,或是因为武隆原属四川,成都是个大地方,武隆是小地方,东升村更小。东升,这个村名,并不悠久,也无多少文化内涵,很显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山村很小很远,几经行政管辖变化,三国时属汉平县,隋唐时归武龙(隆)县,清朝时属涪邑(今涪陵)西里,解放后归长坝镇茶园乡,撤乡并镇属白马镇。无论归属何地,它都是一个躲藏在深山老林、偏僻荒野的村庄。<br> 苍茫的白马山由东北向西南倾斜,山高谷深,地形起伏,源自大娄山脉的长途河、石梁河抚山而过,注入奔腾不息的乌江,形成两河连江、一山突兀的天然地理。在倾斜的山脊之间,难得出现一处平地,板桥村、东升村静伏在马背上。两村东面光秃秃的悬崖上,刻有宽大笃实,笔力雄浑的“豹崖”二字。说来也奇异,在这高高的马背上,居然有一处天然泉水汨汨涌出,当地人称为凉水井。往来商道上客商、力夫、行人歇脚于此,历史交织,朝代更迭,逐渐形成了川黔大道上的凉水铺。 离凉水铺不远处建有青玄庙,虽几经毁废,但大型条石砌成的石墙尚存。庙的附近有一处形似“凹”的地方,一些附庸风雅的人称为卧马槽。我不太相信宿命,但我承认一个人生命来路与他的故乡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在血脉之外应该还有一种天地化育的基因。不然,近些年不少游客到了一个名人伟人故里,去拜谒祖屋之外,都还要去看看这个人的祖坟是否葬着了风水宝地。就是这个卧马槽(俗称弯里),在乾隆三十年(1765年)八月十五日迎来了一位新生婴儿,他原名曾月先,后改名曾受。<br> 从曾氏祖墓碑上得知,曾受之祖曾启仲,原籍是江西省临江府十字街市铺宅居,康熙年间,为避祸乱,远迁贵州思南府务川县三甲暂住三载,也许是曾启仲这个汉人与黔北苗人不和,语言不通;或是走过川黔商道,歇脚间隙,无意摆谈之中得知东升村皆是江西老乡迁于此地。再次由黔入川迁徙涪邑西里首甲,也就是现在的东升村青杠堡。买冉家土地,远迁风尘之旅得以安定。<br> 春天的阳光总是柔柔的、暖暖的。葱绿的田野里,一片片树叶在徐徐微风中摆动,被春阳照着显得亮晶晶的。在这样的季节里我驱车来到东升村青杠堡,在一位貌显恬淡温柔、时尚俊俏的女村干热情帮助下,见到了曾受隔房后裔曾宪甫,他年近八旬,中等身材,显得几分清秀儒雅。谈到其家族,曾宪甫侃侃道来,从孔子的学生曾子说到了曾受,说到我疑惑时,他拿出一本手抄的族谱作证。接过一看,我知道有些是牵强附会,但许多事都不能探究,稍一探究就让人疑窦丛生。几个小时交流之后,他带我去一公里外看了曾受祖父母的坟墓。<br> 下午两点多钟返回了村活动室,太阳依然是柔柔的、暖暖的。美丽的女村干部微笑着,露出珠贝一样闪亮的牙齿,给我泡了一盒舒适可口的方便面,还额外加了一些从地里采摘回来的新鲜叶子菜和一个鸡蛋。早就饥肠辘辘的我吃得舌香肚饱。别过女干部,最后走到了我感兴趣的曾受父母墓地和他的出生地。没有我想象的有着凝重而肃穆的朱漆门阙,也没有旧房子、青石坎,只见到一排新修的白面平顶砖混的房屋,下面停了一辆小轿车和一辆皮卡车;更没有我想象的那些苍松古柏。这里物过境迁,沧桑巨变,已不属于曾受了,一点一滴看不见过去所有时光的痕迹。曾宪甫介绍,原房前有一颗棕树,这颗树从曾受出生开始发芽生长,几十年后,曾受每次回乡成为他的拴马树,孤零零在风雨雷电中长到三十多米高,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被狂风吹倒。在那日风初刮时,人们仿佛看见,棕树如一把长剑在昏暗的天空中东杀西拼,呼呼嘶鸣,罡风阵阵,继而咔嚓一声重重倒在了大地上,仿佛一位战将无力回天,满脸悲切仰天长叹。去清理砍伐时,刀口流出了鲜红的汁液,将树根处一片黑土洇染殷红,人们都说那是战将的血液和眼泪。我听完也感惊奇,将信将疑。