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父亲的二三事

李长安

<p class="ql-block">  最近经常做梦,梦见的人是父亲。人常说“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但思念之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而是越来越强烈。尤其是他曾经的一些事情,历历在目,难以忘怀。</p> <p class="ql-block">  1976年10月份,我在陕西省泾阳县插队落户。当时以知青为对象的招工工作在全省展开,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平时不请假的他,专门给单位领导呈送一纸请假条,急匆匆坐火车到村上找我了解情况。当听说第一批招工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后,他眉头紧皱,唉叹一声,身子重重地坐在小凳子上。</p><p class="ql-block"> 沉思一会,他起身拉着我往门外走。他带着我前往每一个大队干部家里拜访。父亲个子矮小,身材消瘦,背有点驼,上身穿一件蓝颜色的中山装,两个袖口已磨烂。下身蓝色的裤子洗得发白,膝盖补了两个大补丁。手里提着已经脱皮的旧黑色公文提包。先后到了大队支部书记,副书记,大队长家。与每个队干部见面握手时,总是先于对方伸出双手。随后一边陪着笑脸,一边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递给对方,自己也点上一支。父亲一生从不吸烟,这是我见到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吸烟🚬。然后言辞恳切地讲家里困难情况,希望队干部给予同情和帮助。</p><p class="ql-block"> 几家拜访完,已经是傍晚,我送父亲去火车站。父亲坐在车上,我在站台上隔着打开的车窗望着他。他一脸愁容,烦躁不安。刺耳的汽笛声响起。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次招工错过了,不要泄气,安心劳动,好好表现,下一次就有机会”。说完话,把头扭向一边,他的眼眶似乎有些发红。</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中午,我在村口棉花地里干活,几个社员喊我,“长安,你父亲来了,回家去招呼吧”!我以为是开玩笑,没有搭理。隔壁二婶接着说,你这娃咋不听话,快回去!我半信半疑的往回走。刚到家门口,看见父亲站立在门外与饲养员张大伯说话。他的表情与昨天晚上完全不一样,又回到平常熟悉的样子。父亲递给我一张纸条,高兴地说,问题解决了,三天以后去县城红卫旅馆找这个女同志。</p><p class="ql-block"> 原来,昨天晚上火车刚一启动,坐在对面一个40多岁的女士就与父亲攀谈起来。她问,“刚才送别的小伙子是你儿子吧?你们父子的谈话全听到了。你是一个好父亲,是一个老实人。小伙子英俊潇洒,应该是个懂事的孩子。招工这事我来办”。此话一出,语惊四座。看到大家狐疑的样子,她写了一张纸条交给父亲。火车到西安站后,这个女士把父亲拉到没有人的地方,小声说,我叫叶璞,在西郊一家企业劳资科工作,这次到泾阳县就是给厂里招10名工人。让你儿子找我,面试一下,如果的确优秀,我负责把他招回西安。</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我与叶璞师傅见了面,交谈后,她说,你是一个心存志向的青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1977年3月5日,我如愿回到西安,成为西郊一家国营企业的职工。事隔多年,我专门问了叶璞师傅。她说,与父亲素不相识,当年在火车上看到我们父子隔窗对话的情景,听到父亲饱含感情的叮咛,那个场面一下子感动了她,有一种天下为公的呼声仿佛不断地撞击着她的心灵,就大包大揽下这件事。回西安的第二天,早早赶到厂里,专门给厂党委书记作了汇报,书记听后当即表态,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来。</p> <p class="ql-block">  1985年春节前的一天下午,我家所居住的院落热闹非凡。