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一日惊魂

老郭

<p class="ql-block">至今依稀记得,1974年Ⅹ月我从巫溪县文化馆调入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美工。1976的春节过后我回渝探亲,当结束假期返回巫溪的时候,我乘“东方红”x号轮船顺流而下,绕行去南京逛了一圈。在南京逗留的两三天里,耳闻目睹“南京事件”发生的背景和情景。</p><p class="ql-block">点燃“南京事件”的导火索是当时被“四人帮”控制了的上海《文汇报》。</p><p class="ql-block">1976年1月8日,全国人民爱戴的周恩来总理病逝,举国悲痛。王、张、江、姚一伙却对总理怀恨在心,阻止群众举行各种悼念活动,并利用他们所把持的舆论宣传工具攻击、诋毁、贬低周总理。3月5日,新华社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题为《沈阳部队纪念毛泽东“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13周年》的文章,文章中引用了周总理“向雷锋同志学习憎爱分明的阶级立场,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公而忘私的无产阶级斗志。”的题词。然而,上海《文汇报》在转发这篇文章时,把周总理的题词内容全部删了。不久《文汇报》又在一篇批孔报道中写道“孔老二要‘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明眼人一看便知,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是指邓小平,而要扶邓小平上台的党内那个走资派肯定指的就是周总理。一石激起千倾浪,全国各地抗议的电话、电报如潮水般湧问《文汇报》。</p><p class="ql-block">周总理出生在江苏淮安,他把一腔热血献给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他的卓著功勋、崇高品德和人格,深深铭记在全国人民心中。解放战争初期,为了粉碎国民党军队向根据地的大举围攻,曾下榻南京梅园新村十个月,与国民党进行争取和平,避免内战的谈判,南京人民对总理有着深厚的感情。1976年3月28日,南京城内学生及各界群众陆续上街游行,抗议“四人帮”倒行逆施,他们抬着周总理的巨幅遗像和大型花圈,胸佩白花,臂戴黑纱,顶着料峭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湧向梅园新村,排起数公里的长队,祭奠敬爱的周总理。</p><p class="ql-block">我当时借住在家妹就读的南京林业学院男生宿舍,看见学生手上拿着社会上疯传的《总理遗言》油印件,我要了一份带回巫溪。虽然后经查证《总理遗言》是假的,但作者的心却是暖的,文笔水平也不错,摸仿能力惊人,创作态度严谨、用心,他查阅了大量周总理的讲话、报告以及有关文章,参考了其他国家共产党领导人的遗言,其内容表达了人民群众热爱周总理的心声。(多年以后,听说此君当时在抗州被捉,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极刑,因四人帮倒台,没来得及执行,结局是:平反昭雪,教育释放。)中途我从南京去了一趟上海,在火车站看见南来北往的列车绿壳上,几乎全都被南京学生用黑白油漆刷上了大标语,有“文汇报把矛头指向周总理罪该万死!”“打倒王、张、江、姚!”“警惕赫鲁晓夫式的人篡夺党和国家的领导权!”等内容,列车将这些标语载往全国各地。这次事件震惊了全国,拉开了“天安门事件”的序幕,敲响了“四人帮”覆灭的丧钟。</p><p class="ql-block">几天后我辗转回到县里,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过了一段时间,我就随宣传队到上磺区的蒲莲公社体验生活和演出。在蒲莲的一天上午,公社文书向我转告了县文教局要我当天立即回县里的电话通知。我立即预料到可能“东窗事发”,与“南京事件”有关。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从蒲莲回县城必须要走15公里路到达区所在地上磺,再搭班车回县城。但是上磺至县城每天只有早上一趟班车,我接到电话通知时已经超过班车回县城的时间。电话通知紧迫,不敢耽搁。当地干部给我指了一条步行去县城的捷径,即翻山经龙王公社,然后到镇泉公社保宁大队,再下行到巫溪中学,县城就到了。同事加好友卢顺序、黎定贵一直陪送我爬上了龙王公社,我们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后,他俩折回。我踽踽独行在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p><p class="ql-block">蔚蓝色的天空飘逸着洁白的云朵,远山如黛,横峰侧岭,连绵无际;山坡上草木苍翠欲滴,陌上野花芬芳诱人;层层梯田依山而造,首尾相连,错落有致。