<br> 著名作家陈启文说:“如果不立足于坚硬的现实,也不可能真正抵达精神现场。”我认为文学创作要尊重真实的历史,坊间传闻会被微风吹干。经多方求证,曾启仲在青杠堡定居后,得配贺氏为妻,生下奇、文、俊、荣、敏。三房曾俊配冉氏为妻,得长子月礼,不幸早卒,次子月先,就是曾受。<br> 对于童年的曾受,父母是他必读的一本书,学会了呀呀学语和树上九只鸟,打掉一只鸟,还剩几只鸟的简单数学;早逝的祖父曾启仲是他最早的启蒙老师,也是他一生中读过的另一本书,是一本合不了页面的读本。对于一个人的领悟,往往要从他人生的第一个启蒙人开始,成为他最初的精神源头。曾启仲能文能武,文能教曾受识文认字、吟诗作文;武能教曾受拳打脚踢、舞刀弄棒。少年的曾受“粗识诗书,酷爱武略,及长力能举鼎,臂力过人”。这些描述虽是后来编写出版的《武隆文化志》记载,却证明了一位战将的基础功力有了基本铺垫。那时曾受的祖父曾启仲万万没想到,这位孙子未来会给他增添死后的荣光:大清帝国皇帝诰封他和妻子及儿子曾俊夫妇为“武功将军”及“夫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留给后裔们不可忽视的荣耀,也让当地人找到一点可以炫耀的资本,更是武隆大地上有史记载的唯一。<br> 曾受少年时从学于祖父曾启仲,习文练武。清朝是一个以文驭武的王朝,一旦国难当头,那些纸上谈兵的士大夫便一变而为软弱懦夫,只有刚强的战将才能领兵打仗。祖父的避乱避祸的经历和言传身教,为曾受后来的戎马生涯作了潜移默化的铺垫。<br> 我如今无法稽考曾受祖父曾启仲是否也是弃文从武之人,但至少知道他能文能武,不然嘉庆皇帝怎么会在诰封上写道:“威宣阃外,家传韬略之书”。可以看出曾启仲是位熟读军事韬略之书的人,曾受受其祖父的影响爱读兵书、好习武艺。<br>弗洛伊德认为,童年是性格和心理形成最重要的时期。曾受是实实在在的大山之子,那粗犷的山石,凛冽的山风,坎坷的山路,危险的悬崖,在他的生命深处构起剽悍而坚毅、顽强而血勇的气质,倔强的性格。<br> 孟子说,一个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正当曾受习文练武用功时,他的祖父母及母亲在饥病交加中相继去世。离开亲人的督导和关爱,使他“常出没于赌场集市,放荡不羁”。没几年,“家资耗尽,一贫如洗,贫病交迫之中,其父病逝,停尸数日,无力安葬。舅父冉氏闻讯,解囊相助,嘱其归葬。曾受持钱却奔赌场,瞬间一输而光。无可奈何,潜回家中,趁天色未明,将父尸以稻草包而葬地”。《武隆文物志》中的记述足以说明曾受少年的放荡和叛逆。从此,曾受“流落江湖,乞食于白马、长坝一带。长坝有富户杨某,见其力大,留为佣人。主人善交多客,每天剩饭菜甚多,常入夜不翼其飞。初疑为外盗,派人窥视,始知曾受偷食。主人爱他卖力勤事,又不讨分文,对此佯装不知”。经过一段时间的浪迹生涯,他无可奈何地踏上这条古道,远离了故乡。没有人知道他经历多少坎坷,走过多少弯路。<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div><div> 这条古道一头连着黔北,一头连着乌江。商道从乌江边的白马场出发,经大斜槽至凉水铺,过赵家坝、何家坝,到鲁班岩进入贵州万宝场。从贵州运出了粮食、桐油、木材、生漆、棓子、猪鬃大宗山货,再换回食盐、煤油、布匹、百货等物。《武隆交通志》记载,这条路全长百公里,两头都连着山外。连着乌江这头,年少的曾受不知多少次走过,后来他走得离故乡越来越远了。<br> 从东升村穿过一条斜坡古道,步行两个多小时,便到了白马古镇,这个镇原名铁佛寺,是个很早设立盐官的江边码头。一条十分明净的江水岸边,有一个小小的渡口,一只渡船摆过乌江南北两岸,连着武陵山脉和大娄山脉。江中常有一些歪屁股、舵笼子等船只过往,一些木排、竹排也混入其中。