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为春节忙碌着,有的给窗户上粘贴新的纸张,有的忙着剪窗花写对联,有的把洗好的带鱼挂在绳子上晾晒,有的炸丸子炸麻叶,有的拉着风箱蒸条子肉米粉肉,精心准备年夜饭。这时有一男一女两个四十多岁的人进到院子打听李所长的住房。父亲听后走出家门,看到来客是尚朴路街道一经营服装的个体户。就问有什么事情?男人说,所长您好,前年在您的帮助下,家里领取了营业执照,分到了位置比较好的摊位,今年挣钱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心里过意不去,来感谢一下。说完之后,就从身后拿出两个大提兜,一个装了两只杀好的白条鸡,一个装了几瓶酒。嘴里还不停念叨,您家太难找了,问了许多经商的朋友都不知道地址。无奈之下只好在您下班回家时,我们夫妻俩人悄悄跟在您的身后,担心地方不对,连续跟踪了三天,才确定了地点。</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把两人请到家里,就在院子里站立着说,给你们办事是党的政策,我是工商所的,就应该给你们办事。你们做生意不容易,起早贪黑。把东西拿回去吧,我不能收。三个人站在过道中推搡起来,一方主动出击想送出去,一方坚决推辞就是不收,结果只听哐当一声,顿时满院子飘起了酱香白酒的味道。原来那个装酒的提兜摔到了地上。听到响声,我急忙跑出来看,父亲脸色发白,表情严肃,那夫妻呆如木鸡,手足无措。片刻,女的连忙说对不起,提起地上的提兜拉着男的匆匆离开院子。父亲在后面追了几步说,“不要再送东西了,也不要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别人“。那夫妻俩听到声音立刻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子,恭恭敬敬给父亲鞠了一个躬。</p> <p class="ql-block">  2015年三月的一天,我到家中探望父母。呆了好长时间,发现母亲没有与父亲讲一句话。问母亲为什么?她说与父亲闹矛盾,原因是父亲死脑筋,不知道变通。原来四年内母亲做了两次心脏支架手术,此后,每天都要吃五种药,每月的药费要1200元,一年累计一万多元,她感到负担太重。前几天,她看到父亲情绪很好,就对他说,你是离休干部,享受免费医疗,几十年来我们一家大小十几个人,没有用你的红本本开过一次药。现在咱们两个都老了,收入也不高,经常看病,每天吃药,花费太大,能不能用你的本子每月给我开两样药,一年下来节约不少钱。</p><p class="ql-block"> 谁料父亲听后大发脾气,严厉的说,“不行!这个待遇是党组织给离休人员的。你是退休人员,不能享受免费医疗。这是原则问题。如果我个人不按照政策规定去做,弄虚作假,还配得上共产党员的称号”?搞清来龙去脉后,我劝慰母亲说,父亲一辈子都这样,性格倔强,坚持原则,看不惯他人世故圆滑。他怎么会做让别人指责的事情?母亲心里也明白,父亲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经常说,老一辈的陕北人都是一根筋。此后,再也没有提用红本本开药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非常节俭,“吃饭穿衣量家当”是他的口头禅。80年代前,他身上穿得衣服每件都打着补丁,一件上衣至少穿十几年。内衣袖口磨烂了,让母亲补好继续穿。袜子前脚后跟补丁至少有两层。改革开放后,工商部门有了制服。此后一年四季,上班下班,都是制服。我曾经给他买了几件衣服,惹得他很不高兴😠。他说,衣服新旧不重要,只要暖和就行。一家六口,收入微薄,既要给陕北老家寄钱,还要给你们四个“光葫芦”攒钱娶媳妇,不节俭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父亲自己节衣缩食,但对孩子们甚至孙子孙女非常大方。我们兄弟四个先后结婚时,他给母亲做工作说,结婚是孩子一生中的大事,不能扣扣掐掐,要倾其所有,办得风风光光。每个孙子孙女考上高中奖励一万元,考上大学再奖励一万元。大弟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好长时间没有就业。父亲非常着急,三番五次找我谈话,说在不违反政策的情况下,想方设法给孩子介绍一个工作。如果需要费用,三万五万我给你拿。后来当看到孙女有了工作,80多岁的父亲高兴的像孩子一样,经常在家里小声哼唱着陕北民歌《赶牲灵》。</p> <p class="ql-block"> 2010年春节,在与父亲的聊天时,我无意中说到,现在党和国家对老同志非常关心。