离插秧苗时日尚早,眼前,水满田畴,像一面面大小不一的镜子,映衬着蓝天、云朵和葱郁的小树林,一大群野鸭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旁若无人地扑腾着翅膀追逐嬉戏,阳光折射,击打出灿烂耀眼的水花。沟壑纵横,流水叮咚,鸟鸣蝉噪,鸡叫狗吠,清风悠悠,炊烟袅袅,这极清极秀,如诗如画的田园景色着实让人痴迷沉醉。但是一想到此去吉凶未卜,心头就惶恐不安,风光再美也无遐顾及,不敢踟蹰,手里拿着一根驱狗的树枝,快步流星往县城赶去。</p><p class="ql-block">我们县文艺宣传队(后改名文工团)当年有三个领导人,队长周述永,奉节竹园人,奉节师范毕业,当过兵,教过书;副队长张相路,重庆白沙沱人,成都川剧学校毕业。两位仁兄才华横溢,文采出众,令人佩服。副队长金良泉长我十来岁,巫山县城人,奉节师范毕业,以前是城厢小学体育老师,国家二级篮球裁判。他桃李天下,不事张扬,乐善好施,为人厚道,重情重义,在全县城乡颇有名气。他很喜欢帮别人的忙,宣传队里几乎无人没有接受过金老师的帮助,大家都很喜欢他,他的人品更令人敬重,他是我亦师亦友的至交。他平生喜欢“杜康”,我们几个兴趣爱好都很相投,平日得闲时,总爱在一起切磋茶酒文化,酒酣耳熟之际,闲聊家长里短,谈笑风生,有时也扯点家国天下事。金老师年长,人缘广,见识多,幽默风趣,妙语频出,视其表情,暖阳似春。那几年我一直住在文化馆后院旧天井的一间小屋子里,金老师住在隔壁城厢小学,夫人阮老师在城厢中学教书,金老师与阮老师偶尔有点龃龉,为避战火,金老师就跑来与我抵足而眠(周述永也有过同样的遭遇)。金老师虽然离开我们有好几年了,记得走时也是一个炙热的夏日,享年80岁。时至今日,梦里梦外他笑容可掬的样子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回到县城,跑到县中队匆忙蹭了点饭,就找到了金老师一齐来到我的小屋,听我说后,他也感到咤异,接着说:“不要急,我马上去找张局长。”(即县文教局局长张光栋)20分钟左右,金老师领着张光栋来了,坐下后局座直奔主题:“小郭,董政委(时任县武装部政委、县革委主任。)要我问你到南京的情况,再由我向他汇报。”两位领导见我神情有点紧张,就不断的安慰我。我稍微放松一点后,就一五一十把“南京事件”的起因、经过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那个时候啊,边远小县城交通不便,消息闭塞,平日里只能从报纸、广播官方媒体上获得信息,“四人帮”又把持着几乎全国所有的舆论工具,民众根本听不到实情。我把事情介绍完之后,又把油印的《总理遗言》交给了张局长。这时我才发现,他俩的脸上皆露出了惊愕不已的表情。接着我们一起走到前面的图书阅览室大厅,敲门叫醒了管理员陈胡子(程世稀),他打开大门后,局座要程胡子继续睡觉,我们三人自己在报架上找出《人民日报》和《文汇报》的报夹。翻阅3月5日《人民日报》头版刋登的新华社题为《沈阳部队纪念毛泽东“向雷锋同志学习”题词13周年》的文章,再把文汇报转载的此文一对照,《文汇报》确实删掉了周总理的题词,再找到《文汇报》那篇有“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的内容的报道,局座无语,金老师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哈给扎”(巫溪土语,表示惊叹)三个字,并直摇头。</p><p class="ql-block">我们三个人回到我的小屋,半刻沉默,张局长说道:“小郭,不要紧张,这个事情再不要往外传了,我马上去找董政委,看他怎么说,你们在这里等我。”金老师和张局私交不错,至始至终一直庇护着我,在张局长面前替我说了不少赞誉的话。张局长出门后,金老师又跑回家拿来一壶酒和一些香肠,我俩就一边喝酒一边等待。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张局长回来传达了董政委的两点指示:“不追究,不处理。”终于,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心情轻松了好多。张局长不喝酒,坐了一会就走了,我和金老师继续边喝边聊。</p><p class="ql-block">次日凌晨两点过后,我和金老师步出文化馆后门,从那又臭又脏的公厕出来,我目送他走进城小第二道大门,走过篮球场,再沿着右边那段高高的石梯坎拾级而上,一直看着他稍有酒意,但还算矫健敏捷的背影消失在幽深漆黑的走廊里。诺大一个学校,竟然没有一盏路灯为金老师照个路。我转身来到城厢小学大门口的台阶上,站在高处望着夜色朦胧的原野,凉风拂面,万籁俱寂,远山凝重。仰望天穹,明月当空,星辰稀疏,明净清亮的月光洒在操坝、树梢、屋顶、河坝,铺满银色的光华。老城墙外的大宁河汩汩流淌,月光照耀河面,水月交辉,就像无数灿烂的珍珠。停泊在河边的几只木舟随着波浪轻轻地摇曳,发出吱吱的音响,等待着明天的远航。</p><p class="ql-block">老郭 2022年暮夏</p>