曾受就是从这里坐上一只小船或是一个筏子出发的。谁也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操这个心思,这个少年终将渡向哪里,又会走多远。<br>每一位出世的人物,又总与时势有关,历史仿佛在宿命中进行,不到历史的关键时刻难以现身。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一场来自廓尔喀(今尼泊尔)的突袭,裹挟着黑沉沉的西南风一路呼啸而来,在突入济咙、聂拉木、宗喀等西藏三个地方后,一个手持库克利弯刀的民族愈加兴奋,他们感到进攻一个大清王朝的西藏是如此的轻松和舒畅。廓尔喀王国的素尔巴尔达布率兵三千人,一路跃马扬鞭,长驱直入,纵横劫掠,大清帝国的西藏又一座城市噶尔(今西藏定日),出现在他们明晃晃的弯刀之下。<br> 六月天气,凉爽宜人。当急报传至清宫时,乾隆皇帝正在那金碧辉煌的寝宫午休,虽然睡意全无,只在闭目养神。心里正得意洋洋想着,大清王朝版图从明朝三百多万平方公里,到他这一朝已达到巅峰时期,扩张到了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地域非常辽阔,形成“康乾盛世”以来的最高峰。他睡眼惺忪地接过急报一看,脑袋嗡的一声就清醒了。他没有想到一撮尔小国的廓尔喀居然敢侵入我边境,便迅速做出了一连串反应,立即派理藩院侍郎巴忠、四川提督成德、成都将军鄂辉等人率领满汉官兵三千人火速入藏御敌。另一方面,乾隆皇帝又传旨安抚达赖喇嘛。清政府最高统治者的意图是,必须用武力使廓尔喀侵略军震伏惕怵,确保边隅静谧。然而,巴忠以迁就敷衍了事,轻率地答应了廓尔喀议和条件,赔偿廓尔喀人九百个元宝,分三年付清,以换取侵略军撤出西藏。你看看,可不可笑?一个堂堂大清帝国,在兵强马壮、粮饷丰富的情况下,竟被一个小小弹丸之国侵略了,还要赔元宝、赔笑脸。《中国通史》后来写道:“由于西藏距北京遥远辽隔,清政府最高统治者对西藏局势难以周察,所以巴忠向乾隆谎报‘已将聂拉木、宗喀、济咙等地次第收复’之后,乾隆皇帝竟然以为巴忠等人为国宣力,劳绩卓著”。着实为巴忠等人论功行赏。<br> 纸包不住火,阴谋终于大白于天下。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廓尔喀方面以不纳贿币为借口发动了第二次侵藏战争,乾隆皇帝鉴于廓尔喀第一次侵藏战争中巴忠贿和的教训,其反击廓尔喀的决心坚如磐石。为达到“痛加惩创,示以炯戒”,他高瞻远瞩,潜谋独断,任命刚收复台湾的爱将福康安为将军、海兰察为参赞大臣,带领骁勇善战的索伦兵二千人迅速赶赴西藏,清政府又从金川调遣土屯兵五千人,从四川调遣绿营兵三千人汇集前线。众兵压阵,铁马金戈,只等统帅反击令下,那早被战前风鼓起的战袍顷刻间充满了反击力量。<br> 每当一个民族到了关键时刻,必将有不世出的人物横空出世。所谓横空出世,需要长久地积蓄势能。所谓历史,一切都是顺序,到了这关头,似乎已经轮到曾受来扮演一个历史的小角色了。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曾受离家远走,为了混口饭吃,就加入了清军。据说他勤恳机灵,力大敦厚,最初从事炊事班工作,每次移营行军,搬灶具、运粮食、挑水、劈柴,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晚上常给副将、千总煮菜温酒,深得他们的喜爱。某日深夜,一副将到来要加餐喝酒,由于天寒地冰,副将坐于灶前取暖打盹,曾受忙于煎油炒菜。疏忽间,十多个敌人潜入帐中,伺机赴向副将,曾受忽然惊觉,机灵的他顺手用手中的铁勺将锅中沸腾的油,唰唰几下尽浇到敌人身上,敌人猝不及防,瞬间受烫得鬼哭狼嚎,纷纷退后伏地躲避。