西安市委,市政府决定凡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工作的同志,逝世后可以安葬在西安烈士陵园。过了一个月,父亲专门把我叫回家,嘱咐去烈士陵园给他办理入园手续。我听后有点诧异,感觉父亲离开工作岗位后,精神抖擞,身体健康,怎么想起这件事。就劝慰说,这是您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不要考虑。他哈哈一笑说,人总是要死的,早谋划与迟考虑一个样,我是共产党员,是个无神论者,没有那么多的忌讳。</p><p class="ql-block"> 把手续刚办完,他又提出要去烈士陵园看一下。父命难违,只好开车把父母拉到陵园。陵园的女工作人员问父亲,叔叔您是陕北人,许多陕北老同志都想落叶归根,长眠家乡。您怎么选择到陵园?父亲沉思一下缓缓的说,我今年80岁了,掐指一算,离开家乡66年了,这么多年来不曾给家乡的建设和发展提供一些帮助,村里人都不认识我了,不能回去给他们添麻烦。何处黄土不埋人?烈士陵园是政府管理的,许多老同志老战友都长眠于此,今后我们还是好邻居,这样的安排多好啊!听完父亲一席话,围观的几个工作人员纷纷竖起大拇指。</p> <p class="ql-block">  2019年3月,父亲快89岁了,因为一年前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走路少了,身体大不如前。一天,我看望他的时候,他主动谈起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他给我交代了几件后事。一是离世后,不要在原单位和家属院发讣告。离开原单位近30年了,现任领导和同志都不认识我,目前工商管理工作任务繁忙,不要麻烦他们从机关动员一些人到殡仪馆送别了。十多年来,我把许多老同志一个一个送走了,当时去他们家里祭奠时,拿出过200元或者300元。我走后,不要通知他们的孩子,不要想着收回那些钱。二是不要收挽帐,不要收花圈,更不能收钱。我一生本本分分,清清白白,没有沾过国家一分钱,也不想多要别人一分钱。至于你们弟兄四个的同事朋友要送钱,能推辞就推辞。三是后事从简,招待要周。一定要请帮忙的亲戚朋友吃一顿饭,饭菜要好,要知道感激别人。</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2019年7月26日(星期五)清晨,东方的天空升起一缕阳光,人们开始周而复始的劳作。父亲却选择在这个美好时刻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爱着他的家人,在霞光的普照下去了遥远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父亲离开我们三年了,特撰写一篇文章,以为纪念。</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文章之外的话:</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农民的儿子。1930年出生在陕北绥德县义合镇西直沟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p><p class="ql-block"> 父亲兄弟四人。奶奶在他小时候因病离开了人世。上世纪40年代初的陕北,连年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大伯因饥饿早年夭折。爷爷看到家里实在没有粮食养活孩子,就把二伯送给邻村姓刘的人家当了儿子。年幼的父亲就去给地主家拦羊,一次有一只小羊从崖畔上摔下死亡,被地主扣了一年工钱,还被赶出家门。为了不让两个孩子挨饿,爷爷找到从延安来绥德义合镇买牲畜的八路军工作人员,请求他们给两个孩子找一条生路。如此14岁的父亲和11岁的四爸到延安参加了革命工作。</p><p class="ql-block"> 父亲到延安后曾在陕甘宁边区政府工作。西安解放后,他到了西安。先后在团省委,省百货公司工作。期间回到绥德县与母亲结婚。1958年被下放到铜川市百货公司,一家三口租住在七里铺的一孔破窑洞里。1961年回到西安,先后在团市委,新城区工商局工作。1991年12月离休。</p> <p class="ql-block">2022年7月10日初稿,7月25日定稿。</p><p class="ql-block">写于西安市经开区景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