敌人惊魂未定之际,他一抱将副将抱出账外放上马背,一手扯断拴在树上的战马缰绳,飞奔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得救的副将感恩于他,对他倍加青睐。从此,曾受走出炊伙房,投入到前线战场,开始展示他的军事才能。<br> 所谓乱世出英雄或是时势造英雄,这句话被曾受验证。福康安统领汇集西藏的清军反击廓尔喀的侵略,很快收复失地,又兵分三路向廓尔喀挺进,沿途都是高山峡谷,悬崖峭壁,海拔极高,空气稀薄。廓军又沿途断桥设障,层层卡子,处处碉堡,清军前进极为困难。在攻打喝勒拉山颠木城时,侍卫墨尔根保、图尔岱,参将张占魁先后牺牲。此时,又有风雪肆虐,帐内帐外,整个世界,皆被大雪所覆盖,在这白茫茫天地间,行军打仗相当艰难。一时间清军情绪低落,一些摇唇鼓舌者想停止不前,撤军罢战,谋求议和。乾隆皇帝坐在舒适宽松的龙椅上,一心想要“惩处”廓尔喀,边境才得以“安宁”。催促前进的圣旨如雪片般飞来。前线清军正在优柔寡断、摇摆不定、畏敌不前。一位绿营愣头青兵,在重庆总兵袁国璜面前却夸下海口,说有绝招可以直插廓军大帅行辕,一举摧毁敌营。夸海口之人正是豪爽勇猛的曾受。此时,他还是刚走出伙房的小兵蛋蛋,按说,一个军队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屁兵来进行战略思考啊,那些将军、参赞、总兵、提督、把总呢?都是空戴花翎,空吃军饷的吗?小小士兵,什么东西!敢口出狂言,小心身首两分。曾受敢夸海口,是对国家忠诚,朝廷的效忠,是有慧眼独具的虎气,而非个人安危,更不是个人英雄主义。对此大言,多数官兵以为他在说梦话,袁国璜虽说将信将疑,也想试试。袁总兵一改平时威严的眼神,眼瞳骨碌地转动起来,心想,不成功死些士兵不足为惜,可一旦成功了呢,必功归于他。你又想想,一位将军的成功勋章是多少士兵的血肉铸成。袁国璜没有犹豫,随即便命曾受率领一排身手矫健的敢死队遵命行事。曾受按谋进行,连夜偷渡河道,潜入山林,绕道夜袭廓军营寨,他接连炸破廓军几座营寨、卡子,袁国璜随即率大军掩杀过去,为清军前进扫清了障碍。当曾受裹挟一身冰雪得胜归来,一副披甲挂满冰凌,眉毛胡须沾满雪花,让人望之凛然而叹服。<br> 清军越过喜马拉雅山,经过几场殊死战斗,攻入廓尔喀境内,很快清军兵临廓尔喀首都阳布(今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廓尔喀称臣投降,许诺永不侵犯藏境。终于凑足了那把龙椅上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的“十全武功”。<br>曾受在这次战役中,有勇有谋,屡立战功,用血肉之躯换来了史料记载短短一行字:“曾受因参与征廓尔喀之役,拔充外委”。这十五个字的记载,对我来说是嫌短了、少了,略去了多少艰辛曲折的过程;对于曾受来说又显长了,其实他只需要一个“拔”字,作为绿营兵难能越级提“拔”、擢升重用,该知足了。外委是清代才有的一种委选的武官,相当于把总、千总级以下的八、九品武官职。曾受“拔”上这关键的一步台阶,从此踏上了通向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之路。<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div> 走进一条古盐道深处,五味杂陈的味道会扑鼻而来。这条偏处一隅的商道不知经历了多少力夫走卒踩踏,粗糙厚实的石头已踩磨成光滑如墨玉,路边生着一层淡绿色的苔藓;黑色的泥土已渗入了咸咸的汗水和盐水,表层已泛白如盐碱地,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就凭这些,它还将在时空中继续绵延。<br> 当曾受从自卫反击廓尔喀之役载誉归来后,清朝开始走下坡路,地主阶级猖狂兼并土地,封建官僚残暴压榨,逼得老百姓没有活路。嘉庆元年(1796年),在川楚地区首先爆发了白莲教农民大起义。<br> 这次起义,波及湖北、四川、陕西、甘肃、河南五省,一时间云集数十万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顷刻间就转化为另一更强大的生命形式,他们就像堵在峡谷里的长江、黄河,在绝望中只能以狂暴方式冲开一条出路,汹涌、嘶吼、咆哮、奔腾和闯荡,大地在颤抖,如海市蜃楼般的帝都几乎被狂猛的巨浪淹没了。大江大河就是这样决口的,多少王朝就是这样覆灭的。农民反抗力量的迅速发展,引起清政府极大的恐慌。垂暮之年的乾隆皇帝下令,要把白莲教“根除干净,勿使漏网”,在他遗愿尚未完成之时,却一命呜呼。嘉庆皇帝继位短短一个月,谕示军机大臣调遣大军,对农民起义军残酷屠杀,株连无辜,反而让农民“仇富思乱”的情绪漫延开来,急剧高涨。<br> 在这乱纷纷的世道中,曾受又出场了。作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随陕甘总督宜绵、副将百祥追剿郧阳、郧西的白莲教。这里正活跃着白莲教的一支劲旅,带领这支起义军的“总教师”的女首领,名叫王聪儿,又称齐王氏。她是湖北襄阳人,王聪儿家境贫寒,从小跟着父亲走江湖,做杂技艺人。十六岁时和丈夫齐林进行反清秘密活动,准备起义,遭到告密,清政府将齐林等百余人逮捕杀害。王聪儿从痛苦仇恨的绝望中,剪去长发,身穿白衣,执刀跨马,带领数千人举起义旗。不久,这支起义军在湖北吕堰驿首战告捷,声威大振,又连克数州县,采取“忽分忽和,忽南忽北”灵活机动打击清军,起义军迅续扩大到数十万人,转战几省。急得嘉庆皇帝“涕泪倾涌泉”,多次撤换统帅,也无济于事。<br> 清政府后来采取了“坚壁清野,筑堡团练”的政策,切断了起义军与当地人民群众的联系,使起义军的粮食和兵员得不到补充。同时,清廷采取招安手段,只要停止叛乱,一律可以赦免死罪,起义军纷纷逃跑,军事行动难以为继,最终导致起义军失败。<br> 据说,曾受有幸亲眼目睹了那潇洒英姿、奇绝艳丽的王聪儿走上绝路的身影。那是嘉庆三年(1798年)二月,王聪儿的队伍在鄂西(今湖北省境内)三岔河遭到清军包围。但是,他们毫不畏惧,分兵固守河口左右山头。清军得知王聪儿的指挥地点,集中大量兵力进攻,王聪儿率领起义军坚决抵抗,杀伤大量清军。四月二十一日,曾受随清军突破防线,蜂拥而上,起义军虽奋勇拼杀,但寡不敌众,多已战死,王聪儿率领十几名女战士且战且退,最后英勇跳崖,壮烈牺牲,王聪儿年仅二十二岁。在曾受眼里,看到王聪儿那绝美身姿、轻盈如燕飘下了悬崖……他想,王美人等人不是去慷慨就义,而是绝路逢生,如凤凰涅槃,定会轻轻地栖息于树枝上或草丛中,获得重生。许多年后,我和曾受的愿望一样。<br> 《清史稿》载,这次白莲教大起义,持续长达九年多的平叛。清军死亡一、二品大员二十余人,副将、参将以下将官四百多人,士兵不计其数。嘉庆皇帝执政,有更为深邃的目光,一切动乱之源不在于民而在于“官”,在那些暨得利益者的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官员。在海呼山啸般的“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呼声中,嘉庆皇帝毫不犹豫将大贪官和珅杀头,才将白莲教起义彻底平息。曾受侥幸存活了下来,他是异数,也是奇迹。或许命运,真有某种宿命般的暗示。<br> 历史的叙述如小说家所言,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波折不断。一个走下坡路的王朝,总是事故频发。人为事故可以平息,天灾降临难以预防。嘉庆十五年(1810年),甘肃发生大面积旱荒。灾民情况可怜,社会动荡不安,朝廷指派陕甘总督那彦成赈灾。其中,朝廷对臬兰等十八厅州县的灾民一再赈恤,曾受时任庄浪(今甘肃省庄浪县)协副将。在兰州布政、按察司的统一调度下,与安远营都司郑柏、护庄浪协副司方以麒和(署)岔口营都司周贵一道,对平番县开展口粮和赈票发放工作。按说,这是给曾受“雁过拔毛”的好机会。可曾受自幼家贫,过了不少讨口要饭的日子,面对灾民灾情惨景,却激起他的怜悯之情、善良之心。曾受的赈灾工作既是职务使然,也是善意驱使的因素,必然会高质量地履行上司“务使灾民均沾实惠”和“遵照章程,妥为办理,毋致稍滋弊端”的训令。这次曾受的善举被《中国荒政集成》记载,成为他一段不可忽视的履历。<br> 白莲教起义平叛后不久,天理教又起义,甚至攻入皇宫,直接要掀翻那把龙椅索要嘉庆皇帝的小命。嘉庆皇帝一直笼罩在人祸天灾的愁云惨淡中,到了他驾崩那年,新疆喀什喝尔城外又发生变乱。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九月,张格尔率兵由浩罕(今乌兹别克斯坦国东部)窜入南疆,内外勾结,迫诱浩罕官兵煽动维吾尔族人民发动叛乱,派人焚火军台,阻断台路,杀死清军,攻占四城(今新疆喀什喝尔、英吉沙、莎车、和田)在南疆复辟了和卓统治。<br> 张格尔发生变乱的那一年,道光皇帝刚继位,为巩固皇权,无暇顾及遥远偏隅的南疆叛乱,只由清喀什赫尔参赞大臣庆祥、帮办大臣舒尔哈善等率兵镇压,结果领队大臣、帮办大臣多人战亡。清廷闻之非常震怒,于道光六年(1826年)十月命伊犁将军长龄为扬威将军,陕甘总督杨遇春、山东巡抚武隆阿为钦差大臣参赞军务,调集陕西、甘肃、宁夏、乌鲁木齐、伊犁及黑龙江、吉林等地军队三万余人前往镇压。曾受也在这次反叛之役千里奔袭,迅速进疆。其实,在嘉庆十九年(1814年),曾受已调任甘肃永昌协副将,负责西北边陲的军事防务。道光二年(1822年)十一月十二日又升任湖北郧阳镇总兵。时年六十一岁的曾受,那一袭黄色的战袍和火焰般的簪缨又出现在南疆战场上,哪里的战斗最激烈,形势最危急,那一袭黄色的战袍和火焰般的簪缨就会出现在哪里。在曾受镇定自若的指挥下,哪怕敌军发起猛烈的攻势,曾受也能沉住气、定住神,直到敌军进入射程之内,那早已剑拔弩张的顷刻间万箭齐发。这样才能对付敌军飞扬跋扈的铁骑,那些长驱直入的敌军战马在箭雨中疯狂嘶鸣里倒下。经过一年半的苦战,失地相继收复,张格尔被总兵胡超带兵擒获,解送京师后于道光八年(1828年)五月磔于市。张格尔叛乱平定,很快发生变乱的地方就“乐业如常,边境均极静谧。”<br> 也就是叛首张格尔被砍头这年,《湖南省志》记载:十一月二十四日曾受升任提督湖南全省水陆军务,统辖汉土官兵,控制苗彝,节制各镇。这时曾受官衔从一品,相当于如今省军区司令员,在大清王朝真正成为封疆大吏,也成为他人生仕途的巅峰。<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 如今,我来寻找那条商道,多数路段的泥石路变成了通车的沥青、水泥大道,那重檐歇山顶的屋宇变成了钢筋混凝土建筑,但我依然能嗅到一位战将走过的气息。只因被血与火淬炼出来的历史形象,一个经世不灭的灵魂在这道上往复萦回。<br>曾受父子来回跋涉几千里,直到道光四年(1824年)终于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久别的故乡青杠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焚香沐浴,祭拜祖先。对于一个戎马生涯的战将,嘉庆皇帝五年前已诰封的“武功将军”,这种祭拜的过程也是一个愧疚忏悔的过程,又总能获得一种宽恕安慰。<br> 曾受从一个浪子、江湖乞丐,成为清军队伍中背负笨重军锅的普通一兵,随军转战南北,变换兵种,英勇杀敌,屡立战功,频获封赏,越级提拔,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做到这么漂亮潇洒的人生是艰辛的,其付出是难以想象的。为大清朝边疆地区的抵御外辱、平定变乱、赈恤灾民和安抚苗彝一定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并赢得了上司和朝廷的嘉奖。清朝是历史上最后一个诰上封下的王朝,故此,曾受已经故去的父母和祖父母在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也获得了朝廷的封典。封典诏书开篇即是“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策勋疆圉......威宣阃外,家传韬略之书......”表明了朝廷对曾受的极度信赖和高度认可。<br> 追溯一个大清中叶的战将人生,历史的叙事总是充满了重复的嫌疑。这个人仿佛只有在极端状况下才能扮演历史的角色,我会看见,这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背影闪现在各种史书、实录和野史的片段里,对于他的着墨并不多,并不足以为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生轨迹。我透过这些零星记载,难以感受到曾受的丰富、激烈的风采,唯有立于川黔商道上的神道碑透出更多的信息,更便于抵达他的内心。石碑位于板桥村青龙小组一处斜坡上,背靠青山,远眺乌江,面向东北方,那正是他当时担任在湖北郧阳镇总兵职务的方位。两块高大的石碑并排而立,高约三米,宽约一米,厚约二十公分。石碑顶部为半圆形帽檐,均为“二龙抢宝”图案。两条龙只雕刻了龙头部位,利爪和龙鳞以精细逼真、体物入微显得栩栩如生,极富动感。珠宝上方雕刻着双鱼和灵芝图案,下方用繁体字写着“圣恩”二字。碑的底座隐约可见莲花石瓣,稳稳地托举着重达千斤的石碑,使其在两百年的时间里不曾发生过丝毫偏移和歪斜。<br> 碑文呈竖式排列,从右到左共十三列,计有三百二十余字,内容共分五部分,大意是嘉庆皇帝出于对曾受赫赫战功的褒扬,专门对其祖父母和父母加官进爵。嘉庆皇帝颁发诏书的时候,曾受的职务是甘肃永昌协副将,也许既要忙镇守边关,也要协助地方抗击瘟疫。时光流逝,朝代更迭,战乱连年,诸事搁置。嘉庆皇帝在自己执政的倒数第二年,也就是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颁发的这份诏书,很可能并未得以及时兑现。道光皇帝继位的第二年(1822年),也许在整理积案时才得以复核这份前任诏书。皇帝御赐的碑文把曾受的祖先着实夸奖了一番,说他的祖父“敬以持躯、忠能启后”,说他祖母“壶仪足式,令闻攸昭”,表他父亲“义方启后,彀似光前”,表他母亲“七诚娴明,三勒笃令”等等,分别封他们为“武功将军”和“二品夫人”,他们可谓哀荣备至。<br> 在曾宪甫带路下,我来到了荒郊野岭分别埋葬的曾受祖父母、父母的墓前,在墓碑上发现,均记载他们得到的诰封是“一品夫人”和“钦命提督湖南全省水陆军务,统辖汉土官兵,控制苗彝,节制各镇。带军功加三级军功记录五次、寻常记录二次。孙曾受名月先。曾孙仕顺,玄孙志郧”等内容,碑文落款为道光九年(1829年)正月初五日立。从以上碑文里得知,曾受官级已提升为大清从一品,再次率领自己的一群后嗣回乡立碑,这时由于曾受提升,祖母、母亲已跟着从“二品夫人”升为“一品夫人”,按大清律制,这也在合理之中。在神道碑和祖先的碑上都没有落上曾受夫人的名姓,留下了永远的疑问。曾受为何将两块神道碑立在离祖先坟墓五公里外的板桥村,一方面可能因自己常年平乱,得罪了不少人,出于安全的考虑;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用皇帝的圣名和圣恩感召百姓,传播久远。<br> 历史的叙事充满嫌疑,但永远不容人改写。在曾受的故乡,一些充满感情色彩的有关曾受传说很多,如他祖父母、父母坟地分别是“将军点兵”“懒羊下山”“金马卧槽”等一些牵强附会之说,都是八卦,皆是坊语。流传下来的地名或许还蕴含着当地人的朴素真实,如“跑马坪”“洗马池”“捡马树”“还乡岭”等。我在这里记录下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返乡传说。曾受自幼家贫,其父母和祖父母去世时,均只做了草草薄葬。道光九年(1829年)春节,曾受已经白发苍苍、步履踉跄,或许长年在战场上留下的创伤已复发。再次率领自己的一群后嗣回乡,为其祖先重修坟墓,并计划做半个月的道场法事。墓碑刚刻好,法事只进行到七天时,栓在棕树上的战马显得焦躁不安,发出一阵阵嘶鸣。曾受抚了抚战马说,若有私事,就摆头三下,若是公事,就点头三下。懂事的战马就头点三次。曾受明白,肯定是前方发生了战事,于是简单交代族人,祖坟不用大修,只用夹石含碑就行了,骑上战马离开了家乡,这一别就永远没有回来了。<br> 清《宣宗实录》的记载:“道光十年十月十五日,曾受休致”,据多份史料,如《清代人物大事纪年》和《中华万姓谱》显示,他的去世年份为道光十年(1830年)。也就是他最后一次离乡后不到一年时间就退休了,史料上又记载“卒于官”,用三个字模糊了他的死因。不管曾受是死于任上,还是退休后离世,从他高龄返乡,至少说明他对故乡怀有浓浓的眷念,对祖父母、父母怀有深厚的情感,对带兵打仗的使命怀有崇高的敬意,对大清王朝怀有无限的忠诚。<br> 曾受一生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一生都与战争如影相随,如果换了一个人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也不知道他对大清王朝怀着怎样的情感,始终充满军人最纯正的秉性、威严和忠诚。长年累月在战场上厮杀、血拼的军人,血勇之气如是透骨及髓。他休致之后却未落叶归根,死后也未魂归故里,点睛了“青山处处埋忠骨”的诗句。<br> 在岁月的洗礼中,曾受的家乡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昔日的泥石盐道多被宽阔的公路代替,往日的歇山房顶已被亮堂堂的砖房淹没,神道碑所处的板桥村已成人们乡村旅游网红打卡点。有关部门对碑刻进行了修整和保护,神道碑的四周进行了平整,并修建了带垛口的长城样的围墙,立上文物保护牌。保护起来的石碑,既代表着曾受毕生戎马为之征战的这片大地真正迎来了和平与安宁,也彰显出后人对前辈先贤的敬仰之情。让无数游客前来瞻仰石碑时,就能仿佛看见曾受高大挺拔地站在城墙上,气定神闲地守着脚下的山河大地。<br> 再次站在石碑处眺望,我让目光远上白云,寻着战将的足迹望尽天涯,望尽人生。离开板桥村、东升村时,我从车窗外看见一小段一小段遗留下来的饱经风霜古道,仿佛看见了一双赤脚少年大步踏过。在驾车返回走过回头弯或急弯后,驶入直道上,西降的夕阳返照在挡风玻璃时,恍惚看见那一袭黄色的战袍和火焰般的簪缨在战马上耀眼奔来。我感觉有一种血肉之躯的、润心的温度扑面而来,坚信经过血与火焠炼出来的一个历史形象,从白马山中,乌江边上走出的一位战将,并未远去。 <br><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初稿</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二〇二二年六月十二日定稿</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